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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冬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女扮男装到这种地步……
先是平康坊浪子之名流传,到现在还有崔家三郎十几岁夜御七女的伟大传说。
如今去乡野里当叛军了,还能混到迎娶世家女的份上?
耐冬感觉到一阵冷漠。
崔季明这活法都能羡煞天底下多少男人了啊。
殷胥脸上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想笑,半天道:“裴家的六娘是哪个?怎么有点耳熟……”
耐冬这才想起来:“是永王妃!不过当年兆差点被杀,流落民间再逃回来,不就是拜这位六娘所赐么?”
王禄看着圣人居然没有掀桌而起,顿时心中一阵哀痛:天呐,圣人爱的多么卑微啊,当年观云殿中也是……如今姓崔的都要再娶,他居然还能端坐在这里。啊……多么悲伤的爱情啊……
耐冬看着一直感情丰沛脑子缺根弦的王禄,竟然两眼湿润的望着圣人的背影,心头一惊:这家伙脑子里又在想什么了?!当年让他去送个药膏给圣人,回来后他三天都精神恍惚——
耐冬连忙对王禄招招手让他退下,王禄吸了吸鼻子,袖子抹了抹眼角离开了。
殷胥背对他并不知晓这些,他皱了皱眉道:“我要寄信给她!”
耐冬:“是要提醒她这裴家女的本质么?三郎或许对女子会不设防……”
殷胥:“嗯,不过我倒是不会觉得有什么人能坑到她。主要是不想让她成婚,女子也不行。”他都没跟她成婚,凭什么先冒出来一个人要跟三郎成婚啊!女人也不行!
耐冬:“……”很好很坦率。
殷胥一会儿又转过头来:“我这样写信会不会显得很小气。”
耐冬:……我什么时候变成知心大哥感情顾问的。
不过耐冬也真算是看这俩人这么多年了,殷胥心里总是没谱,犹豫来去,耐冬只得道:“我觉得不会。三郎只会觉得圣人在乎她。圣人的话有时候对她来说很重要啊。再说这么久圣人都没有寄过信给她,或许三郎收到也会很高兴。”
殷胥让他这话说的浑身舒坦,面上带笑:“嗯对,再说她也有小气的时候,我这样的想法也没什么错。”
耐冬道:“让王禄去送?”
殷胥:“如今是不是太危险了?”
耐冬道:“以如今魏军占据的位置来说,只要过了滑州,就都是她的地盘,顺水而去,若是给件看起来金贵的信物,路上就算被魏军抓住了,也可说是送给主将的急信,大抵不会有事的。”
殷胥点头走下楼台,耐冬拎着灯,身后两队黄门跟着回到殿内。
阵势浩浩荡荡在书房里摊纸,磨墨,点灯,连圣人都有些紧张,在书桌后卷了卷袖子,挑了半天的笔,最终还是从桌案上的盒里拿出了连水都没沾过的“所谓伊人”笔,两手搓了搓,看着十几个宫人忙活完了退下去,对耐冬道:“一般要如何些第一句才好?”
耐冬笑了笑:“圣人都写过几次信了,与她说话最多的人是您,这还能来问奴么?”他说罢,退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殷胥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他一面怕崔季明觉得他语气不好,心里难受;一面也怕自己说话太和气,崔季明又不当回事。
他犹豫再三,第一行就写道:
“不许与任何人成婚!”
“假的也不成。女的也不成。不可以跟别人拜堂,你要是敢跟她成婚了,就不要回来找我了!”
殷胥:……是不是口气有点太强硬?
他又思忖片刻,又不肯换纸或抹掉:“我日子过的也很苦,长安荒灾,不得不搬到洛阳来了。也很忙很累。”
这话怎么又像是诉苦卖可怜了?他虽然也知道她日子未必轻松,可是既然能给她写信,就恨不得把所有苦楚都写进去,最好能抱着她大哭一场才好似的。
对待除崔季明以外的人,殷胥大抵是不肯露一点可怜样子。
要是对着她,好像忽然就能把所有的苦楚都放大了,虽不是大丈夫所为,但殷胥就想让她安慰他。
这样单方面疑似撒娇的行为,实在是不太好,可他越写越多。他没法对崔季明报喜不报忧,他恨不得卖十倍的可怜,最想得到的就是某人的心疼。
殷胥扫了纸上,大半都写了他的诉苦,忍不住老脸一红,在后头写道:“我只是没人说,忍不住想说,你也不要在意。不知道你现在在魏州如何?可有给自己修套大宅子,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过些舒坦日子么?如今我们都近一年半未见了,你有没有再受伤?山东境况如何?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现在洛阳离魏州只有七百里地了,不远,我真想哪天一置气顺着黄河直接坐船去找你罢了,洛阳的一堆烂摊子,谁愿意管谁去管。”
“我就只是想见你。”
“不许成婚。你不许跟别人成婚。”
他就是心中一腔的委屈,满心猫抓似的。这封信写的颠三倒四,他也不想再改了,折起来封进信筒里,他呆了一会儿,又拿出来写道:
“日日思君不见君,形容憔悴非昔悦。”
这话太耻了,算了还是划掉吧。
写什么闺怨的诗啊!
不过……崔季明也没读过,不知道出处罢……
她应该不会拿来嘲笑吧。
哎呀管她的!就这么写了,嘲笑就嘲笑吧!他被笑话够多了,不差这个了。
殷胥咬着嘴唇也不知道是傻笑还是觉得肉麻,将那信又小心折好塞进信筒了。
他这才将信放进去,就听着耐冬进来报:“圣人,户部侍郎钱俱泰求见。”
殷胥点了点头:“这么晚了,他居然会进宫来。叫他进来罢。这信,拿去给王禄。”
耐冬接过信退出去,不一会儿就见着宫人引俱泰走进书房来,虽然大邺规矩松,但他进宫居然穿着平日里随意的圆领长袍,殷胥也是愣了愣:“俱泰,深夜进宫有何事?”
俱泰如今一头黑色黄色夹杂的头发早已长长,他不蓄须,束着发髻,进来躬身对殷胥行礼,这才笑着抬起头来:“臣想来请圣人去洛阳城中喝酒。”
殷胥没反应过来:“如今不在洛阳城中么?你是说——”
俱泰笑道:“如今这是在上阳宫,可不是洛阳城。圣人或许不知道如今天下的变化,何不私服巡访一次,就当是休憩一下,整日困在案前奋笔疾书,眼见着圣人才十几岁就要少白头了,再这样折腾下去可不行。”
耐冬听着俱泰这跟朋友一样的口气,忍不住斜眼,殷胥倒并不生气,他似乎也颇有兴趣,抬脸道:“你打算去哪里?”
俱泰笑道:“如今大邺境内最兴盛的城,莫过于洛阳、汴州和扬州。街坊上有趣的事儿多得是,您叫着护卫随着或内宫高手随着也罢,咱们就去走街串巷如何?”
殷胥眼睛亮了亮,耐冬想要开口阻止,却眼见着是不可能拦得住,殷胥兴趣盎然,道:“叫乞伏备人,拿套燕服来,即刻出宫。不知洛阳的两市开至何时?”
俱泰大笑:“圣人不用怕玩不顺心,夜市开至黎明。”
半个时辰后,在宫内折腾了车马、护卫之后,殷胥身穿深蓝色圆领长袍,腰间如往常人家少年那般佩了两把横刀,有些拘束的走下车,和俱泰走在了洛阳南市。
百年前立国时,重建了前朝的洛阳城后,设立了城内河两侧南市、北市各有其一,大小相当于长安的大坊,然而如今,由于洛阳没有坊禁,连接南市北市的两条平行的长长道路,以及十字交叉的整整一条河岸,几乎全都成了彻夜不休的坊市。各家各户甚至推倒了坊墙,京兆尹甚至几次整顿,想重建坊墙而不成。
毕竟法不责众,推倒坊墙这事儿,街坊邻居成百上千人参与,难道都要抓进牢里去么?
上阳宫在洛阳城一角,洛阳城中河有一段是经过上阳宫正门外,那一段自然是不许开市的,然而其他的河段两侧,几乎是铺市林立。
护卫紧紧拥着殷胥,他知晓估计还有不少北机的高手隐在人群中,俱泰待他如同老友一般,一路和他说笑。
俱泰这一年入朝以来,在朝堂上的事情倒也公事公办,时不时来私下找他,就闲聊一些杂事。不得不说,他这个人言辞很具有魅力,他知道如何和别人相谈且让别人放下戒备,说话也很有趣,殷胥虽然还记得前世俱泰做下的事,但仍然和俱泰渐渐熟悉了起来。
他看着铺市林立,将道路挤得更窄,这里不同于夜间静悄悄的长安街市,明明都已经深夜,居然还四处燃着灯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铺市中出现得最多的便是足有三层的小楼,里头似乎有深院,熙熙攘攘,他指着道:“那是什么?”
俱泰笑道:“邸店。之前长安和建康听说过也有不少邸店。不过还是不太一样,洛阳如今有好几处大客邸,亭台楼阁都有,一宿甚至要以金支付。小的话,在保康坊内密密麻麻都是,里头不知道能塞多少人。”
殷胥被人流挤着往前,道:“为何会忽然有这么多邸店?”
俱泰:“洛阳城可不比长安大,如今各地进洛阳的商贾官兵,哪能各个置办的起房子,来往频繁,只得暂租邸店。有的是租院、有的是租屋。不过保康坊内,那种一般都是汴州、怀州来做小本生意的,来洛阳国子监投行状的,进洛阳来报官的,种种皆有。”
他说罢,殷胥好似头一次听说般点了点头。
也是,他如此繁忙,下头汇报自然也不会将这种事情与他说。
这位圣人,完全不知道大邺如今发生了何等变化。
以前这么热闹,只有在特殊时节的庙内,讲故事的、卖东西的,大多都是在寺内的空场上进行,如今却全都搬到了大街上。殷胥甚至还在街坊上,看到了澡堂和刮脸修鬓角的店。或许是因为识字之人还并不是很多,这些铺子门口不但写着字牌,也画着标记。
澡堂子外还有个踩高跷的年轻男子,脖子上挂着巾子带着笑在吆喝,好似说什么沐浴洗头只要几个子。他那高跷都快比人还高,人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喊,一群像殷胥这样刚来洛阳城的人,抬着头围观他。
俱泰笑:“不比以前,都是家中下人给做这些事情。比如这两年多出来的那些寒门官员,穷的养不起那么多下人,但手里有些闲钱,又需要体面,大抵都到这种地方来了。”
殷胥就像是个活在村内十几年,头一次进城的土包子一样,张着嘴看一老头子还撑着个牌子写着什么“刮脸世家”,撑了个木板儿似的摊子,给那些看起来更像是附近村镇农户一样的人在刮脸。
他这倒是明白,两税法已经实行了几十年了,许多附近的农户手里都有些散钱,或许不够过上怎么样的好日子,但洛阳城内这刮脸的也是贫户,收两三个子就够“享受”一把。
不同于长安城内大多是男女骑马,洛阳城最繁华的地方却是不许马进入的。崔季明都说长安清晨坊市门口的摊子上可以不下马,让店家把吃食递过来,进宫的路上潦草解决早食。而由于洛阳城不大,坊市如今扩充了七八倍不止,却仍抵不上如今爆炸式发展的小商贾,铺市被分割的很小,街道也变得行人很多,愈发狭窄。
京兆尹也是想过好多法子。
这时俱泰与殷胥正坐在沿街的一处酒楼上,俱泰说起这些。
京兆尹之前上书户部,去年与户部一同决意将沿线的所有坊市民户买下来,分割编号后,每年在南市与北市竞拍铺市一年的租权。后来发现有些富贾想要大肆购买,再高价转卖给小商贾,京兆尹又制定律法,每家户头可拥有的坊市数量不可超过十间。
而后情况便反过来,开始有小商贾拍下后,反卖给需要大量开铺的富贾。
京兆尹并不是个容易的活,长安的京兆尹几乎十年换了十四五人,而洛阳这位,竟足足做了四年多。从在河道入城处,设立极为严格的检查与收税处,到在各坊式内每隔一条街设立一处观火高塔和消火队,这位京兆尹在官场上还没听过有人替他说话,显然人际上手段差了不少,但在管理的本事上,则是逻辑清晰,井井有条。
官场一般不太能容这种人际关系不好的人,他能做四年,也是朝廷找不出能像他这样的人才了吧。
俱泰就像是整天走街窜巷之人一般,对着连串报菜名的小二,理直气壮的说了几个名菜,那小二笑着又给上新茶新酒,又笑着说是送了几道小菜。殷胥简直跟天方夜谭似的望了那小二一眼,对俱泰道:“如今都是这么做生意的?”
俱泰笑:“现在都想挤出头啊。这家比人家都厉害的是,它附近有不少官员府邸,饭食可用漆木盒装好,只要是下人来说一声,一盏茶的时间就能给装好送到府上去。你没看着楼下还有崔南邦提的诗。就靠着这些当官的给宣传,这家刚开了也就不到两年,就已经四处扬名了。”
殷胥已经在宫中用过晚饭了,他倒是没有动筷,却看着因为俱泰给的钱多,小二上的餐盘和筷子都是崭新,估计就是怕贵人有讲究。
想着大概是四年前,长安城头一次开了个几层的酒楼,还让崔季明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
如今洛阳城却已经这般繁荣了。
俱泰随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客气,不管对面是圣人,率先喝下,道:“不过圣人看着今年国库的入账,也知道如何发展的了。就这样的人口聚集,长安附近的农田还真养不起。而洛阳也是因为附近有汝州、汴州、怀州,都比较繁华可以移居,才能用小小的这么一座城,迎纳如此来往人口。”
殷胥从楼下,望着下头卖葡萄酒的袒胸毛露乳的胡商,道:“怎么,酝酿了这么久,终于打算来找我邀功了?”
俱泰挑眉:“这都是圣人的功绩,我何能邀功。只是我觉得,只不过几年,便可发展成这样,若是圣人有意为之,大邺能再富强几倍!如今关于税率、交引的事务太多,以如今的户部,恐怕难以再处理。我倒是提议圣人将这一部分最能造福天下、充盈国库的事务,单独提出来,令建一司,自有管权。”
殷胥把完了一会儿酒楼内用的杯盏,虽然价廉,看起来却有那么点情调,听着俱泰在对面开口,没有回答。
俱泰又道:“如今朝廷收买民间的矿材、粮食、布帛已经不在少数了。户部还有种种方面的事务,显然已经处理不来。如今看起来国库充盈,但圣人需整备水军,难道不都是需要钱的地方么?若能有一司单独处理,直接受圣人管理,或能够效率百倍。”
殷胥放下酒杯,这才缓缓抬起眼。他好似不会受到任何事情的冲击而改变想法,缓缓道:“此事,我不会同意。我没有苛责你的野心,也不会认为你另有所图,但此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