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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唐卿与步千洐并肩坐在中军大帐,面对胥军将士惊讶、质疑甚至愤怒的眼神时,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轻松自若。
他在忧心。忧心的并非个人安危,而是天下大势。
两个月前,他领大军返回承阳,并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一场异常艰险的时局。十万蛮族兵临城下,承阳风雨飘摇人心惶惶。
而他和新帝却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对手。
腊月二十三,蛮族攻城。唐卿并不害怕,哪怕早知蛮族骁勇。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与动物无异的蛮族大军中,遇到今生最强悍的对手。
步千洐固然天纵英才,但暂时没被唐卿视为对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步千洐即使出山,接手的也是大胥的烂摊子,且大胥新帝器量狭窄,步千洐生性豪放,两相桎梏下,必难有大作为。所以即便大胥五年内不亡,步千洐也不会是他唐卿的对手。
可蛮人之中,竟然藏龙卧虎。
那人带兵攻城一个月,与唐卿打得不分上下。旁人或还觉得是蛮人太强悍,两方势均力敌。唐卿却暗自心惊肉跳——须知唐氏钻研神兵利器已有数年,武器上远远领先于蛮人。在这种前提下,双方依然难分胜负,不能不叫他忧心。
便在这节骨眼上,连日北风大作,对方突然于城外燃放神秘浓烟,满城守军中毒十之三四,军心大挫。若不是唐卿治军甚严,坚持守城,只怕城门早被攻破。
然而还不止,对方的杀手锏在这个时候,才使了出来。一夜之间,君和新帝被刺杀,负责皇城安危的卫尉叛变,率禁军以“诛杀叛党”为名,偷袭唐家,意图置唐卿于死地。同日,奸细偷偷打开东城门,蛮族长驱直入,平手战局就此打破。
然而唐卿也是极厉害的,硬是率着七八万残军,与蛮人展开巷战,生生将野兽般的蛮人堵在东城半个月,掩护全城百姓撤离。待得他领残部且战且退,已是身陷重围、力有不逮。直至在城外数里,被步千洐出手相救。
如今,事实的真相于他心中,已是水一般清晰。
流浔的暗棋并非与大胥联手。他们的暗棋,是蛮人大军。潜伏在承阳城内的奸细,也是流浔人。只是流浔如何驯服野性十足的蛮人,甚至训练成如此强悍的军队的,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由得想起几年前,自己在东北大营遭遇蛮人刺杀,幸亏被步千洐和颜破月搭救。他想起流浔臣子慌慌张张跑来解释,说是流浔士兵惊动了蛮人,才导致蛮人南下。现在想来,说不定流浔早就开始训练蛮人,那次应当是出了什么岔子,让几个蛮人落单,怕被他发觉异常,所以才急忙掩饰。
流浔狼子野心,只怕已筹谋许多年。
只是带领蛮族大军攻打承阳的将领,到底是谁?不可能是蛮人,即便他们能够被训练成为军纪严明的部队,也不可能凭空生出个名将。难道是流浔人?流浔人中何时出了如此杰出的人才?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邻座的步千洐。他之所以相信步千洐,并非因为觉得他会心软,而是他相信,千洐对大局看得同样通透——如果君和亡了,流浔下一个目标就是大胥;况且他认为步千洐跟自己是同一种人——征战,是为了止战。
所以,步千洐一定会力劝胥帝、慕容湛停战,与君和联手。而如果他日能战胜流浔,君和困局解开,他唐卿亦不愿再战。
毫无疑问,步千洐在这支军队里拥有绝对的权威。在他向众将阐明利害后,竟然让大家接受了要与君和联手的事实。什么样的将军,带出什么样的兵。唐卿觉得,步千洐的兵,凶悍却仁慈,非常矛盾,却也令他心生敬服。
在唐卿向众将说明蛮军作战特点后,子时已过。见唐卿连声咳嗽,面色苍白,嘴唇却越发殷红似血,步千洐大手一挥:“今日暂且议到这里。”
众将散了,步千洐将唐卿的轮椅推出大帐,忽然说:“我们虽然击退围攻你的蛮人,但你说他们会不会再次偷袭?”
唐卿微笑:“当然会。你打算如何应对?”
步千洐笑而不语。
这时,伫立在营帐外的破月、十三、唐甜三人迎上来。唐卿继续道:“千洐,我与蛮人交手多次,也有些对付毒烟的经验。你让士兵每人多准备几条湿毛巾,再寻些花瓣枯草,塞在毛巾里,或可阻挡片刻毒烟——这已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
他语气极为诚挚平和,破月听见了,有些感动,看一眼步千洐,他也微微动容:“元帅对我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步千洐今日与你首次合兵抗敌,又岂能不备上见面礼?”他看向破月,她笑着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包紫色狭长树叶,递给唐卿等人。
待到破月说明在蛮族部落的经历,唐卿三人惊喜不已。
“如此一来,蛮人若是放毒,咱们就不怕了!”唐甜喜笑颜开。
十三看着破月:“多少?”
破月绽放大大的笑容:“很多很多。本来打算用来打承阳的。”
十三一愣,唐甜有些尴尬,唐卿低声失笑,步千洐将她一搂:“娘子,不可如此实诚。元帅会记仇的。”
唐卿微笑着看一眼破月:“不会。”又对步千洐说:“你们有此奇遇,真乃上天眷顾。这一仗,你打算如何打?”
步千洐缓缓道:“将计就计?”
唐卿笑意更深:“正该如此。”
两人一拍而合,竟再不多话,唐卿微笑道:“我已倦了,这便回营歇息,明晚静候佳音。”步千洐点头。
破月靠在他肩膀上,看那兄妹三人回帐,竟真的放心大胆去睡觉了,不由得嗔怪道:“虽然我对唐卿印象不错,但这好歹是你的地盘。他们还真放得下心。而且他也不帮忙?”
步千洐失笑:“今夜只是些筹备事项,真有用得上他时,他自然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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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日头躲在厚重的云层后,天地间苍白一片。神龙营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破落的村庄,此时村子内外静悄悄的,士兵们或在农舍中沉睡,或在村外安营扎寨。甚至有的就地躺在枯草厚实的山头上。
今日无风,有雾。淡淡笼罩着田野。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不能发觉,有阵阵稀薄的轻烟,拂过树梢、掠过山坡,慢慢弥漫了整个村落。
破晓鸡鸣之后,村落中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许多人在跑,有的跑到村子外头,却发现村外已是白烟一片,逃生无门,只得又退了回去。
那烟是从四个方向同时袭来的,将整个村子堵得密密实实。又过了半个时辰,村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寂。
天渐渐放晴,日光从高空照射下来。残余的薄烟萦绕村庄,令它看起来像是仙境中的所在。
村外南侧,野兽般雄壮的蛮人,渐渐崭露出严整的阵型。随着外围烟雾被驱散,露出的蛮人越来越多。
在数千手持板斧的前锋队后,一个男人,身着蓝色流浔国战袍,静静立于马上。他身形极为魁梧,比其余蛮人还要高大一些。但因他体型偏瘦,看起来并无粗陋的狰狞。他右手持一柄暗沉的单刀,脚踏皂色长靴,腰系黑带,于晨光中格外英武威严。麦色的面皮上,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阴冷,络腮胡子遮住大半面容,只让人觉得,这是个非常冷酷、粗犷的男人。
他一挥手,身旁旗兵打出旗语,五千前锋得令,便如猛虎下山般,沉默地朝村落中冲去。
片刻后,村中传来零星的打斗声,随即恢复沉寂。
身旁一名蛮人副将正要按原计划,策马率大军入村。那男人却忽地抬手,阻住他的去势。
“有诈。”他用刀尖在泥地上画出这几个字。
副将呆呆看了片刻,他却又写道:“围村。”
晌午时分,步千洐负手立于村中道路两旁的伏兵阵后,微蹙眉头:“蛮人守在村外,不再进攻?”
“正是。”斥候答道,“他们已安营扎寨。”
破月关切地看着步千洐,他沉思片刻,冷笑道:“如此,便准备突围吧。”
天色渐黑,原地戒备的蛮人前哨发现了件奇怪的事——他看到前方的树林里,飘来阵阵似有似无的烟雾。他以为是晚上的雾气,没太在意。待那烟雾到了眼前,忽觉眼睛刺痛、脸皮痒麻。这感觉如此熟悉,他立刻知道,这根本是蛮族的修罗烟!
蛮人不会说话,“嘎嘎”发出嘶哑的声音,冲到营中,朝领军大将禀报。
那蓝衣男人负手站在军中,望着远处缓缓逼近的浓烟,没有半点惊慌。副将已命各部分发解毒草服下。许多蛮人本身就带有解毒草。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全军很快平静下来。
这时,打斗厮杀声从东侧传来,斥候来报。原来敌军趁着夜色、燃放毒烟,已从守卫较薄的东面突围了。因东面皆是山林,万余敌军化零为整,顷刻没入山野,根本无法阻拦。
众蛮人嘶哑地低叫着,他们虽呆笨,却也奇怪,为何敌人也有了蛮族毒烟?
而那领兵的男人听到不利战报,竟无半点反应。他只沉默地望着漆黑的夜色,片刻后,翻身上马,命令全军往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