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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三日,步千洐正在赵初肃营帐参议军事,忽听探子来报,诚王车驾已在三十里外。赵初肃挂念老父,有些意动。但他身为一军主将,按理不可轻易出营。步千洐亦想早些见到慕容湛,便道:“大将军,我快马到前头,去迎接他们!”
赵初肃闻言也觉得妥当。步千洐便牵了匹快马,出营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前方山脚下一支马队缓缓过来,为首一骑锦衣玉面、神色沉静,不正是慕容湛!
“诚王!”步千洐迎上去,慕容湛亦是十分欢喜,两人并肩而行,说了会儿话。慕容湛想起赵老将军还在后面车上,便邀步千洐一同拜见。
行到马车前,慕容恭敬道:“赵将军,我是慕容湛,您可安好?”
车帘后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诚王啊……末将刚吃了饭、喝了水,好得很啊!早上你不是说要离开三日吗,怎么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步千洐微微一愣,见慕容笑容不变,明白过来,这赵老将军只怕脑子已不太灵光。慕容湛上前,挑开车帘道:“将军,这是我义兄、安北将军步千洐,他也来拜见你!”
步千洐站在马车旁,朝车内深深鞠躬。赵老将军眯着浑浊的眼,笑道:“好、好,小北将军,咦,姓北的不多见,后生可畏啊!”
步千洐和慕容都笑了。
慕容见赵将军身上盖的毯子滑了下来,便对步千洐道:“我先陪老将军说会儿话,后面车里有十坛好酒,腌好的熟牛肉。我一会儿便来寻你。”步千洐将他肩膀一勾,抬起脸道:“甚好,我也要同你细说这几日的事。”便往车后走去。
赵老将军原本眯着眼,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愣,睁眼恰好见到步千洐抬头从车前走过,他的神色凝滞了片刻,瞬间色变,一口气堵在胸膛,喘不过气来。
“将军!”慕容连忙上前,轻抚他的背顺气,赵老将军半晌才缓过劲。
他一把抓住慕容的衣襟:“方才那人是谁?”又喃喃低语道,“定是我看错了,看错了。小楚从军后就蓄了把大胡子,不像、不像!”
慕容心神一凛,能让赵老将军叫小楚元帅的,唯有二十五年前的叛国将领楚余心。他有点莫名其妙:“将军,你的确看错了。”
赵将军却完全没听到他的话,褶皱的老脸虎眸呆滞,径自低头道:“可那眉眼气魄,很像小楚少年时投奔我时的模样!不对,当日小楚明明被诛九族,一岁的幼子也被杀了……”
慕容失笑,正要继续安抚,忽地心头一震。
二十五年前?一岁幼子?
步千洐今年,正好也是二十六岁。他是孤儿,靳断鸿的弟子,自小武艺兵法天分惊人……
他颤声问道:“赵将军,楚余心当日亲人,的确都死了?”
赵老将军点头:“死了!死了!可刚才那人又是谁?难道是他的后人来找我们报仇?”
慕容一愣,声音便沉厉了几分:“他通敌叛国,死有余辜,怎会找你报仇?”
赵将军神色大变,忽地朝他拜倒:“太、太子殿下!你也在这里?”
慕容听得愈发奇怪:“太子?”
赵将军一下子抱住他的军靴:“殿下!楚余心虽然冥顽不灵,但你岂能置他于死地啊!”
慕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皇帝还未册立太子,赵将军口中的太子——难道是昔日太子、当今皇帝、他的皇兄?他低喝道:“赵将军,你在说什么?”
赵将军吓了一跳,摇头又往后退,看清了他的面容:“诚王?末将没说什么,没说。”
慕容沉思片刻,冷声道:“赵将军,其实一切皇兄已告诉我。今日便是要我来问你,看你还记不记得,是不是老糊涂了。你仔细将当日情形说一遍给我,若有差错,定斩不饶。”
约莫是他严厉起来,气度与皇帝也有几分相似,赵将军立刻沉声喝道:“是!当日皇上你得到消息,楚余心意欲在北伐胜利归来后,扶持二殿下继承大统。皇上你使计断了他粮草,又命人将楚余心伏兵北部密林的消息,传给了君和、流浔两国。楚余心五万大军全军覆没……”
慕容心头巨震,轰然软倒跌坐下去。赵将军深深拜倒,似乎还在等待他的指示。
慕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赵将军,快请起。你看错了,那不是楚余心,方才只不过是皇上派了个人试探你。今日所说的话,休要对旁人提起半句,就算对你儿赵初肃也不可以提及。否则皇上诛你九族,明白吗?”
赵将军连连磕头。慕容见他一脸老态,甚为可怜,也不再逼迫,跃下马车。此刻他并不知道,之后数日,赵老将军果然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说起,就因惊吓过度,在军中撒手人寰。
他垂头朝车队后方走了数十丈,便已闻到浓浓的酒香。
“小容?上来!”步千洐含笑的声音传来。
慕容立在马车旁,只怔怔地想:我该怎么办?如若赵将军说的是真的,皇兄他……害了楚元帅?大哥真是楚元帅遗孤?
可步大哥在军中多年,若是长得极像父亲,为何无人认出?是了,当世没有楚余心的画像流传。且他所带军队全部阵亡,后来与君和一战,大胥惨败,老将死伤殆尽。楚余心位高权重,又常年戍守边关,认识他的人必定不多。
他不由得心头一震,若是他日步千洐面圣,皇兄能否认出他来?又或者大哥从别处得知真相,会不会想报仇?他二人一个心思深沉,一个傲骨铮铮……
想到这里,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隔着咫尺之遥,竟无法提气跃上马车。
——
三个月后,慕容湛亲率大军,围攻青仑城。
只因大胥仿制战车成功,青仑军优势不再。这一役,赵魄及其心腹举起了白旗,投降之后,自刎而死。
但中间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那赵魄投降的条件,是要慕容湛代为求情,请皇帝饶过青仑族人性命。
慕容湛一力应承下来。步千洐和破月自然支持他这个决定,慕容澜却保持沉默。更有些谋士劝慕容湛反悔,只因皇帝对青仑人恨之入骨。
慕容湛不置可否。
大军班师尚需时日,慕容湛却提前起程返回帝京。一个月后的傍晚,他已跪在勤昭殿外的石阶上。
他等了一个时辰,皇帝仍未召见。这种情况还是首次发生。其他臣工进进出出,小心翼翼,尽皆不语。
终于,太后都被惊动,遣了女官到勤昭殿,又给慕容湛送上热茶蒲团。宦官才宣慕容湛觐见。
慕容湛入内叩首,抬眸只见明黄衣袍静谧(?)不动。
“皇兄,臣弟有事启奏。”他不急不缓将此次青仑城所见,以及早已思虑好的有关奴隶制的诸多弊端,一一陈述。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皇帝低沉的声音终于传来。可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令慕容心头大骇。
“湛儿,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慕容湛连忙抬头,却见皇帝面容枯槁、神色疲惫。他当日离京时,皇帝已是久疴缠身,如今看来,病情更重。他不由得将青仑之事和皇帝的质询都暂时搁置,关切道:“皇兄!你龙体……”
“混账!”皇帝大喝,随即连声咳嗽。慕容湛顾不得君臣之礼,立刻站起来,上前轻抚他的背。皇帝抬眸看着他,沉怒不语。
待皇帝平歇了,慕容湛重新跪下。皇帝冷道:“你还未回答。”
慕容湛立刻低伏下身子:“皇兄,臣弟从未有过觊觎念头,天地可昭。”
“那你为何替青仑族求情?”皇帝一拍桌子,气喘吁吁,“自寻死路!”
慕容湛心下微动,有些明白,却又不肯就此放弃青仑族,只重重叩首:“皇兄!青仑族也是大胥子民!求皇兄开恩。”
皇帝冷笑道:“如此冥顽不灵!朕问你,当日步千洐被困青仑城,援兵为何十日不至?”
慕容湛沉默不语。
“朕回答你,因为你已引起了澜儿的嫉心!因为步千洐是你的左臂右膀!所以他欲除之而后快!”
慕容湛无话可说,连连叩首。皇帝瞧得心疼,喘了口气道:“朕不会怪罪澜儿,还要夸他做得好!他是众皇子中最像朕的,他天生就是为皇位而生!若连这点手段都无,朕如何放心他继承大统?可你呢!诚王慈悲诚王慈悲!且不说青仑族生性彪悍,开国以来便暴乱过三次,如何能信?你如今为青仑族出头,博得三十万青仑人拥护,如此锋芒毕露,他日朕归西,澜儿必对你动手,谁保你的命!”
慕容湛万没料到皇帝如此直言,大汗淋漓,重重叩首。
“退下!今后休要提青仑族一事!”
可是慕容湛不动。
皇帝盯着他孤傲僵直的背影,气息越来越急。
慕容湛深深叩首,声音颤抖而缓慢:“皇上,臣弟……求仁得仁!”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勤昭殿。二人隔着一阶之遥,静静对峙。
长久的静默后,皇帝疲惫的声音传来。
“拟旨。”他淡淡道,宦官首领连忙躬身。
“一、立大皇子慕容澜为太子。
“二、慕容湛为青仑王,统领青、幽、平三州。青仑族免除奴籍,一月内尽迁入三州。慕容湛刚愎自用、深孚朕望,既为青仑王,终生不准回帝京。”
慕容湛大惊失色:“皇兄!我、我……”
“退下吧,今后朕不想再见到你。”皇帝缓缓阖上眼眸。
宦官为难地请慕容湛离开,他当然不依,跪着爬到皇帝脚边,连连磕头:“皇兄!我不要做什么青仑王。你便让我在帝京做一个庶人也好!我、我很挂念你的身体,我想侍奉你左右!”
皇帝深吸口气,忽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叹息一声道:“朕意已决,北路军嘉奖大典后,你便动身吧。”皇帝起身,在宦官搀扶下离开勤昭殿,终未再看慕容湛一眼。
慕容湛在勤昭殿从天黑跪到天明,终是失魂落魄离开了禁宫,回到王府,思及皇兄音容笑貌,越发心痛不舍。
他如何不明白,这是皇帝保自己的手段?他甚至觉得,皇帝也许早定下这一步棋,一直留着天下青仑人奴籍,就是等自己求情?将这三州三十万青仑人的民心,统统留给自己作为日后的倚仗?
如今皇帝终于走这一步,是因为身体已不成了吗?
他越想越难过,终是抱坛痛饮,大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