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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高调蛮横的“上魔压制”,或许是薛无间平平静静一句“杀我”,又或者是心里更隐秘的,不愿见到那侧面证明自己“更适合魔修而非剑道”的存在。
对于夜城帝君卫明阳,杨夕无端生出一股压抑的火气:“他凭什么?”
“卫明阳心魔入道,以杀戮修行,号称千年内正道魔修第一。哪里有恶人的集会,哪里就有夜城帝君。”
薛无间酒壶搁在手上,难得还有喝的心情。
杨夕这才想起这整条街的摊主,都是放风的囚犯。
“他什么心魔?”
薛无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尽诛有罪。”
杨夕心中一凛,心下反复叨念了多遍尽诛有罪……尽诛有罪……
皱眉反问:“先生有罪?”
薛无间觉得有趣,点她眉毛:“诛邪榜首,兵主无间。小丫头没听过?”
杨夕一顿,支吾道:“诛邪榜首……不是白允浪么?”
“小丫头看的是十年前的诛邪榜吧。”薛无间一哂,吞酒入喉,温吞续上一句:“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我早在三年前,就顶了白允浪的第一。”
杨夕默默盯着薛无间。
可我师父是个好人……
是我一辈子见过最最温柔的人。
眼底升起三分倔强的神色,杨夕固执的又问一遍:“先生有罪?”
若珍珠在此,定要吓得一跳,实在是杨夕从前在程家大院的时候,每次露出这般神色便是又钻了什么牛角尖。是这小畜生发疯作死的前兆。
那神色里太多的少年偏激,满满的都是恨恨不平的死犟。愤世嫉俗,不知妥协,不肯变通,活像这世上有谁欠了她,活像这整个世界都欠了她一个回答。
就好像每一个少年对这世界最初的认知,天真又简单,不论旁人递上怎样的花言巧语或掏出整颗心来的金玉良言,都被狼心狗肺的当成了膝下粪土。不肯跪,不愿跪,在亲自把脑袋磕碎到南墙上之前,流多少血泪,都是不肯回头的。
这神色,让每一个已经不再执意南行的成年人动容。
一句敷衍的“眼见未必真”在薛无间喉咙里滚了一圈,又落下肚去。青绿小蛇滑过干涩的下唇,换了一句暗藏着脆弱的中肯话语:“世人皆说我有。”
幽幽起于心头,缓缓散归平地。
说话的功夫,巷子口终于有了现出了夜城帝君的座驾。一团如有实质的阴冷雾气,落地团成个骨龙模样。
杨夕却知魔者无形,那并不是真正的骨龙,而是一只原生于赤域辽原的煞魔。
煞魔背上,一个银黑短发的男子斜跨在上头,雪白披风拂过脚背,在煞魔身侧晃荡。后面跪着一对衣着精致的少年男女,一个举冕,一个打扇。
更有二十个白衣椎帽的身影跟在煞魔背后,脚步飘摇,悠然演奏着丝竹,却没有乐曲响起。这豪华的排场便有些阴森森的渗人。
“帝座,牯尾巷到了。诛邪榜前百,有十二个都在此处。”只见那打扇的少女停了手中的工作,换上一条长鞭卷在手臂上,四下张望了一番,“开工吗?”
魔背上的卫明阳,闻言这才张开了眼。
伴着他睁眼的动作,一条黑龙纹身从雪白的绒毛领口窜出来,攀至左颊,龙眼灵动好似活物。
狰狞龙牙恰好衔住一只左眼,抵在上下眼皮上,随着睫毛轻颤,狭长的眸子缓缓张开,端的是幽冷华丽,英俊逼人。
“善。”
简短一字,冷冰冰的傲慢。
“嘶——”杨夕不由倒抽口气:“这人俊得好邪性!”
“那披风看见了么?”薛无间的声音稳稳的,杨夕顺着他手指去看,见那披风乍看雪白,实则布满银青色龙纹,不像绣工也不像印染,到和夜城帝君脸上的活龙纹身有三分异曲同工。杨夕脸色微变:“该不是……”
薛无间上下嘴唇一碰:“嗯,人皮。”
“他这还是正道?”杨夕噎得半死。
薛无间低应:“卫明阳是真魔养大的,并不当自己是个人。我让你看的是那龙纹,每一条都是北海雪蛟的真魂,待会儿打起来,你偷一个。”
“……”杨夕真没觉得薛无间是那种会说“偷一个”的人。
薛无间眼都没眨,“恶心恶心他。”
杨夕挠挠头,这薛先生行事全然率性,说话全凭心情。时而话多如牢,时而惜字如金。她还没摸准那个转换的开关。
小小声问:“值钱么?”
……
再说整条牯尾巷上,此时冷清清的只剩了三二十个不惧夜城帝君的修士。连杨小驴子都算上,基本是穷凶极恶不怕死的,或者爱凑热闹不要命的。
只有一个例外。
江怀川脖子以下捆成个蛹状,泪流满面的往墙边儿拱去:那你妹啊……
只见那夜城帝君的手下,仿佛各个都有变身的才能。主子一声令下,有气无力的吹打队伍连同身边的侍童侍女,奴婢秒变杀人狂,掀了外衫凶神恶煞的扑将出来。
刀凛冽,甲雪亮。
不出片刻,长街上便响起了痛呼惨嚎。
到底还是有人自不量力了。夜城帝君道统独特,成名年少,如今不过二三百岁。这帮凶徒中有不少并没瞧得起这天下第一正魔修。
却不想连人家家奴的突袭都扛不住。
一个面容凶恶的老头,拖着半条残臂,向着墙角的方向窜过来。背后追着夜城帝君那个使鞭子的侍女。
江怀川一见这情况就知不好,果然那女修看见他后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足尖一勾,江怀川腾空而起,直迎向那侍女的长鞭。
这鞭子的威力江怀川刚已见过,所过之处裂地崩石,还有种不知何来的腐蚀之力,粘之即烂。先前那老头的胳膊就是被随便沾了一下,不过几息时间,便烂得只剩了一条白骨。
身后更有那老头借这一挡的时间,闷头掐印,回身憋出一团熊熊烈焰。
前鞭后火,江怀川自知就算四肢自由,以自家微末本领也断无幸存的希望。
心中哀叹一声“机关算尽,却算的是个灾星,这回爷是真玩完了”。
闭目待死。
却不想斜刺里一股大力袭来,把自己撞了开去!落地的势头之猛,好悬把肋条撞断。
江怀川睁开双目,只见眼前正是自己念叨的那个灾星。
那小煞星正死死扑在自己身上,左肩一道鞭伤,深可见骨。辫绳不知去向,只剩满头乱翘的杂毛被燎得一团焦糊。
透过那捧乱毛,江怀川可以清晰的看见爆裂的火焰,仍在沸腾炸裂。
小煞星眉眼狠厉,咬牙切齿,长发燃着火星,直似地狱里杀将出来的食人恶鬼:“被人当了炮灰就闭眼等死,大老爷们你是熊生的吗?”
江怀川傻了一样的看着杨夕。
火焰已经褪去,杨夕一个翻身跳起身来,仍是把江怀川护在身后。见那老头和鞭子侍女各自纠缠,不像要扩大战火,这回身掐诀。
束缚四肢的灵丝豁然落下,江怀川愣了片刻才坐起来,愣愣的道:“你胳膊烂了。”
杨夕低头一看,果然胳膊上的鞭伤正像融化似的发烂,却并没有疼痛的知觉。
顾不得多想这是什么邪门的毒物,杨夕手起刀落唰唰削掉了三片肉。
咧了咧嘴,这却是疼的。
“幸好不是全身都没了知觉,不然就被你这熊包害死了!”杨夕愤愤的瞪着瘫坐地上的男人。
江怀川盯着杨夕的胳膊,那本就细细的一根,几刀下去就又细了一半。落地的腐肉,发出滋滋的轻响,很快便只剩下一缕青烟。
“你……你的胳膊……”动了动脖子,哑声道:“你胳膊烂得太恶心了……”
杨夕神情凶恶:“你个死没良心的怂货!信不信我抹你一脸?”
江怀川似乎是说不出话来,吭哧了半天,从裤腰里摸出一帖膏药:“生死人肉白骨,你贴上吧,别老这么恶心着。”
杨夕长腿一飞,踹倒怂货,抓过膏药:“有药你不早拿出来!”
怂货倒在地上,半天都没有再趴起来。半晌方道:“为什么救我?”
杨夕心说多新鲜,不救难道还看着你去死么?
悠然举起三根手指,呲牙道:“不说了让你活仨月么,这才第一天呢!”
那膏药果然生死人肉白骨,比杨夕以往用过的任何一种都好。
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转眼间皮肤便愈合如初,比原生的还要光洁细腻。杨夕背靠昆仑这棵大树,都没使过这么灵的外用药。难为江怀川窝在小小亡客盟,不知多么千辛万苦才弄到这么一帖,保命。
想到这,杨夕对踹倒人家突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哎,你这膏药挺神呐,肯定特别难才弄到吧?谢谢了啊。”
管你接受不接受,反正我是谢过了的!
却见江怀川仰在地上,一只胳膊挡着眼睛,声音有点哑:“不难弄,那药是拿我的血炼的。”停了一停,平静的接上,“我身负参精血脉,是天生的药人。我的血,祛百毒,助修为,唯独对自己没用。这才是我活着,最大的作用。”
杨夕抹药的动作一停,心里打了个颤。
这么奇葩的血脉,可比我这双波斯猫眼睛还招灾多了。这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妥妥的捆走关笼子的节奏……
“嗯?”杨夕面上的表情从惊讶,转到同情,最后嘴角一点点的就翘起来了:“哟,江怀川,投名状啊你这是?”
江怀川一手挡着眼睛。
这不是他想说的。
他想说从来没有人救过我……
小时候被人打断了腿脚,丢在街上讨钱,每天饿得发慌或者腿疼得受不住的时候,他就巴望着有个人能来救救他。
后来被人发现了参精血脉,带回去当药人天天放血放到昏死,每天都在怕死,生怕放血的人一个手抖,自己就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所以每次笼子打开,他都幻想是不是有一个大侠看不下去来救他了?
再到后来,他绝望了,不想了,逃跑了。
借着奇特的血脉攀上了亡客盟的元婴修士鬼枯,鬼枯死了他又悄悄压下秘密投奔折草娘。
亡客,亡客,亡命之徒,浪迹之客。
他一个经脉闭塞的俗世孤儿,一天一天的挣命,谨小慎微,摇摇欲坠,整整三十六年。
他知道这世间并没有特别黑暗,这世上也还是好人比较多。不止一次的听说正义凛然的大侠惩恶扬善,锄强扶弱。
可这天底下,就是有一些人,运气特别的不好。
江怀川活过了三十六个冬夏,千百次命悬一线,为了活下去钻过裆,喝过尿,坑过人,作过倡。他舌灿莲花,诡诈无义,臭不要脸,甚至管一个八岁的娃儿叫过“爷爷”!
可他从来都是靠的自己。一直也没有人来救一救他。
以至于,真的有人救了他,他连声谢谢都说不出了。
“嗯啊,是投名状。”
“行吧,我收下了。”杨夕弯着眼睛,笑得格外欢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