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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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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风吹面,杏花落满头。

    元曜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走在初春的长安城中。最近,长安城中掀起了一股赏鸟的风潮,他要去平康坊为一位当红的歌妓送她买下的会唱歌的红点颏(1)。

    平康坊又称“平康里”,位于长安最繁华热闹的东北部,酒楼、旗亭、戏场、青楼、赌坊遍布,当时的歌舞艺妓几乎全部集中在这里。

    元曜来到一家名叫“温柔乡”的乐坊,为歌妓送红点颏,账目交接清楚之后,就准备回去。他走到庭院时,一个贩卖仙鹤的老翁牵着一串仙鹤来到“温柔乡”中,打算售卖。

    老鸨见仙鹤很精神,有心想买来装点庭院,就和老翁商量价钱。一些正在排练歌舞的艺妓听见有仙鹤,纷纷跑来庭院看热闹。

    元曜被人群堵住了,一时间走不出“温柔乡”。他从来没见过活的仙鹤,也不急着回去,就站在人群中看热闹。

    仙鹤一共有五只,一只接一只地用绳子绑着脚,连成一串。它们大约一米来高,体态颀长而优美,气质高洁如仙。

    仙鹤的喉、颊、颈都是暗褐色,身披白如霜雪的丰盈羽毛,长而弯曲的黑色飞羽呈弓状,覆盖在白色的翅羽上。

    仙鹤们用灵动而水润的眼睛不安地望着周围,长长的喙嘴里发出“嗝啊——嗝啊——”的声音。

    不过,最后一只鸟与前四只不同,它的体型比仙鹤大一些,体态肥笨滑稽,棕色的羽毛乱糟糟的。它长着一颗圆呼呼的小脑袋,脖子长而无毛,脚掌上有二趾。

    老鸨嫌老翁要价太高,摇着花团扇道:“四只仙鹤,你要五十两银子,未免太贵了。前天,对街的‘长相思’买了一对天竺的孔雀,才花了十两银子。”

    老翁笑道:“花里胡哨的孔雀哪里比得上高洁的仙鹤?达官贵人们爱的就是一个高雅的品味,您买了仙鹤,保证生意兴隆。老朽这也不是四只仙鹤,是五只,这个价钱已经很便宜了。”

    老鸨瞄了一眼仙鹤,蚕眉微蹙,道:“哪里有五只仙鹤?!明明是四只。”

    老翁笑道:“老朽虽然不识字,但还是识数的,这一条绳子上明明串着五只鸟嘛。”

    老鸨撇嘴,道:“一条绳子上串着五只鸟是没错,但最后那一只又丑又笨的怪鸟我可不承认它是仙鹤。”

    老翁回头看了看第五只鸟,迷惑地道:“它不是仙鹤吗?”

    老鸨以为老翁用怪鸟冒充仙鹤诈钱,讽刺道:“它如果是仙鹤,那您老就是神仙了。”

    众人哄堂大笑。

    人群中,一个西域的厨子笑道:“老头子,那是鸵鸟(2)。把鸵鸟冒充仙鹤来卖,你是想钱想疯了,还是把我们全都当瞎子?”

    鸵鸟被众人嘲笑,倏地把头埋进了翅膀里,似乎有些伤心。

    老翁再向鸵鸟望去,不由得一愣,仿佛幻梦骤醒,他嚎道:“又是这只妖怪!它总是把自己当作仙鹤!老朽捕捉仙鹤时,它三番四次地混入仙鹤中。老朽卖仙鹤时,它又用障眼法迷惑老朽,混入仙鹤中被卖,每次都被人识破,害老朽丢脸,妨碍老朽的生意!”

    老翁生气之下,拿手里的藤条抽打鸵鸟。鸵鸟急忙躲避,但老翁气势汹汹,紧追不饶。鸵鸟行动笨拙,躲避不及,挨了好几下。藤条狠狠地抽打在鸵鸟身上,它无力地扇动翅膀,发出了几声哀鸣。

    众人看见老翁抽打鸵鸟,觉得很滑稽,都哈哈大笑。

    元曜看不下去了,跑过去拦在老翁和鸵鸟之间,道:“请老伯不要再打它了!”

    老翁怒道:“它是老朽的鸟,老朽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老朽先打死它,再把它卖去酒楼做菜肴。”

    鸵鸟眼泪汪汪,十分恐惧,它又将头埋进了翅膀里,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元曜于心不忍,对老翁道:“您出一个价钱,小生把它买下了。”

    老翁见元曜这么说,眼珠一转,狮子大开口:“十两银子。它虽然丑笨了一些,但也不是常见的鸟类,况且个头很大,必须这个价钱才卖。”

    元曜怀中揣着刚才送红点颏时,歌妓付的三十两银子。他取了十两给老翁,买下了鸵鸟。众人都觉得元曜太傻,花十两银子买一只大笨鸟,议论纷纷。

    元曜牵着受伤的鸵鸟离开了“温柔乡”,垂头丧气地走出平康坊。他有些苦恼,擅自取用了十两银子,回去了怎么跟白姬交代?!

    在一个三岔路口,元曜解开了拴鸵鸟的绳子,放鸵鸟离开:“请自去吧。以后,不要再冒充仙鹤了。”

    说完,元曜就走了。

    鸵鸟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小书生离去的背影。

    一会儿之后,鸵鸟突然抬脚,飞奔向小书生,跟在他身后。

    元曜发现鸵鸟跟着它,驱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它,只好把它带回了缥缈阁。

    缥缈阁。

    一只黑猫懒洋洋地坐在柜台上,它一边吃香鱼干,一边喝着青瓷杯中的罗浮春,十分舒服和惬意。

    元曜带着鸵鸟走进缥缈阁时,离奴大叫道:“喵!书呆子,你买一只骆驼回来干什么?!缥缈阁可没有多余的地方养坐骑。”

    元曜道:“不是骆驼,是鸵鸟。它是鸟。”

    鸵鸟垂下了头,十分羞涩。

    见离奴大白天就喝酒,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你的酒瘾越来越大了。大白天也喝,要是喝醉了,还怎么干活?你不干活,小生也得陪着你被白姬扣工钱。”

    离奴有些喝醉了,脸颊上浮起两团酡红色,笑道:“嘿嘿,书呆子你勤快一些,替爷把活儿都干了,不就不会被主人扣工钱了吗?厨房还有一些柴没有劈,书呆子快去劈柴。”

    元曜很生气,道:“小生已经替你去平康坊送了红点颏,今天不会再帮你干别的活儿了,横竖我们两个都不要领工钱。”

    “书呆子真斤斤计较。去年你生病的那几天,你的活儿全都是爷替你干不说,还要一天两次地替你煎药。爷一句牢骚都没有,从日出忙到日落,任劳任怨。”

    元曜没法反驳,只好道:“唔。可是,离奴老弟你又没有生病。”

    “酒瘾也是一种病呀。”

    青瓷杯空了,黑猫伸出爪子去拿酒坛。

    很意外的,它摸了一个空。

    黑猫回头,它发现酒坛被移了位,鸵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把小脑袋埋在酒坛里,咕噜咕噜地喝酒。

    黑猫大怒,纵身而起,去抓鸵鸟:“大笨鸟,居然敢偷喝爷的酒?!”

    鸵鸟大惊,拔腿而逃。

    酒坛被鸵鸟的嘴一撞,将它的头整个盖住了。鸵鸟顶着酒坛飞跑,眼前乌漆抹黑,什么也看不见,跌跌撞撞地往后院去了。

    离奴、元曜急忙去追鸵鸟。

    春草茂盛,碧绿如茵。

    白姬穿着一袭水云纹纯白罗裙,挽月光色鲛绡披帛。她梳着半翻髻,发髻上插着一支镶嵌青色水玉的金步摇。她拿着一把小花锄,在草丛中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鸵鸟头顶酒坛,没头没脑地朝白姬奔去,从背后将她撞翻在地,从她的背上、头上踩过,然后一头撞在了古井边的绯桃树上。

    “砰——”酒坛碎裂,鸵鸟也轰然倒地,它两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元曜、离奴站在廊檐下,看着这一切猝不及防地发生,一个吃惊地捂住了嘴,一个伸爪捂住了眼。

    白姬趴在草地上,半晌没有动弹。

    元曜、离奴对望一眼,急忙跑去一动也不动的白姬身边。

    元曜把白姬扶起来,才发现她脸色煞白,浑身冰冷。

    离奴伸爪探了探白姬的鼻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道:“好像,没有呼吸了。”

    元曜闻言,急忙伸手去探白姬的鼻息,果然没有呼吸了。可能,是被鸵鸟踩死了。

    元曜的眼泪哗啦一声流下,他伤心地道:“白姬,你活了一万年都没死,今天怎么竟被一只鸵鸟踩死了?!”

    离奴也很伤心,它眼泪婆娑地走向古井边,准备投井殉主:“主人去了,离奴也不想活了。”

    元曜急忙去拦黑猫,道:“离奴老弟,请不要乱来。至少,先把白姬的丧事办了,再说别的。”

    黑猫流泪,道:“也好。把主人的后事交给书呆子料理,爷也不放心。”

    元曜擦泪,道:“小生先去买一口棺材回来?”

    “不用买棺材了,主人是天龙,应当海葬。我们把主人的尸体抬去东海,放进海里。”

    元曜发愁道:“东海与长安之间千里迢迢,怎么抬得去?只怕还没走到东海,白姬的尸体就已经先腐坏了。”

    离奴想了想,道:“不如先把主人的尸体烧成灰,然后把骨灰带去?”

    “好主意。”元曜道。

    离奴、元曜一边哭泣,一边去厨房搬柴火,堆在白姬身边,准备把她烧成灰。

    元曜去查看昏死在桃树下的鸵鸟,发现它只是晕厥,微微放心。

    离奴道:“把那只大笨鸟也烧了吧。”

    元曜道:“它只是昏过去了,还没有死呢。”

    黑猫咧齿道:“它踩死了主人,应当给主人陪葬。”

    元曜道:“它又不是故意的。说到底,都是离奴老弟你喝酒惹的祸。”

    黑猫哭道:“所以,离奴决定陪主人一起死。”

    元曜流泪。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白姬,他就觉得非常伤心,仿佛心都碎了。

    元曜、离奴在白姬的身边堆了足够的柴火,拿来了火石。他们正准备点火时,白姬倏地坐起身来,她伸手捂住了脸,浑身抽搐。

    “白姬……诈尸了?!”元曜大惊,火石掉在了地上。

    黑猫一跃而起,伸爪拍向小书生的后脑勺,骂道:“笨蛋!什么诈尸?是主人复活了!!”

    元曜抱住头,嘀咕:“诈尸和复活有什么区别……”

    黑猫走向白姬,流泪道:“主人,您活过来太好了……”

    元曜见白姬捂住脸发抖,有些担心,道:“白姬,你的头没事吧?要不要小生去请一个大夫来?”

    白姬放下手,用凌厉如电的双目扫向黑猫和小书生。

    黑猫和小书生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战,觉得白姬不大对劲。

    “主人,您没事吧?”

    “白姬?”

    白姬倏地伸出双手,左手抓住小书生的衣领,右手掐住黑猫的脖子,将他们拎了起来,口中发出男子的声音:“猫妖,书生,那条狡诈的龙妖在哪里?快叫它出来,本国师有性命攸关的急事!”

    仔细一听,白姬口中发出的声音是光臧的。

    光臧是大唐的国师,住在大明宫中的大角观里。他是李淳风的弟子,精通玄门奥义,深得武太后器重,也被长安城中的千妖百鬼所敬畏。不过,光臧太过醉心于长生之术,爱炼丹胜过捉鬼伏妖。因为吃了许多不明丹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掉光了,还常常被白姬以假的长生药骗走银子。

    白姬上次捉弄了光臧之后,怕他来寻仇,在缥缈阁布下结界,让他永远也找不到缥缈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白姬竟然变成了光臧。或者说,被光臧附身了?!

    “那条龙妖在哪里?它在哪里?!!”白姬以光臧的声音吼道。

    “呃……”

    “唔……”

    元曜和离奴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姬一边使劲地摇晃元曜和离奴,一边以粗犷的声音道:“快叫龙妖出来,这飞魂之术太消耗体力,本国师撑不了多久了!”

    “主人……出门了……”黑猫昏头转向地答道。

    白姬吼道:“它去哪里了?!”

    “大概……是一个叫西天的地方……”元曜昏头转向地答道。

    白姬松开手,离奴、元曜双双摔在地上。

    白姬喃喃道:“那龙妖居然去西天了……等它回来,你们告诉它,本国师被困在白玉京,受尽了折磨。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请它去白玉京救救本国师……你们一定要告诉它……本国师认识的人中,只有它能救本国师了……”

    白姬光洁的脸庞上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元曜和离奴觉得这应该是光臧在哭泣。

    没有征兆的,白姬突然两眼翻白,抽搐了几下,无力地倒在草地上。

    过了好一会儿,元曜和离奴才敢凑过去查看。

    白姬脸色煞白,浑身冰冷,仍然没有呼吸。

    元曜和离奴又哭泣着将白姬放在柴火中,准备把她烧成灰。

    元曜一边哭,一边问道:“离奴老弟,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离奴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知道。”

    元曜哭道:“白玉京是哪里?”

    离奴哭道:“天上。”

    元曜哭道:“如果小生没听错的话,光臧国师似乎被困在白玉京,正在求救。”

    离奴哭道:“主人都死了,谁还管牛鼻子,让他给主人陪葬吧。”

    元曜正要点火,白姬又倏地坐起身来,她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虚空。

    元曜大惊:“光臧国师又来了?!”

    离奴急忙匍匐在地上,哭着解释:“国师大人,您听岔了,离奴刚才没有说让您给主人陪葬……”

    白姬回过头,用迷惑的眼神望着离奴和元曜,道:“离奴,轩之,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我的身边堆了这么多柴火?”

    元曜、离奴见白姬活过来了,十分高兴,破涕为笑。

    “太好了!白姬,你活过来了!”

    “太好了!主人没有死!”

    “怎么回事?我的后脑勺怎么这么痛……”白姬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发现肿起了一个小包。

    元曜和离奴七嘴八舌地把白姬被鸵鸟撞倒,并被踩了后脑勺,以及她昏死时被光臧附身来求救的事情说了一遍。

    白姬望向湛蓝的天空,若有所思地道:“白玉京……”

    “白玉京是什么地方?”元曜好奇地问道。

    白姬道:“道家有六界,三十六重天,白玉京在第五界的玉清天之中。”

    小书生呆呆地望着天空,听不懂白姬在说什么。不过,他大约明白了,白玉京应该是一处很远的仙宫。

    “白姬,光臧国师在求救……你会去白玉京救他吗?”

    “不去。”白姬斩钉截铁地道。

    “为什么?”

    “道士和非人是天敌,光臧和我也是敌人。他被困在白玉京回不来,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白姬笑眯眯地道。

    想起光臧求助时的无奈和悲伤,元曜觉得于心不忍,道:“光臧国师来请求你帮助他,说明他信任你,没有把你当敌人。”

    “可是,我把他当做敌人呀。”白姬笑道。

    “呃。”元曜被噎住了。

    看来,光臧国师得自求多福了。

    注释:(1)红点颏:一种食虫性观赏鸟类,又名“红颏”、“点颏”、“红喉歌鸲”、“红脖”、“野鸲”。它与蓝喉歌鸲、蓝歌鸲称为歌鸲三姐妹,是我国名贵的笼鸟。

    (2)鸵鸟:《唐书·吐火罗传》中记载:永徵元年(公元650年),吐火罗国献大鸟,高七尺,黑色,足类骆驼,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噉铁,俗谓驼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