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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黎世杰没想到走进来的是李士群,他感觉有些紧张,迅速地摁熄烟头,站起来。
“李主任。”他恭敬地说。
李士群盯着他,眼光是陌生和淡漠的,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他阴郁的目光使黎世杰有些不舒服,他站着没动。
“跟我来。”李士群说。
他们走进地下室一间狭窄的房间,黎世杰看见了陈曼华,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貂皮领大衣,垂着头坐在屋子中间的一把椅子上,看起来精神很委顿。她对面的桌子后坐着两个人,他们在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你们出去。”李士群对那两个人说,随后他对黎世杰点点头,示意他坐在记录的位置上。
陈曼华慢慢地抬起头,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看见李士群和黎世杰,她似乎有些激动。
李士群看着她,他们其实很熟悉,私人关系也很好。这样的场合使双方都感到不自然,陈曼华把头扭开,避开李士群的目光。
“给她倒杯水。“李士群对黎世杰说。
“如果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可以不把你交给日本人。”沉默了一会,李士群说,“可以把你送到南京去,你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他的话很僵硬,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陈曼华低声说:“可我确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士群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说:“到了日本人那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停了一会,他接着说:“他们很快就要到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陈曼华嘴唇哆嗦了一下,说:“可我确实不清楚。”
李士群坐下来,他不再说话,只是这么坐着,好像在思索着和眼前这一幕完全无关的什么事,屋子里突然显得很安静。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有人轻轻地敲敲门。
“李主任,电话。”
“谁?”
“南京国防部。”
李士群站起来对黎世杰说:“无论她说什么,都要记下来。”出门前他回头看了陈曼华一眼,黎世杰感觉他好像预感到或者不如说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他感到很疑惑,他对这件事有太多的不解。
屋子里只剩下黎世杰和陈曼华,黎世杰听着李士群的脚步正在远去。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到陈曼华身边。他拿起陈曼华的右手,把那粒胶囊放到她的手里。
陈曼华看见了胶囊,她的身子抖动起来。
黎世杰同情地看着她,她还很年轻,也很美,她本不该被卷入到这些事情中来,她的人生之路才刚刚开始,她应该有属于她的美好未来。他突然想到了赵子清,想到了赵子清看着她的眼光。
“用不用,你自己决定。“他轻声说,赵子清并没有让他说这句话。
陈曼华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求您件事。”她低声说。
黎世杰点点头。
“法租界公墓,901号,我父亲的,请在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她抽泣着。
“我会的。”黎世杰说,“我记住了。”
“别刻错了,我的名字他知道。”
“我明白。”黎世杰知道“他”指的的是谁。
陈曼华擦干了眼泪,对黎世杰笑了笑,说:“好了,没事了。”她的笑容中有种绝望。
两人对望着,黎世杰有个问题要问她,他有些不忍心,但他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他仔细地听,没有脚步声,但也许随时有人会进来。
“向你打听个人。”他终于说。
“谁?”
“昨天晚上和你在俱乐部门口说话的那个人,很高,很壮实。”黎世杰说,他很紧张,很担心有人突然闯进来打断他。
“你找他干什么?”陈曼华似乎有些惊讶。
“他——欠了我很多钱。”黎世杰说。
这句话让陈曼华忍不住笑了起来,黎世杰看得出她并不相信这个理由,而且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笑,也对着陈曼华笑起来。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对方,就这么笑着,笑得很畅快,很无奈,也很苦涩,笑声使得屋子里突然充满了一种不真实,一种荒诞。
黎世杰闯进了赵子清的办公室,他死死地盯着赵子清,赵子清回避着他的目光。
事情结束后,黎世杰突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安排好的。前一天赵子清约他出去的目的并不是简单地要和他聚一聚,而是为了让他和陈曼华见面。他想起在赵子清介绍他和陈曼华时,说过一句话:“他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直到他把氰化钾交给陈曼华他才明白。她只相信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人,必须让她相信,这个人是绝对可靠的,他传递的信息具有不可违抗性。
“为什么?”黎世杰问,他抑制着激动的情绪。
“世杰,你想说什么?”赵子清很冷静。
“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可为什么非要她去死。”
“世杰,她的命运不是谁能安排的,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没有谁愿意她去死,可这是战争。”
“为什么不能安排她离开?”
“没有谁能预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不,你预料到了。”黎世杰打断了他的话,“一开始你就知道,从你安排我们见面你就知道,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中。”
“够了,世杰。”
黎世杰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很清晰,为什么会是李士群来找他,为什么会有国防部的电话,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一切都是事先筹划的。
“丁默村早就知道这个计划。”黎世杰说。
“你疯了。”赵子清嘴唇颤抖着。
“难道不是吗?”
赵子清平静下来,他掏出烟,自己点着一支,然后递给黎世杰一支,黎世杰没有拒绝,他也需要平静一下。
“世杰,这只是你的想象。”赵子清帮他点上烟,说,“我不想去判断你说的对不对,因为这毫无用处。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也并不清楚这件事,我只是受人之托帮朋友一个忙,就象你帮我的忙一样。或者,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我是一个生意人,对我来说这不过是笔交易,我只是完成交易,并不想知道幕后发生了什么事。”
“也包括拿你的爱人去做交易吗?”黎世杰讽刺地说。
赵子清沉默了,他猛吸了几口烟。
“对一个生意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他说,他面无表情,但黎世杰能感受到他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悲伤。
黎世杰有些后悔,他不安地说:“对不起,子清,我不该这么说。”
“你没有错,世杰。”赵子清说,“我们都没有错,因为我们没有选择。”
“你可以选择不让她死。”黎世杰说,“战争已经很残忍,我们不能比这场战争还要残忍。”
“每个人对残忍的定义都不一样,世杰,别指望搞清楚所有的事情,这样会很危险。”赵子清说着对黎世杰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想再争论这个问题,黎世杰看得出继续争论这件事对他而言会很痛苦。
“她让我把她的名字刻到她父亲的墓碑上。”沉默了一会,黎世杰说,“她说你知道她的名字。”
“我会去做这件事。”赵子清说。
“子清,对她的家人好一点。”黎世杰诚挚地说,“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她没有家人,她是个孤儿。”
这个回答使黎世杰感到意外,他怔住了。
“好了,世杰,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赵子清说,“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还有什么事?”
“有个人要见你。”
“谁?”
“我带你去,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话。”上车时,黎世杰对赵子清说。
“你说什么?”
“你说对于你说来,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易的,我不相信,这不是真话。”
赵子清没有回答黎世杰的话,他发动了汽车,车子很快驶入了上海冬天那浓浓的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