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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杰并不关心政治,但具有强烈的职业敏感性,这种敏感性部分是职业特点,部分是天生的,而后者往往比前者更深刻地影响一个人。黎世杰只是个小人物,但他从来不甘于做一个小人物,他兢兢业业,认真细致,小心地与同事相处。他们这一行充满风险又不无机会,好比一个赌场,他押注的他的一切包括性命。五年多来,尽管他做得并不如意,但他一直渴望能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
双十二事变后国内政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对黎世杰这样的人毫无影响,他们只是凭本能工作,他们只会在某个目标失去的时候才暂时休息,才会把眼光转向另一个目标。他们永不停歇,因为在他们眼里目标永远存在,一个目标消失了,会有新的目标出现。现在目标又回来了,黎世杰本能地做了决定,这也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自己做出决定,他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兴奋、躁动,他准备为这个决定冒相应的风险。
“你刚才说,我借给你钱,你回到乡下,然后又回来还我钱?”黎世杰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周枫点点头。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就为了还我钱吗?”黎世杰问,甚至带上了点调侃的味道。
周枫怔了怔,但她不愿意也无法解释这个事情。
“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办法,保证你能还我钱。”
“什么办法?”周枫问,“你说说看。”
“我陪你一起去乡下,来回的费用全部由你出。”
周枫吃惊地看着他,她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当然,从逻辑上说,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对于债主而言,甚至显得理所当然。
黎世杰看出她并不完全拒绝这个建议,但她在犹豫,在权衡。很显然,拿到一笔钱到乡下是她目前最现实也是最急切的生活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她甚至不惜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但去乡下显然还包含着更多的意义,这些意义只有她自己清楚而且不足为外人道。
他们突然陷入了沉默,沉默得很彻底,他们都能清晰地听见黎世杰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黎世杰并不着急说话,他要留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他不能显得太急。这件事就本质而言,是周枫在求他,他可选择的余地比周枫大得多。他知道周枫目前正在分析他,正在犹豫,她对他是信任的,甚至在她目前的境地下,是依赖的,但这种信任和依赖如果会危及他们的利益,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黎世杰不认为他会危及他们的任何利益,他很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组织、行动方法、人员,甚至了解他们的性格。一个陌生人的闯入不会给他们造成任何威胁,甚至会是某种机会,他们会更倾向于利用而不是排斥。
终于周枫说:“如果你觉得合适,我可以答应。”
黎世杰说:“那好,先睡觉,明天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黎世杰去了五公里外的一个当铺,当掉了他的手表,当了八十元,不能更多了,要在战前,这块进口表可以当一百五十元,这几乎是他唯一的私人财产。但他并不惋惜,即便没有这件事,他当掉手表的概率也几乎是百分之百,更何况如果一切顺利,他很快就能赎当。在他当手表的时候,他是真的希望能从周枫身上赚一笔钱,不但能赎当,还能暂时解决一下眼前的困难。
他回到住处,周枫正在窗口看着下面发呆,黎世杰咳嗽了一声,说:“钱的事我们要先说好。”
周枫转过身,点点头。
“我当掉了手表,一共当了八十块,这是当票。”黎世杰把当票放在桌子上,周枫瞟了一眼,“到时候我要赎当的,别以为我占你多大便宜。”
“我借给你二十,到乡下你拿到钱还我四十,另外有十块钱是额外的,我要赎当。回来时你一共还我五十。”黎世杰接着说。
“昨天说的是借十块。”周枫低声说。
“十块是你一个人的路费,可现在是两个人的花销。”黎世杰反驳说。
周枫不吭气了,她好像对钱并不敏感。
“午饭后出发,你现在先去洗个澡。”
周枫不由感觉有点尴尬,说:“有必要么?”
黎世杰说:“如果你打算长期在上海过日子,就要学会经常洗澡。”
周枫不再坚持,问:“去哪儿洗?”
“不远,我带你去。”黎世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人的一切开销都从你借的钱里出,超出二十我再借你,说好的规矩,借一还二。”
周枫点点头,她甚至没有找黎世杰要那二十元钱,黎世杰也就没吭气。
周枫要去的地方上海往北大约一百二十公里,尽管大的战事已基本结束,但一路上战争的痕迹还是无处不在。战争使人们失去了对生活的判断力,住在乡下的人认为应该去上海,住在上海的人却认为还是回乡下安全,人们象没头的苍蝇一样,挤满了从上海开出或驶入上海的各种交通工具,每天都有寻找新生活的人们在完全相反的路上互相凝望着,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尽管路程并不算长,但由于公路实在糟糕汽车实在陈旧并且人员过于拥挤,黎世杰和周枫还是感到这趟旅途的艰辛,原本计划一天的路程由于意外太多变成了两天,吃饭、住宿,一切都由黎世杰安排,周枫对支出既不关心也不过问,黎世杰算计着,照这个开销,也许十块钱就能走个来回。
这段旅途是艰苦的,更是枯燥的,黎世杰和周枫几乎没有任何交流,除了必须的情况外,周枫几乎不发一词。黎世杰在试探了足够多的次数后,也就放弃了这种无望的交流,两人几乎在沉默中度过了这段难堪的旅途。
第三天中午总算到了地方,人们下了车,公路到此为止,剩下的路就要自己走了,当然如果你肯花钱也可以雇辆马车。黎世杰问明还有不到二十公里路,于是决定走着去,周枫自然是不会反对的,她并不在意如何到达目的地,也有足够的意志坚持。
天黑时他们到了一个破旧的村庄,周枫很熟练地找到一间屋子,然后让黎世杰和她保留一段距离,她走过去敲开门,和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招呼黎世杰。
黎世杰识趣地保持着低调,他当然明白现在已经到了周枫的地盘,对此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敬畏,周枫不是普通的女人,这个观念是黎世杰一切行动的准则。
屋子很破旧但又恰好可以住人,所有影响居住的地方都被小心而实惠地修补过。和他们一路上看到所有房屋几乎一模一样,这种破旧衰败不一定是炮弹直接造成的,但一定是战争造成的,在战争期间,并不显得特别,中国农民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心适应战争。
屋子的主人是个典型的中国农民,四十多岁,憨厚中带点固有的狡黠,热情中带有明显的戒备,黎世杰很熟悉这些人,他在十六岁以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黎世杰和周枫进了屋,农民知趣地走开,说是去铺床。周枫说:“今晚你住这儿。”
“你呢?”黎世杰问。
“我有事。”周枫说,“房钱你随便给几个,他们不在乎。”
“你什么时候回来?”
“最迟明早。”周枫低声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黎世杰说:“你去哪儿,我跟着你。”
“不!”周枫低声但坚定地说,用的是不容商榷的口吻,黎世杰第一次听到她用这种口吻说话。
黎世杰知道他此时必须听从周枫的安排,这不但是一种规则,更是一种现实,他不再说什么。
周枫仿佛对刚才生硬的态度有些歉意,说:“黎先生,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说好的事情不会变,我们不会亏待帮助我们的人。”她连用了几个“我们”而不是“我”,使黎世杰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选择,只能接受周枫的安排,但他并不觉得不安。
周枫走了,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苏北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夜黑得使人有失明的感觉,静得使人无时不体会死亡的感觉,尤其对一个从上海来的人而言,使人感觉如离开父母的孩童般恐惧。房东铺的床很不舒服,但在农村已经无可挑剔了。
清晨时黎世杰感觉门外来了一些人,他很警觉地爬起来,但马上又觉得没必要,因为他现在做什么和他接下来的命运已经没什么关系。他躺在床上,甚至有些惋惜要离开已经被捂热的被褥。他爬起来,穿好衣服,房东适时地进来,端了一盆热水,黎世杰忙从兜里往外掏钱,房东明白他的意思,憨憨地笑笑,说:“有人给过了。”
黎世杰点点头,用热水洗很仔细地洗了洗脸,几乎就在他洗完整理好衣服的同时,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