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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世杰点点头,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他认为他其实没资格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他原本想问问那个人是什么人,状况如何,但一种无时不在的职业敏感性提醒他不要过多地表现出好奇心,尽管好奇心也是小市民的一种个人特点。他凭直觉认为眼前这个人对他是没有恶意的,这种直觉非常准确,往往不需要任何证据作为佐证,这也是他多年从事特殊工作的一种本能。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也许只是随便试探,也许本来就没有任何含义,只是闲聊。
“他是什么人?”黎世杰终于问出这句话,但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因为双方突然陷入了沉默,他认为只有这个话题可以打破沉默。
“谁他妈知道。”
黎世杰就不再问了。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说:“你平时做什么?”
黎世杰说:“战前在租界打零工。”
“赚得还可以吧?”便衣的眼光在黎世杰身子上下游动,他自然看得见手表、毛料西服和脚上的皮鞋,尽管西服已经有些破旧,但即便在上海也不是人人都有。
“还行吧,可以攒点小费什么的。”
“你一直住这儿?”
“住了一年了。”
“在帮派呆过?”
“没有。”
“你一个人?老家哪儿的?”
“绍兴乡下的。”
“不远嘛,打仗怎么不回去?”
“乱世,哪儿不一样?”
高个子便衣笑了笑,拿起毡帽,站起来,黎世杰也站起来。
“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高个子便衣问。
“不一定,随便找点事也不难吧。”黎世杰说。
“找不到事可以来我这儿试试。”高个子便衣戴上毡帽,喝口水,说。
黎世杰觉得有些惊奇,笑着说:“警察?”
“差不多吧,怎么样,我们这儿缺人手。”
“你们是日本人——”
“什么他妈中国人日本人,都是混口饭吃。”高个子便衣打断他,“我姓赵,赵子清,想想,有兴趣来找我,在哪儿混不是混,哪来那么多讲究,你叫什么来着?”
“黎世杰。”
“那行,改天我来找你。”赵子清边说边出了门。
黎世杰并没有把赵子清的话当真,无非是几句闲聊。不过,他倒真的觉得该找个工作了,他已经闲的太久,已经不太适应上海的生活,更重要的事,他兜里的钱不多了。
黎世杰现在对找到组织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或者不如说,组织对于是否能找到他也并不在意。这完全可以理解,他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掌握任何秘密,也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背景和社会关系,连外表都是那么的平庸无奇,他个人的命运与整个中国的或者整个组织的命运相比,甚至连微不足道这个词都嫌过分。他现在和上海那些衣衫褴褛、目光呆滞、麻木不仁的难民没有本质区别,他只是暂时比他们多了一间房,兜里多了几个大子儿,所以他才有和他们不一样的自尊,还可以思考。但这种状况很快就会过去,当他兜里有限的金钱被消耗掉,他就会被迫当手表,当衣服,甚至当掉皮鞋,他很快就会失去思考能力,因为作为一个难民,这种能力显得多余,是一种浪费。
组织并没有对不起他,不但租了房子,留下的钱也足够他体面地生活一段时期,他不能再抱怨什么,很多人默默无闻地死去,相比而言,他已经得到很多。现在的问题是,他必须象一个正常人一样出去工作,而不是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敲门声。
黎世杰开始出去找工作,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上海的华界已经被炮火夷为废墟,除了靠近租界的几条街,大部分地方已经成为上海人避之不及的农村难民聚集的贫民窟,要去只能去租界。但现在租界早已人满为患,尽管比起战前租界显得更繁荣,但人潮的涌入无疑使赚钱更为不易,黎世杰除了有一个体面的外表,他其实并不具备找到一份好工作的素质。
一个星期下来,黎世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工作,甚至在他一再降低门槛的情况下也未能如愿。每天他颓丧地回到住处都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现在从农村进入上海的难民越来越多,这些难民对他而言是巨大的危险。他们在抢夺他的工作,很快还要抢夺他的口粮,他很快就会混迹于这些人中间,被他们吞没。每当他想到此,就感到不寒而栗。
房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一天,他的房租到期了,房东催他交钱,他只能低三下四地求房东忍他几天。好在现在华界的房子不算很好租,房东赶走他并不能得到实际的好处,加上他体面的外表和某些私人物品,使得房东认为总是能得到点回报的。因此尽管脸色难看,房东并没有将他赶出屋子,只是指点他说你的东西可以去当呀,手表就很值钱,够几个月房租了,你留着也没用。
现在的问题是,即便他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吃饭也将很快成为一个问题,或者,真的要走进当铺。
十二月的上海冷得刺骨,尤其是夜里,睡在冰冷的床上,黎世杰无法抵御饥饿的感觉,而阴冷的天气更加重了这种饥饿感。战争使上海的华界变得一片漆黑,往日繁华的花花世界对于留在华界的人而言早已从记忆中消失了,只有路边几盏昏暗的路灯提醒着人们这里是城市而不是荒野。黎世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找碗热汤面,他记得两公里外有一家面馆,尽管已经大不如前,但热汤面总是有的,这碗面可能要花掉他三分之一的现金。
他摸索着下楼,顶着刺骨的寒风,鼓足勇气出了门,蹒跚着朝面馆的方向走去。街上极其安静,没有人,没有声音,他仿佛走在末日的街道。
走了一段,黎世杰觉得这条街上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这也很正常,也许还有一个和他同样饥饿的人,他也需要一碗热汤面,很正常,黎世杰这样想着,努力地前行。南方的冬天,干燥而冷酷,上海的冬天尤其使人难耐,战争摧毁了一切,失去了遮挡的寒风肆意而为,犹如小刀般的寒风使黎世杰感受到凌迟般的痛苦,他从来没有感觉上海的冬天会这么冷。
黎世杰后面的脚步声一直没有消失,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在这样一条无人的街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也许一颗子弹,也许一刀,在上海,为一个烧饼也值得去杀一个人,更不要说他是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戴着手表,还有皮鞋,足够使人下手了。黎世杰不由警惕起来,他不能坐等这一切发生,甚至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也可以去抢这个人。假定这个人果真要抢劫他,他就更有理由去这么做,这么做他决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距他不远果然有个人,个子不高,身形不壮,看不清脸部,整个人缩在一件灰糊糊的衣服里。黎世杰快速地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只想解除可能的危险。
当两人相距只有两米时,那个人的头从衣服里伸了出来,这是一张不太熟悉但肯定见过的脸,黎世杰呆了呆,他在努力回忆。
“是我。”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声音。
黎世杰明白了,是那个女人,那个卖花的女人。
黎世杰泄了气。
“我就是来找你的。”女人说。
“跟着我走。”黎世杰叹了口气。
面馆已经快打烊了,上门板的时候来了两个人,老板很不高兴,但也没有说什么,至少穿西装的人他认识。
“两碗面。”黎世杰说。
借着面馆里的灯光,黎世杰终于可以再次看看这个女人。她比起第一次见面时明显又瘦了一些,粘在一起的头发胡乱地塞在一个脏兮兮的围巾里,整个身子缩在一件完全不合身甚至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棉衣里,她的手上长起了明显的冻疮,背着一个对她而言很重的包裹。她既象个刚从乡下逃难到上海一无所有的难民,也象一个在上海输光了一切而走投无路的无数冒险者中的一员。无须解释,她的形象已经使黎世杰对她这一段时期在上海的生活有了充分了解,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当热汤面上来的时候,她没有客气,用极快的速度和不雅的姿势喝完了。
黎世杰本想再买一碗给她,但摸了摸腰包,放弃了这个打算。
汤面使得两人的脸色都变得红润起来,女人低声说:“谢谢,谢谢你。”
黎世杰结了帐,老板慷慨地又给他们每人一勺面汤。
一个小时后,两人回到到了黎世杰的屋子,默默地坐了一会,黎世杰说:“那个人没死。”
女人点点头,好像并不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