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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南朝春色无边,衣香鬓影不同,北朝在这初冬里,寒冷,肃杀,高墙围血,那是强虏过境后的惨象。营盘虽空,然那一方方焦土左近,散落着骸骨残尸,有雪落在冻僵的美人面上,那美人一袭僧衣,分明是个比丘尼,胸口生生剜出两个血洞,死不瞑目,而伤口边缘数个齿痕,分明是人齿!
这是一处杀人食尸的大凶之地!
“……只恨曹家守不住这万里江山,耗尽中原元本,才令胡虏趁机而入,使子民为猪羊。”雪中两人缓缓走近营盘,那素衣僧人容色雪华,广袖一拂,顿有乌色之火,如贪食之兽,吞噬雪地上这一片惨状,不过片刻,这一片万人营盘,便痕迹皆消,只有白雪枯草,目内焦土。
“你亦食人,何必作此情态。”僧人身边的妇人,面冷如雪,虽然有郁郁之色,但眉目之美,病容亦不能掩,此时语气凉薄,眼风萃冰,竟也别有一番容色。
僧人负手而立:“饕餮食人在于饱腹,而非虐杀。天地间只有三千凡人,喜好凌辱生命。”
那妇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帝厦王楼,血骨成筑,我以为你郭奉孝,很了解这点。”
僧人一笑,笑容如花如柳,凭空三分春好,暖了这一方落雪:“我已经不是军师祭酒,而是高僧之徒法常。”
那妇人不再言语。
饕餮郭嘉也好,饕餮法常也罢,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有一日她报了这份恩情,寻到死法,便可尘埃落定,万事皆休。
她只要能好好地死去,就够了。
一僧一妇转头离开这片营盘,往数十里外那昔日牡丹富丽之都而去。
洛水之上,有一清美画舫,鲛纱珠链之后,有少年少女随意席地而坐,或清谈或琴瑟,一对美貌狐妖相依相偎,看得今昭十分眼馋。
秀恩爱,死得快。
以这句后世的调侃,来看数百年前的九尾天狐南矣夫妻,无边悲凉。那种悲凉好像大风吹过心口大洞,空寂而血腥,想要吹散心头的烦闷,却因为心都被挖走而徒劳无功。
然而除了悲凉,今昭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在看一本虐恋情深的小说,主角是南矣夫妻,结局痛彻心扉,她泪流满面,可擦干眼泪,还能扭头与朋友说笑——那种局外人的心痛,局外人的波澜不惊。
这就是太岁么,时间的史官,笔下的冷静自持,不为所动。
“啊,我感觉到饕餮在附近。”华练抬起头,随即又一笑,“算了,现在我们跑去跟他抱头痛哭,只能破坏无辜者的宿命,这种造孽的事情让卿卿知道,卿卿会难过的。”
宴饮后,云游四方的南矣夫妻告辞,船靠了岸,陈清平这次来洛阳是为了见南矣夫妻,因为南矣得到一份食材甚是珍稀,便宝剑赠英雄,送给了陈清平。
今昭还没有来过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洛阳,虽然这会儿天已经落了太早的雪,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叫了船上闲人一同去逛逛。
天冷孽镜不方便出门,玉卮自然也留下,朱师傅当然也就不走;陈清平要研究食材,当然宅在家中;老周素来怕冷,宁可睡觉;老宋染了风寒,也缩在被窝之中,跟今昭出来的闲人,只有老元和青婀蔓蓝鬼王姬——四位娇俏丽人环绕,老元忍不住唱:“我好想再逛五百年!”
此时的洛阳染过血色战火,远不如唐时富丽繁华,尤其是那寒风瑟瑟,灰白黄三色的城市,显得格外沉肃萧条。清平馆众人并不知道这座城市刚刚被掳去许多少年男女,他们走了半个时辰,发觉不对,南市本是商业繁荣的地方,怎么人这么少。
本该熙熙攘攘的街道,只有鸟雀偶尔落下,本该琳琅满目的店铺,只有白番飘飘,时不时有哀哀哭声传来,老元想了想,脸一沉:“我次奥!”
“死了很多人,但魂魄却很少……”鬼王姬眯起眼睛,她能看见一些鬼差鬼使在忙碌地收魂登记,但这里的怨气冲天,绝不是这百余魂魄能有的残念。她顺手拽过一个鬼差:“出了什么事?”
那鬼差一见是鬼王姬,先行了一个大礼,而后苦着脸道:“虽然是这世道乱,死人无数,我们幽冥十殿活儿多了政绩也好,可这么来的政绩,我这个鬼都看不过去啊。真真的是造孽,又不是缺粮,那个石家军啊,生生掳去千余人,淫辱烹杀,那些都是二八年华的少年男女啊!王姬您亏得是这几日,要是早来半月,那洛阳上空的味道——啊——那都是煮人头烤人腿的味道啊!”
蔓蓝捂着嘴跑到一旁干呕,青婀也脸色大变,拽着老元一只胳膊。
鬼王姬出身幽冥十殿,好歹是见识过地狱的人,这会儿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还有更多的冤魂死在城外营盘?你们可要着紧,一个弄不好,便又是鬼城了。”
鬼差应着又去忙碌。
鬼王姬对老元等人摇了摇头:“我不放心,想去营盘看看,你们先回去吧。”
今昭想了想,拉住鬼王姬:“桃夭,我和你去,我是太岁,兴许能看见些东西。”
鬼王姬担忧地看了今昭一眼:“那是吃人现场,你知道么,胡人管汉人叫两脚羊,捉来汉奴,存为军粮,扎营时吃掉,那种地方,我都需要吃一丸定神丹,你……”
“我是太岁。”今昭难得固执,自从她见了高洋,见了郗十,见了南矣夫妻,她的心里就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你是太岁,如果你一直被庇佑在清平馆,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废物。
太岁并非是生而强大,生来旁观,大部分太岁都要历经几世的痛苦才能成长,才能顿悟——这是个选择题,是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
今昭被母亲抛弃,父亲漠视,比起依赖,她更习惯于独立自主。
总是要成长的,富丽繁华的唐朝不能,那就在这日夜间国家更迭,人命比狗命都不如的乱世里,赶紧成长吧。
趁着现在成长,还有BOSS级别的大神华练罩着!
鬼王姬想了想,对青婀蔓蓝说:“我和今昭去看看,最多两个时辰,若是有问题,告诉阿姐来救我们,你们就不要随便跑出来送死了。”
鬼王族勾拘魂魄,各个使得一手好瞬移法阵,今昭脚后跟还没站稳,便已经眼前一黑,来到了极大一片焦土前。
视线所及之内,残阳如血,土地焦黑,别说残魂怨念,便是骸骨都没一根。
鬼王姬蹲下身看了看那焦黑土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凶兽呢,比瑞兽都关爱苍生啊。”
“啥?”
“这种黑,是业火所致,业火有很多种,但都是来自地狱,十分魔性。上古凶兽差不多都能召唤业火,比如饕餮的吞天火,穷奇的烈绝火,有些瑞兽比如朱雀,也能召唤红莲火,等等。”鬼王姬随意地挥了挥手,“饕餮这火能吞噬万千,包括魂魄。我本担心冤魂太多怨气太冲引发瘟疫恶雾,但这吞天火出手了,什么都烧干净了,就没有这种后患了,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说着,鬼王姬就要拉今昭的袖子。既然饕餮出手帮忙,这片土地,可以不必再忧心。
今昭猛地退后,一双眼睛可以说是睚眦欲裂。
她看见了很了不得的东西。
她看见了这片焦土的记忆,那些残忍的凶手,如何将无辜少年凌辱、屠杀、分解、烹煮、贪食——那些绝望的面孔,那些呼号的灵魂,那些愤怒不甘痛苦挣扎——
“啊——”
今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喷香之中略带清苦的气味,温热的被褥的气味,总是带着橘子皮味儿的衣物的气味,以及沾着淡淡的草药味道的皮肤气味。
今昭睁开眼,看见陈清平放下一碗汤,正在用双手推着她的穴道。
从璇玑经华盖中庭神阙气海到关元,再推回去。
这条线上的穴道是八荒界神鬼们的命门,尤其是关元穴,等同于死穴。陈清平推拿这些穴道,想当然是令她气血丰润,元灵安康。
只是——为什么这些穴道都分布在胸腰腹上!
“你醒了。”陈清平看着今昭,手里的推穴不停,今昭一低头,就看见那双带着草药味道的手在关元穴上捻揉,“这是肚包鸡,以当归黄芪等温补之药,炖猪肚与乌鸡,食不上火,又利行气。”
今昭被塞了一勺子,温偏微热,入口适宜,恰到好处带起满身暖热,那味道先有些许苦,大约是中药的缘故,品来又有浓郁鸡汤之味,一点点的肚腥一闪而过,就被回口的乳香盖住,想来是加了料的。
端过汤自己喝,今昭发现汤中除了一些药叶,半点儿骨肉也没有,她看了看陈清平,不由得眼眶一红。
此后几天卧病在床,太岁都享受极高的待遇,一日三餐皆是美味,大多数是素菜,偶有荤食,也多做了汤或者肉糜,总之瞧不见骨肉。
瞧不见骨肉,便不会想起那日营盘所见。
那种残忍迎面扑来,今昭躲都躲不及,更无法停止住。
“这也不怪你,只是你这次有些心急。”华练叹了一口气,弹了弹今昭的额头。
今昭摇头:“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黄少卿,谁知道会突然看见那些东西。”
华练猛然抬头,指着今昭,半晌,才十分不忍地开口:“黄少卿母亲,便是太岁,这种能见万物记忆的本事,本就属于太岁,不然史笔如刀,怎么保证太岁的记录最客观最真实?要不是因为黄少卿只有一半的太岁血统,他何至于要好几天才能发动一次犯罪现场重现的本领?”
今昭也一脸愕然,两人愕然相望,终于相顾耸肩,敢情她今昭,跟黄少卿,还是姑表亲。
清平馆的画舫极快地离开了洛水回到南朝会稽,这是一种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于这段历史只是过客,既然是过客,就不需要直面残酷,不如学着那些世家大族,蜗居山水之间,肆意纵情,不问世事,不管国破山河丢。
反正他们开去洛水,本也就是闲的没事,本想去瞧一眼高洋死后的北齐山河的。
南迁的世家大族越来越多,建康依然房贵难求,不少家族亦迁入会稽,因着会稽王家的势力与王操之兄弟的引荐,清平画舫也来了不少矜贵之人,有的的确是芝兰玉树,气度非凡,有的不过徒有虚名,连一只蜜蜂都能吓哭。
金秋蟹肥,华族少年少女们差遣近身侍婢持玉锤银钩食蟹膏,以菊茶浣手濯足,呼兰饮玉,谈琴曲辞赋,极尽风流,浑然不知不过半月前,同为华夏九州,昔日故里,牡丹皇都,曾有大凶之人烧杀掳掠,折手而食。
今昭瞧着对面王献之妻郗道茂檀口微张,轻轻在银勺上一抿,点点蟹黄入口,便示意婢子这只蟹已经吃完了。那婢子随手将那蟹丢给了在外围侍奉的粗使婢女,稚龄粗婢欢天喜地捧着蟹子,白牙喀嘣喀嘣咬烂了蟹腿,吮出蟹黄来。
太岁转过头,淡定地用银针扎了一团蟹黄丸子,放入口中。
正吃得酣畅之时,突然一位少女越众而出,抱琴而坐,朗声道:“多谢那几日清平君救我性命于湖水中,郗十感念君之高义,甚幸君之垂怜,便以此曲,送与清平君!”
话音一落,四下哗然。
那几日,湖水,性命,高义,垂怜。
哎呦!这么说前阵子郗十那件事儿,还跟清平君有关?难道她几次落水,都是清平君相救?这水湿衣襟,船上相救,这这这——一瞬间众人的脑洞大开,冒出无数香艳念头,不少少年贵族看着郗十柔美之貌,盈盈欲泣的梨花带雨之姿,还有那首听起来十分凄婉卑微的《凤求凰》,都不由得感慨,陈清平好艳福。
今昭喀嘣一声咬开蟹壳,去你的大爷的艳福!今儿宴席一结束,就让老宋把船开去两百年后,有种你郗十,追到隋朝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