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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阴有一条幽水,曲曲弯弯流过整座地下城池,两岸鬼火莹莹,都是人世间难寻的妖鬼神魔店铺,兜售着三千红尘凡世,想不到也见不到的珍奇。
一位碧衣女子,提着一盏金光荷花灯,站在鲤船船头,目光悠远地看着那一片与人世一样,扰攘繁华的异界。
“谢大人,到了。”侍女上前提醒,那鲤船已经靠在了一处码头,视线之内,是一片与对岸繁华全然不同的阴森诡谲,幽暗的森林里连枝桠都好似魔爪,只有那森林稀疏的入口,一位男装丽人负手而立,笑意盈盈,那笑容甜蜜真诚,甚至带着三分娇憨。
“谢瑶环?”那男装丽人直言相问。
谢瑶环也不拘礼,微笑点头,行了一个平辈的同窗之礼:“华练师姐。”算起来她也曾受西王母言语点拨,虽然只是一句话,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一盏茶不到的师徒之缘,正好拿来跟这位上神套近乎。
与刚直不阿的上官婉儿不同,谢瑶环才不会吃着嘴巴上的亏呢。
“谢师妹一点也看不出是双十年华之人,倒像是豆蔻少女啊。”华练微笑,“今日月色正好,不如和师姐一起在林中散步,直抒胸怀?”
谢瑶环笑看天边,这是地下城池,拿来的月亮,但她却十分淡定地接口道:“如此甚好,不辜负这番月色,这片景致优美的树林。”
树林全是一片森黑枝叶,看着就鬼影绰绰,哪有什么景致?不致命就不错了。
华练也端着那副糊弄人的笑容,牵着谢瑶环的手,进了那鬼林。
尽管已经察觉华练话里话外都在套话,想要打听的,无非是天家在八荒界的御史贺兰敏之的事情,但谢瑶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算起来,这位天家使臣,也算是出生异象呢。”
华练呵呵笑着,心里头已经翻江倒海,好么,姬晋这小子不仅没有成为软弱无力的幽魂,反而顺顺当当地附体在了贺兰夫人的肚子里,成了名正言顺的贺兰公子!
一想到他坑杀万人,用五百无辜稚子血祭,华练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敛笑容,幽幽地看着谢瑶环:“你说他进献了蘅芜香讨好天后?”
“正是如此。”谢瑶环抿嘴,“蘅芜香秘录不吉,被太宗皇帝禁用,香方也失传。师妹那时也很好奇,贺兰天使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这件事情,可是在他成为天使之前呢,此后他就成了天使。”
华练心中叹息,姬晋本就出生于神思之中,算起来是半个六合中人,操纵梦境自然易如反掌,既然他能把睡香弄出来种在庐山秘境之中,隔个百八十年再拿给武则天献宝,又有什么奇特?她应该庆幸姬晋到底一脚在八荒界,到底受到限制,不然弄出什么梦魇巨兽,更是吃不消。
“旁的师姐不能多说,怕害了你性命,但有一句不得不警告师妹,这贺兰天使,手中有妖异之术,师妹务必小心。若是圣上可以,还是查一查为妙。”华练面色沉沉,殷殷叮咛,仿佛她拉着的人不是谢瑶环,而是玉卮青婀。
谢瑶环也一脸感激。
两人姐妹情深,依依话别。
目送谢瑶环的鲤船走远,华练才登上另外一条鲤船,船上玉卮捂嘴:“看你们两个惺惺作态,我也是醉了。”
蔓蓝苦着一张脸:“我根本就吐出来了。”
“……蓝儿,你都吐了一整个唐朝了,别是怀了吧。”华练摸了摸蔓蓝的头,不无感叹地说。
给贺兰敏之在武则天那里扎完针儿,华练神清气爽,自己这一番举动,没道理不会传到贺兰敏之的耳朵里,到时候不揍死丫的!
这边华练回到清平馆,那边神荼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鬼王姬那个死丫头片子死哪里去了?”青婀和郁垒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脸沉郁。
青婀握着心口对众人解释:“上次老大送去的香雪海,小桃子毛遂自荐送去给饕餮,结果没留神,我们的美貌和尚,跑了!哎呦,当时那个寸啊!桃夭她才打开那囚龙鼎,一条缝儿不到,一股凶气便从那缝儿里窜了出来,上古大凶啊,大理寺的法阵根本压不住!别说大理寺的了,就是洛阳绝对阵,那也压不住啊!”
郁垒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青婀:“你看着一点儿也不担心,好像还很高兴啊。”
青婀立刻闭嘴,又恢复了那一脸沉郁,正气凛然地回答:“怎么可能高兴!饕餮沉冤未雪,逃逸出去,必然祸乱天下!我是为天下苍生而感到忧心!”
黄少卿颇为感动:“青姑娘,没想到你有如此胸怀,平时到时我小觑你了。”
郁垒白了两人一眼,转向神荼:“你也别怪桃夭了,他要是真想跑,谁能拦得住?不过我想他大概不会做什么坏事的,只能是去找氤氲使者了吧。”
鬼王姬也走了进来:“大概不是,他之前说了一句,南九有难,于六合之中召唤,他承蒙昔年南九照拂,必须报恩。”
“啊,对呢,当初陈姬成为氤氲使者,那些红线,可是天狐的毛儿编的呢。”华练以拳击掌,“走吧,去南矣那边瞧瞧。我记得南矣说过,他为天狐之时,在邙山有屋。”
一转眼众人从陈清平的房门来到邙山天狐别苑,还没进去,便听见有女子声嘶力竭地哀嚎,华练率先跑入,一到那声音来处,便脸色一变:
水榭浮楼之中,天狐之妻一身汗水,面如金纸,抱着肚子在地上凄厉哀嚎,那情状与当日蟹小姐别无二致,只是狐妻能撑到这时,到底是道行高深,不过瞧着也没多久了。
“她服用了欢生丹吧,这会儿肚子里是蚩孓,只怕很快就要破腹而出,谁也阻止不了。”华练眸子一黯,不管是现在杀了蚩孓,还是一会儿蚩孓生出来再杀,总归狐妻都要死了。
“……九郎……救我……我知不该信那妖异少年……还有那丹……可我……我想要一个孩子……”狐妻泪流满面。
南矣将爱妻搂在怀里,也流下眼泪:“我怎么会怪你,是我无用,不能求来仙丹,让你如愿……”
“我有法子,续你们的命。”半空传来震耳欲聋的男音,一只狰狞巨兽破云而来,正是饕餮,他灵元之体,凶光闪闪,别人还好,今昭却大半还是肉体凡胎,只觉得眼睛晃得要瞎掉,刺痛不已,脚步一软,跌入一个气息熟悉的怀抱,陈清平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别看。”
南矣怀抱爱妻,向饕餮跪下:“我知道你的法子,如今你不必多想,尽管吞下我二人吧!”
饕餮元灵之体欺近天狐夫妻,瓮声道:“……南九放心,我会令人生出你二人的孩子……我会抚育她……”
南矣点头,望向爱妻:“如此,你可放心了。”
有雷声自天边密密匝匝地滚来,一个接着一个,洛阳城中的百姓都面色惶惶:“这是天怒啊!”而城中的神官道士也喊着:“这是天惊!有上神降罪!是女主天下,老天不愿啊!女祸啊!牝鸡司晨!天焉能不怒?!”
万象宫中,女皇身边的女官上官婉儿拍案而起:“一群无用的废物!身为男子,不事生产,不能报国!只能唧唧歪歪!不如杀了耳根清净!”
谢瑶环伏身拜诉:“臣想见,才有人报,有红光自五郎府中飞出,想必是五郎终于得道成仙了。”
忽然又有人来报,战战兢兢:“启禀天后,张,张,张府令大人他……他暴毙了!”
武则天阖上双眸,长出一口气:“先敛藏了吧,只怕那尸身……也没什么用处了。”
八荒使者,九尾天狐,怎么可能轻易暴毙,只怕是,被他那蠢妻子给害死了吧。
张易之啊张易之,朕倒是不料,你竟也有十分情痴心肠。
凶光化作黑雾,内有金光雷动,等雷雾散去,南矣与狐妻已经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玉质天成的俊美男子,着麻衣站在原地,神色悲悯,
“辩机!”今昭一被陈清平放开,见到的就是死而复活的辩机,吓得又跌回陈清平怀里。
辩机,或者说饕餮,转过脸来对太岁莞尔一笑,笑容清苦:“这是我的人间姿容,倒不是辩机。”
饕餮,本就是上古凶神,修炼了这么多年,有个美貌无双的好皮囊,倒也正常。
今昭定了定神,果然看见他长了头发,只是高高拢起,并未束发,颇有几分散发弄舟的魏晋狂士之态。
“啊,郭嘉,我说呢,我当初看着辩机就眼熟,敢情是你小子!”华练奇道。
“九幽。”饕餮拱手,又转向大理寺三人,“黄少卿,我答应友人的事情,已经做完,可以跟你回去了。”
华练一伸手做尔康状:“且慢!紫薇!哦不,小黄,你等一下,我有点案情要跟你说道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去查一查那贺兰敏之,如果饕餮真是冤枉,大理寺定然会给他一个交代的。”黄少卿听完华练掐头去尾不涉时间线摘出来的那些关于贺兰敏之的疑点,点头慨然道。
华练笑眯眯地谢过黄少卿:“要是大理寺怪罪我师妹,也请给我个面子,最多革职,我看她在这儿做几年苦功,修炼一下也不错。”
黄少卿看了看鬼王姬,也大方豪爽地回答:“这本也不甚关于鬼王姬,换做是谁,都不能拦住饕餮,只是大理寺有大理寺的规矩,革职免不了,不过拘禁一事可松可紧,王姬留在清平馆与姐妹团聚,也是好事。”
话音一落,神荼贼兮兮地笑了起来。
有饕餮在座,晚饭自然不能马虎。此时唐中武治下的好吃,都被存心要试试饕餮口味的陈清平给搬了出来:
单笼金乳酥、曼陀罗夹饼、巨胜奴蜜酥、婆罗门蒸面、长生汉宫棋、甜雪贵妃红、七卷四花糕、御黄王母饭。这是糕点小食;
光明生虾灸、同心卷结脯、剔蟹细碎卷、蟾羹冷蛤蜊、白龙冶鳜肉、金粟平鱼子、凤凰杂鱼白、长尺羊花丝、巡酱鱼羊体、浇淋葱醋鸡、西江猪胛屑、红羊枝杖蹄、小天酥鹿鸡、八仙八副鹅、雪蛙豆荚贴、腊蒸熊存白、卯汤羹纯兔、碎狸肉加脂、春灸活鸪子、云梦肉卷镇、剪雪析鱼羹。这是主菜;
还有些没姓名的素菜,间或摆着,只为了配色和清口,朱师傅连食材都懒得说一声。
更用鱼鲊、脍脯、盐酱、瓜蔬、面衣裹头、粉蒸蜜饯等拼以色彩,雕刻成人物风景,是一阕清平宴乐图,图中清平馆众人精巧围坐,神态生动,鬓细衣整,极是可爱。让大家伙儿围着指指点点看了好久,老元捧心哀嚎:“长此以往,我将发胖啊!能不能这些好菜,一次做个两三样,这么多,我一样一口都会撑啊!”
今昭偷偷伏在老元耳边嘀咕:“没关系,我都记着呢,回头诳了我师父,一样一样来。”
看热闹归看热闹,看菜归看菜,再怎么鬼斧神工的刀厨技艺,也不及饭菜上桌时的诱惑,清平馆众人和被拖来解决饕餮冤雪的大理寺三人都纷纷上席,在西跨院开了宴。
“我说华练姐,贺兰敏之捣鼓蘅芜香之类的,只能算是疑点,再说,他怎么能操使百年前的房遗直?就算是这事儿揭出来,也最多把那珍玩馆老板和南矣妻子的事情算在他头上,饕餮还不是要蹲大牢蹲到女皇时期。”今昭不解,夹了一筷子的光明生虾灸,这虾灸不知怎么弄的,刚端上来时还呲呲冒着火,害得她觊觎了一阵子才敢下箸。
华练咬着剔蟹细碎卷:“痴儿,三千界害死一家子,八荒界害死人间使,有这两条,就够贺兰敏之喝一壶了,不问斩那都不是武则天的作风。至于贞观那档子事儿,早就结案了,我们能翻出饕餮还他清白就算不错。从时间线上,现在洛阳的大理寺给饕餮洗掉冤屈,也算是圆满,至于这一百年的深牢大狱,饕餮不得不蹲,我也没有办法啊。朱朱,我和你说啊,以后吃螃蟹就要这么吃,蟹肉都拿出来嘛,火候炸得也很好啊,不然我这种徒手废柴怎么办哪!”
“华练,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朱能垣端来一壶香雪海,分与众人,又把润色暖桌的那些素菜,往玉卮那边推了推,才道,“如若贺兰敏之真是姬晋,他又不傻,何必在贞观年间那件事情已经被饕餮背了黑锅的境况下,又在女皇之时再倒腾一次?再说,放出蚩孓,蚩孓又活不久,对他有什么好处?”
华练一拍桌子,离她最近那盘子金乳酥震了震:“我管他的!这事儿了了我要赶紧去识海打捞我家卿卿!”
老周一笑,赶紧吃了盘子里的云梦卷儿,免得那卷儿被这一下给震起来:“您老还记得啊。”
倒是辩机,或者说,饕餮郭嘉,皱了皱眉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香雪海:“这事我在其中,不过是一枚棋子,诱士而出,不过是为了将军而已。若是如此,是否说得通?”
众人都停了筷子齐刷刷看着华练,要是姬晋想要将军,这个帅么,难道是陈辉卿?
“对付情敌的陷阱?”今昭恍然大悟,把汉宫棋塞进嘴里。
“悟你个鱿鱼花啊!在外面看来,我这会儿还不认识卿卿呢!”华练敲头,切了一块儿酥鹿鸡,又倒了一杯酒。
美酒香气四溢,仿佛在眼前开了一片雪白花海,皑皑如雪,雪中一众人神情各异,最后还是陈清平开了口:“诱捕的是你。”
“对啊。”放下筷头那尾鳜鱼肉,老元开口,“遇见热闹往前凑的是谁?好管闲事帮大理寺查案的是谁?喜欢入梦和云中君啊江修啊关系很好的是谁?可都不是陈大人啊。”
华练一放酒杯,正要出言,陈清平凉凉地开口:“若是姬晋,必要当心。”
华练眼珠子转了转:“若果真是姬晋,我反倒不急了呢,急的人应该是他吧。”
今昭满嘴塞着云梦卷:“这话怎么说?”
华练一手托腮,一手在酒杯口摩挲:“你想,你绸缪良久,不惜秘法跨越时间之隔,这样心思缜密,布局恢弘的手笔,不能与心中引以为知音之人分享,难道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