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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来唐朝,是听闻酒吞在此也有踪迹,此人与唐朝联系颇深,且东瀛妖魔入中土,也是唐时。”华练坐在案前,一手搭在膝上,若是忽略她的脸,但瞧着那姿势和衣裳,还真是一位魏晋时期竹林高卧的翩翩少年郎。
“若是房东大人允了,阿姐你可会在此刻便除掉酒吞?”玉卮眉头一挑,一针见血地问。
华练摇头:“我也不年少轻狂了,酒吞此后种种事端,太岁们皆记录在案。你们也知道,被人类的史官记下的,可能是废话,但若是太岁记下的,绝无更改的可能。便是我有此心,只怕这会儿对上酒吞,也会倒了别的什么大霉不敌他的。”
这话不假,太岁作为岁月史官,史笔如刀,镌刻下的一切,都不会改变。打个比方,酒吞在明朝还要大闹,此刻华练贸然去死拼,一定会有高人救了酒吞,灭了华练,酒吞在明朝,还是要大闹。这种奇妙的本领,也不知道是岁月中有些事情注定无可改变,恰好太岁能发现这些事情,还是太岁身负异秉,只要被他们记下,就不会改变。
正在感慨,老元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有包场!有包场!是那个一线牵!”
青婀哈了一声:“一线牵包场?相亲大会不成?”
老元眼眸闪闪。
西王母座下四姝也乐了,八荒界官媒包场举办相亲大会,这得有多少热闹可看!
八荒界的官媒与人间不同。人间主在不要荒废了适龄男女,促进人口繁荣,而八荒界不存在生儿育女的问题,官媒主要是拉郎配,维护社会稳定——忙着谈恋爱呢,别闹。
尽管请了清平馆的手艺,其实场子还是不能免俗地做在了一处私家园林中。正是今昭去过的,那位陈姬的牡丹园。此时花开正艳,喜素者,可观雅白银红白雪锦绣出水芙蓉,喜艳者,又有石家大红绿珠琼楼绣谷春魁,喜富丽堂皇,繁复奢侈,更有琉瓶贯珠五色奇玉锦帐芙蓉十二连城万花一品等。名头是赏花,实则借着这个由头,便利男女相看而已。
此时今昭才知道,这位陈姑娘,还真的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氤氲使者。
所谓氤氲使者,便是司掌姻缘的神祇月老甘泽的手下,因为后来一部《西厢记》,氤氲使者,又被称为红娘。
夜禁才开始,还只是前茶的功夫儿,就有人陆陆续续来了。月下牡丹,华灯丽绽,亭台楼阁,胡床案几,都有衣饰华美浓艳的妖魔鬼怪,捡着茶果子,明送秋波,暗握葇荑。只有高楼上,氤氲使者凭栏观望,捧着姻缘谱,蹙眉思忖,那个娇嗲痴嗔的柳鬼,要不要配给这个一脸高冷不耐的鸟人。
“……那个是不是东皇大人?”
“什么?东皇太一?怎么可能?”
早来的人议论纷纷,不少女妖女鬼遥遥地探头探脑,偷看着坐在一株玉堂春下的案几前充为镇宅兽的陈辉卿。这位大爷不知道又想到什么高兴事儿了,一年有十一个月二十九天没表情的脸上,难得地挂着第三十天的浅淡傻笑。
今昭无语扶额,扭头看华练:“大姐大,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
华练耸肩:“随身携带,总比他想不开又跑去找那个辩机谈佛理强,谈着谈着,本来就常年隐身的智商,更要彻底离线了。”
“你不怕他被那些小妖精给办了?最近还有人来打听房东大人的信儿呢,别是脑残粉?”今昭笑。
“没事,她们不敢过去。”华练说着,对今昭抛了一个媚眼,走到陈辉卿身边坐下。
那些围观的女妖们又嘁嘁喳喳起来。
“啊!那是华练大人吧!”
“华练大人!”
今昭对华练竖起拇指,又转头去找青婀蔓蓝去玩了。
今儿这场子一应食物吃喝都是清平馆备的,所以伙计们也顺便来玩玩,连陈清平都到场了,唯独玉卮说不放心孽镜在家里,无视脸色发青的朱师傅,坚持留了下来。
这种“赏花宴”,饮食是有讲究的,讲的是成双成对不留单,品色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譬如燕子黄对梨花白,鹰舌对鹤胆,凤凰饴对锦鸡缕,琉璃软对玉露团。其中最有趣者,莫过于欢喜饼。
欢喜饼是八荒界的风俗,用新鲜的水果,诸如橙子桃儿之类,留皮去核,用盐或者蜜渍过,拿小掏勺儿掏剔一部分果肉,塞入甜糯米,外面再用糯米做冰皮儿擀成饼子,压一道松柏图纹的,是给男子吃的,柳条的则是女子的。这饼吃起来,一层弹软,一层酸甜,心生喜悦。使的糯米,也有讲究,要颗粒圆白,口感最为粘牙,每年大暑新熟的七夕糯,也叫秋风糯。这种糯米据说是月老本人喜好的,吃了可以增进福缘。
当然了,身为八荒中人,有点儿道行的,都不差这一口甜饼子,说到底,真正欢喜的,还是这饼里的花红。欢喜饼源自商代的一个节日,叫做桃花节,桃花节男女各拿一半桃子,能合上的,就可以寻一处草深花浅之地欢愉,这种对桃子合果子,就叫做合欢,而男女情缘,便叫做桃花。那会儿但凡是平头正脸的男女,总能跟好些人合上桃子,所以后来就把受到人们倾慕的缘分,叫做命犯桃花。欢喜饼,也存的是这个意思。糯米馅儿里藏着一个词儿,另一张饼里,有词儿能应。
“你说咱们要是都拿男子的松柏饼,是不是会挺有意思的。”青婀嬉皮笑脸地捅老宋,老宋点着青婀的脑门儿:“你是FFF团的么,单身狗你也别咬人啊!”
蔓蓝笑眯眯地看着老宋:“我觉得我们去拿松柏,也没有你去那柳枝惊悚呢。”
现在的八荒界中人,倒也没那么饥渴,就算是合上了,按照今昭的理解,跟非诚勿扰也差不多,就是个机会,不见得就能成,所以大家伙儿也都抱着没事儿掺一脚的心态,各自拿了欢喜饼。今昭咬开自己的饼子一瞧,顿觉晦气,她抽到的词儿,是历史上著名的长门弃妇,古代女权运动和百合运动的前驱者,汉武帝的发妻陈阿娇,陈皇后。
毫无疑问,肯定有人拿了写着刘彻的饼子——反正总不能写着楚服,或者写着卫子夫。
正啃着饼,今昭探头敲了敲蔓蓝的,她手里是王娡,青婀的则是著名的隋炀帝的皇后萧珂。
“看来今年是三千界的帝后呢。”华练凑过来,挨个看了看妞儿们手里的条儿,然后把自己的也亮了出来,“啧啧,你瞅瞅,我拿的饼,是刘恒。”
“……我有点同情拿到窦皇后的姑娘。”青婀说。
蔓蓝捅了捅青婀:“拿到窦皇后的是个汉子。”
青婀顺着她的手,看到了陈辉卿,不由得嘴角抽搐。
“这也太巧了点儿吧,这什么缘分啊。”今昭表示不服。
陈辉卿拿着饼回答:“我从别人手里拿的。”
“……”这是明目张胆的作弊!
绕过那些开得国色天香的牡丹,今昭找了一片水,临水坐了下来。这园子景致极好,有着人工雕琢的舒适景致,眼前水声潺潺,是一小片瀑布,叮叮咚咚落下来,一潭水上,一一风荷举,风一吹,有摇摇曳曳的清凉。
忽然有人声传来,潭水那边,走来了一对少年少女,那少年很是俊逸,只是细眼薄唇,看着有些寡情;少女颜如荷瓣,粉白可人,更有一段天生的高华气度,即便是在心上人面前,也不羞赧,大大方方地拉着少年的手,说说笑笑。
少女很眼熟,今昭想了想,这少女应该是氤氲使者陈姬,可还是有什么不同——陈姬并没有这少女这样鲜活的生命力,这样理所当然地怒放的表情。
这少女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美,一种让人不能不侧面的自信之光。相比之下,那少年便逊色许多。
今昭更纳闷出了什么事儿,就瞧着那少年少女绕过荷潭,走了过来。
那一对璧人似是没有瞧见今昭,说说笑笑地走了过去,今昭四下看看,觉得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太对。
尽管也是繁花似锦,这时的这里,更有一种楼阁辉碧,宫阙次第的馥丽,不像是陈姬的牡丹园。今昭眯着眼睛仔细体会着心中那种奇妙的感觉,上次面对哥伦布时,也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那些仅存的关于母亲这个词汇的记忆里,放学回到家,闻见那股热气腾腾的饭菜味道,就知道她回来过,做了也不知道是谁喜欢吃的浓汤排骨饭。那排骨里是不会放任何青菜的,脊骨厚肉,炖的酥烂,舌头轻轻一带就能刮下肉来,脱骨肉和汤汁细细拌了饭,肉汁带出米饭天然香气,肥肉都化在汤里,配上旁边切好一碟子萝卜干儿的小拌菜,喷香不腻。
那是一种似乎刻在了血脉里的直觉,只要有那一点点的热乎乎的蒸气,她就知道,是那个女人回来了。
就好像她现在,只要看了看那些宫阙,就知道,这里已经不是陈姬的牡丹园,而是一个在历史上曾经辉煌,曾经非常著名,曾经傲视天下的地方——这里是汉代的未央宫。
“彘儿——”
那一对少年男女的声音远远传来,惊得今昭一窒。
彘儿,刘彻的乳名。
“阿娇姐,你等等我啊——”
今昭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对在鲜花甬道之间,肆意嬉戏的少年男女,看着他们脸上真心不假的快乐,那是令人忍不住心生艳羡的快乐,因为彼此而更加喜欢自己,因为彼此交相辉映,而放射出比曾经更为璀璨的光芒。
只不过眼前这一幕有一个十分著名的结局。
千金纵买相如赋,此情脉脉向谁诉。
无论最后陈后被废缘由是什么,这份感情,总归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玉环飞燕皆黄土。
“你看到以前的事了,你就是清平君家的太岁吧。”一把轻柔悦丽的女声穿花而来。今昭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必然是陈姬,也就是废后陈阿娇。
“不打紧,我想你也是在我有点儿慌神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氤氲使者陈姬此时此刻的表情十分温柔平和,要不是太岁自己对自己的种族有点信心,今昭简直不能把眼前这个有点憔悴,但依旧不失高华气度,眉目温润的女人,同刚才见到的那位连笑容都格外张扬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你……她……”今昭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幽闭长门宫后,身边有一位宫人名唤楚服,她是岁时十二族之人,不忍见我日渐憔悴,便以千金购得晚甘侯,换我生生世世不老不死,以期终有一日还能与汉武相见。起初我也是如此期盼的,可后来钩戈夫人死了,我才明白,其实,我爱的那个男子,在他成为皇帝的一刻,就已经死了。我流浪于岁月之中,几经生死,却无法死去,后来有人救了我,央了友人照料我,还举荐我成了氤氲使者,便是你今日见到的我了。”陈姬的语气十分平静。
今昭万不了,那个关于晚甘侯的传说,主角竟然此时此刻,就在这里,竟然是陈姬,竟然是陈阿娇,竟然是一段名留青史的少女情痴,爱恋悲剧。
“我,我还拿到了你的条子啊!”今昭给陈姬看,她在饼里吃到的字条。
陈姬看了那条子,无奈一笑:“你也不必找你的刘彻了,找不到的,清平君最不喜欢汉武,决计不会放那名字进去,谁知道这张条子是谁放进去胡闹的。”
从前上学的时候,今昭就最不会劝慰别人,这会儿见陈姬浅笑着岔话过去,再不提刚才那段神思,自然也乐得闲聊。
人堆儿里已经有人双双对对,蔓蓝竟然和老元抓了一起,青婀还在到处找她的隋炀帝。这会儿宴近尾声,清平馆众人开始收拾起家什来。
“青姐姐,那些鲞儿就堆在那边作肥吧。”陈姬的丫鬟姚黄道。
青婀嗯了一声,端着就要扬过去,忽见那丛长草绿树里,有一条奇怪的蛇隐隐探着头,肉粉颜色,口涎滴落。青婀惊叫一声,一掌对着那蛇劈下去。那蛇猛地缩回,树丛里一个高大的男人跳出来,一脸劫后余生:“你,你做什么?!”
青婀看了看那“蛇”,又看了看那银发红衣的男子,一瞬间面涨血紫,将手里的鲞儿都倒在那男子头上跑了。
“月君,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一身的鲞儿?”陈姬正谢了来帮忙的清平馆众人,见那银发红衣的男子过来,一头一脸脏污,不由得出声问。
月君甘泽,便是月老,陈姬的上司,司掌三千界的姻缘,人本不老,只是天然银发,世人曾有人见他仙踪,一袭红衣,白发飘然,便以为是个老者。平素甘泽极少在八荒界公开露面,都在三千界花天酒地,要不是陈姬丢了一团儿姻缘线,要月老亲自施法重新再做一卷儿,甘泽这会儿估计也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青婀听了陈姬的解释,更是羞愤欲死,气呼呼地问:“这也不能怪我!”
甘泽君子谦谦的眉目一挑,有了几分高冷之色,可细细看去,眉目里藏着一丝狡黠:“怎能怪我!我在小解,你就突然冲出来,要断我子孙!”
青婀捂着脸:“哪有人小解也会擎天柱!”
甘泽微微眯眼:“那是我那宝贝本就威震天,你还未见识它擎天柱时的雄伟呢。”
清平馆众人都忍不住别过脸去笑,倒是老元凑在陈姬身边:“翁主,上次托你找的那件东西,有什么信儿?”
陈姬瞧着甘泽和青婀笑眯眯地回答:“唉,我自己丢的姻缘线,还没下落呢。奉孝说,他知道,但没注意过,正在给你查访,只是,那件事情,绝不是他做的。”
老元搓着手:“这我还是知道的,我们也算是交情很深了嘛。”
陈姬看了看身边站着,听得一头雾水的今昭,解释道:“奉孝便是那时救我之人,只不过救我之时,他字奉孝,如今他法号辩机了。”
“噗——”一口牡丹红茶喷出,今昭觉得,今天的雷点,有点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