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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倩撑着伞,带着顾铭夕回到自己家。走进金材大院时,曾老头看到他俩,热情地打招呼:“铭夕来胖胖家里拜年啊?”
顾铭夕低下头去,庞倩笑着对曾老头说:“是啊,曾爷爷,顾铭夕来我家吃晚饭。”
上楼的时候,顾铭夕走着走着,突然不动了。庞倩回头看他,问:“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台阶上的她,轻声说:“大过年的,我这样子去你家,好像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呀!”庞倩跑下楼,双手抵着他的背把他往楼上推,“你和我爸妈还客气什么!赶紧走啦,你衣服都湿了。”
面对着突然登门的顾铭夕,庞水生和金爱华的确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就镇定下来。庞水生带着顾铭夕去房间里换湿衣服,金爱华则去厨房里给两个小孩准备晚餐。
庞倩中饭没吃,晚饭也没吃,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溜到厨房找吃的,被金爱华一把抓住。她问女儿:“铭夕怎么了?怎么背了这么个大包过来?你中午不是还在他家玩吗?”
庞倩手里捏着一块炸鸡柳,嚅嗫着说:“他爸爸临时去外地了,他妈妈……好像家里有点事,回老家去了。”
“顾铭夕干吗不一起去?”
庞倩睁着眼睛说瞎话:“飞机票贵呗。”
金爱华居然信了,又问:“那铭夕干吗不去他爷爷奶奶家?”
“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顾铭夕的爷爷奶奶一直都不喜欢他的,他就不愿意去啊。”
金爱华皱眉问:“是你叫他来咱们家的?”
庞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就是住个两三天吧,妈妈,顾铭夕没有地方去,你别对他太凶。”
金爱华叉腰瞪眼:“我什么时候对他凶过了?”
房里,庞水生帮着顾铭夕脱掉了一件一件的湿衣服,发现他真是从里到外都湿透了,身上冰凉冰凉的。庞水生拿毛巾帮他擦干身体和头发,又翻了衣柜,找出一盒子新内裤,说:“大老爷们的四角短裤,小伙子先将就着穿一下。”
在庞水生面前袒露残缺的身体,还要在他的帮助下换内裤,顾铭夕实在很尴尬,但这个时候已经不容许他矫情地提出自己穿了。
换好衣服,两个人走到客厅,庞倩正在帮金爱华端菜上桌,庞水生拍拍顾铭夕的背:“你和倩倩先吃饭,叔叔阿姨去里面看电视。你们慢慢吃,多吃点菜。”
“叔叔。”顾铭夕很不好意思,“太打搅你们了。”
“傻小子,甭和叔叔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知道吗?”庞水生揉揉顾铭夕的脑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餐桌旁坐下,又对庞倩说,“倩倩,给铭夕盛饭,拿筷子!”
庞水生和金爱华进了屋,还带上了门,客厅里只剩下了庞倩和顾铭夕。
庞倩陪顾铭夕一起吃饭的经验很足,她家桌子正常高度,顾铭夕勉强可以用脚吃饭,庞倩细心地帮他夹菜、盛汤,他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把饭扒进嘴里,显然是饿极了。一碗吃完,庞倩又去给他添了一碗,顾铭夕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庞倩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牛肉,顾铭夕抬眸看她,问:“你怎么和你爸爸妈妈说的?”
庞倩就把自己对金爱华的说辞又说了一遍,顾铭夕点点头:“嗯,谢谢。”
庞倩小声问:“你爸爸妈妈现在怎么这样了呀?”
“上午在我家,你都听到了吗?”顾铭夕的脚趾夹着筷子,慢慢地拨着碗里的菜,“他们以前也吵过,就是没今天那么厉害。之前……我虽然没听清,但是我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其他女人了。”
庞倩睁大眼:“啊?”
“嗯,我妈妈前些天还来问过我,要是他们离婚,我愿意跟谁。”
这样的消息对庞倩来说实在太过激烈,毕竟在她眼里,顾国祥和李涵始终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她从来都没想过,顾铭夕的家庭已经到了这样分崩离析的边缘。她问:“你怎么说?”
“我当时不清楚他们闹得有多严重,就说我不知道,还说,我不想你们离婚。”顾铭夕的眼睛低垂着,纤密的睫毛缓慢地眨动着,“我妈妈对我爸爸肯定是有感情的,我爸爸对她……我是觉得……他还是喜欢我妈妈的。只是……”他耸起自己的右肩,给庞倩看他空垂的袖子,“只是我没胳膊,他太想要个健康的小孩了。”
“可是,可是……”庞倩莫名地觉得着急,“你已经很厉害了呀,你成绩那么好,以后一定可以考很好的大学的,你还会画画,英语也很棒,都可以做翻译了。”
“那又怎么样呢?”顾铭夕苦笑,“我爸爸上次看了个新闻,就是说家里孩子考上大学,很多人不是要摆谢师宴么。我爸爸看了那个新闻就对我说,以后我考上大学,他是不会摆这个酒的。”
庞倩目瞪口呆。
顾铭夕:“他还说,以后我结婚,除非戴假肢,要不然,他是不会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喝喜酒的。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甚至说过,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参加我的婚礼,因为不想面对新娘子那边亲戚们的各种眼光和非议。”
庞倩紧紧地咬着牙,顾铭夕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都快被我爸爸搞懵了。庞庞,我也会想,我没胳膊,是不是真的那么低人一等,丢人现眼。出个门,我爸爸都走得离我很远,好像就怕别人知道我和他是父子关系。”
“才没有啊!”庞倩真的是急坏了,“顾铭夕你别乱想,你看,你妈妈从来都不这么觉得啊,我爸爸妈妈也没那么觉得过,还有我!我真的真的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觉得你有啥特别的。”
她神情焦躁,用了三个“真的”、三个“从来”来加重语气,很成功地就让顾铭夕笑出了声。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两颗虎牙若隐若现,笑着说:“我知道的,赶紧吃吧,吃完了我还得做寒假作业呢。”
这个话题跳跃得太快,叫庞倩一下子就傻眼了:“寒、寒假作业?”
“嗯,我带来了。”顾铭夕很认真地说着,“开学又要摸底考,你不会又想拿倒数第一吧?”
庞倩快要给他跪了:“呸呸呸,大过年的别咒我啊!”
吃完饭,庞倩主动去洗碗,庞水生喊顾铭夕去洗澡,顺便分配了一下晚上怎么睡。庞水生家里虽然是三房,但有一个房间已经变成了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庞水生工作上的工具,根本没法子住人。而且小三房也没有沙发,庞水生让顾铭夕晚上睡庞倩的床,让庞倩到主卧打地铺。
庞倩还没发表意见,顾铭夕已经坚决不同意了。
他就一句话:“庞倩是女孩,我是男的,我打地铺。”
庞水生很为难:“那你在哪儿打地铺呢?客厅这条道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睡了人别人就走不过去啦。”
顾铭夕知道这是实情,一下子也没了主意。庞水生又说让金爱华去和庞倩睡,自己和顾铭夕睡,庞倩不同意:“我不要!我床好小!妈妈又那么胖!”
一番讨论下来,庞倩满不在乎地说:“就让顾铭夕在我房里打地铺吧,我俩上次去上海也睡的一个房,没什么的。”
庞水生瞅瞅金爱华,金爱华满肚子的不高兴,但是想想顾铭夕这孩子的性格脾气,咬咬牙也就答应了。
几个人忙碌了一阵子,庞水生和金爱华一起帮顾铭夕在庞倩的床边铺了地铺,两床厚棉花做床垫,盖的是羽绒被加一床毛毯,弄好以后,他们回了房间。
顾铭夕在洗澡,庞倩在整理他的背包,她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顾铭夕把寒假作业都小心地包在了塑料袋里,一点儿也没被雨水淋湿,但是他带来的换洗衣裤,全部湿透。
“傻子。”庞倩把湿衣服一件一件地拎到脸盆里,端去洗衣机边,准备拜托母亲第二天一起洗。这时,她听到洗手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庞倩走过去一看,洗手间门开着,顾铭夕已经洗完了澡,依旧穿着庞水生的睡衣,正左腿站立,右脚抬起在洗脸台盆里洗衣服。他的脚趾上夹着一块大透明皂,在给自己换下来的内裤打肥皂,因为透明皂又大又滑,他的脚趾夹不住,经常会掉到台盆里。
他的身子微微地晃动着,两个袖子摇摆个不停,扭头看到庞倩,顾铭夕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来的正好,庞庞,你帮我去拿个椅子来好吗?我坐着,就能在脸盆里洗衣服了。”
庞倩说:“你别洗了,我妈妈明天会用洗衣机一起洗的。”
顾铭夕说:“外衣我是不洗,洗不了,但是内衣我想自己洗了……”
庞倩见他那样子,又看看墙上的钟,都九点多了。
“等你洗完,你还要做作业?别逗了。”庞倩挽起衣袖,“就一套棉毛衫,一双袜子,一条短裤是吗?哎你走开你走开,我来帮你洗。”
顾铭夕哪里肯答应:“不用的,你帮我拿个椅子来就行,我自己能洗。”
“你好烦啊!”庞倩扯过毛巾帮他擦干右脚,野蛮地搬着他的右腿下了地,顾铭夕差点没站稳,左脚跳了两下,不满地喊:“庞倩!”
“这是我家,我说了算!”庞倩把顾铭夕推出卫生间,“你先去我房里吧,我洗完就过来,都被你说怕了,我自己都一堆作业没写。”
顾铭夕站着不动。
庞倩转头瞪他:“你走不走!不走?信不信我喊我妈来给你洗内裤!”
顾铭夕转身就溜了。
庞倩原本很少做家务,念高中以前,她几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自己的内裤都是由金爱华洗的。可是几个月前父母工作调整后,她就勤快了许多,自己的贴身衣服都自己洗了。金爱华私底下对庞水生说,倩倩长大了,懂事了许多。
庞倩站在洗脸台盆边帮顾铭夕洗衣服,都是他的贴身衣物,她倒也没觉得有啥特别。这时,庞水生披着外套出了房间,路过卫生间时,父女两个对视一眼,庞水生扬扬手机,轻声说:“我去外面抽根烟,顺便给铭夕爸爸打个电话。”
“爸爸!”庞倩也不顾满手的肥皂泡,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你就给顾叔叔报个平安就好,其他不要说了。”
庞水生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迟疑着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庞倩咬着嘴唇,说:“今天我去顾铭夕家,听到顾叔叔和阿涵阿姨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所以顾铭夕才来咱们家的。爸爸,顾叔叔他……他好像有外遇了,阿涵阿姨很伤心,顾铭夕让我别告诉你们,但是……”
对于顾国祥私生活方面的事,庞水生作为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之前又是一个工厂的同事,心里多少有点数。顾国祥想再要个孩子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是李涵很难再怀孕,因此,厂里有些人私底下也在说,顾国祥和李涵估计要离婚。
庞水生对此是不能认同的,但他毕竟是外人,他替顾铭夕觉得委屈,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儿,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却要承担最糟糕的结果。
庞水生的神情渐渐变得柔和,摸摸女儿的脑袋,说:“你没做错,应该告诉爸爸妈妈的,你放心,爸爸今天先去给铭夕爸爸报个平安,其他事,等他们夫妻回来了再说。”
庞倩点点头。
庞水生又说:“这几天你放假,多陪陪铭夕,别再欺负他了知不知道?”
庞倩噘嘴:“我哪有欺负他,我还在帮他洗衣服呢。”
庞水生看看洗脸台盆里的衣服,叹口气:“你是该多帮帮他,要不是铭夕,你哪能考上重高。”
庞倩又乖乖地点头,庞水生正要走,又回了过来:“不过,铭夕上厕所这种事,你不能再帮了啊,他有需要就让他来找我,你俩都是大姑娘大小伙了,这种事还是要避嫌。”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庞倩心里又想起了那年暑假,在上海漫展的公共卫生间里看到的一幕……庞水生走出了家门,庞倩再拿起顾铭夕的内裤搓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庞倩回到房间时,顾铭夕已经做了好一会儿作业了。
他开了房间的顶灯,席地坐在地铺上,作业本摊开在铺位旁的地板上,脚趾夹笔弯着腰写个不停,他的脚边有几张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图形、公式,庞倩过了十几天舒适的寒假生活,看到他这样子用功,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
“你在做什么?”她挨着顾铭夕坐下,探着脑袋看他的本子,顾铭夕扭头看她,庞倩洗了澡,长头发湿漉漉地散在肩上,脸红扑扑的,身上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顾铭夕突然觉得,自己在她房里打地铺实在是一个糟糕的主意,心里的小心思蠢蠢欲动,却要拼命压抑,真是很要命。
他的脚趾忍不住就勾了起来,脚背绷得很直,把作业本推到庞倩面前,说:“我自己找的数学习题册,每天晚上都要做一套卷子。”
庞倩拿起本子看看:“难吗?”
“对你来说,大概有点难。”
庞倩臭着脸看他,推了他一把:“炫耀吧你!”
顾铭夕不乐意了:“我哪儿又炫耀了?”
“你炫耀你比我聪明!”
“我只是比你花了更多时间。”顾铭夕笑道,“你其实很聪明的。”
庞倩高兴了:“嘿嘿,你终于发现了。”
顾铭夕扭开头,很轻很轻地说:“不过有时候,还是有点迟钝。”
庞倩拿着那本子“啪”一下就拍在了他头上:“你才迟钝呢!”
已经很晚了,庞倩实在不想再做作业,捧着一本言情小说躺在床上看,顾铭夕依旧在地板上做试卷。只是,他很难像平时那样专心,因为床上的庞倩时不时地会给他制造一点噪音。
她看小说会看得发笑,“咯咯咯”、“哈哈哈”的笑声简直是在考验顾铭夕的神经。顾铭夕咬咬牙,忍了。
庞倩还吃东西,吃的锅巴,嘎嘣嘎嘣地咬得欢畅,时不时来问顾铭夕一句:“哎顾铭夕你要吃吗?我喂你。”锅巴吃得嘴干,她又喝可乐,冰凉的可乐咕嘟咕嘟喝下肚,她大声地打出一个嗝:“哈……好爽!”
顾铭夕满头黑线,再忍!
这还不算,庞倩还打滚,在床上滚来滚去,最过分的是她滚到某个特定位置,会伸长腿踢一脚顾铭夕的背,还都是突然袭击,把顾铭夕吓一跳,有一次用力过猛,差点把他踹翻。
踢到他的时候,庞倩会大叫一声:“佛山无影脚!”
顾铭夕的卷子才做了一半,但是他彻底放弃了。
庞倩捧着锅巴坐在床上,看顾铭夕黑着脸用脚在整理被褥,问:“你不做题了?”
“嗯。”
“你嫌我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