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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说法让我很想见见缺牙齿,除了想要和少年时代的偶像好好亲近一番的幻想之外,我还有些不服气。
我想让游小环知道,我长大了,再也不是为了五毛钱而跑腿的小孩子,我也可以像他当年那样,卷起衬衫袖子抽烟。
更重要的是,我想弄清楚,到底,在三哥心底,他更欣赏喜欢的是谁?
过年前,我就听到牯牛说,缺牙齿已经回来了,但我们没有见过面,他甚至都没有来过三哥家里。
没想到,今天这样重要的时候,他却突然冒了出来,居然还陪着三哥去了坟场。
那个连我都不曾去过的坟场!
星德峰是神人山上最高的主峰,山顶有一座名为“星子观”的道观,神人山之所以叫神人山,就是因为明初年间,曾经有过一个姓张的道人在这座道观里得道升仙。
不过,“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道观已经彻底被毁了,只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山门。满山倍显心酸的残砖断垣中,唯一能够折射出星德峰昔日辉煌的,只剩下了一副镌刻在山门上面的气势非凡的楹联:“石壁星辉观其上如近碧天尺五,佛宫月朗到此间顿忘尘世三千”。
对联北面的道路边上,有一棵屹立山巅崖峰的千年古松,虬枝苍劲,迎来送往,不卑不亢。古松对面,一谷之隔的山脊,形状奇特,打眼看去,犹如一头猛扑向前方搁浅石船的雄狮,这就是神人山最有名的“雄狮扑舟”的胜景。
就在古松之下,雄狮对岸,有一片小小的坟场。
由于这里山势过高,祭拜不便,九镇当地的大户人家通常都不会将过世亲人埋在这里,长眠于此的都是些无亲无友,生前飘零,死后也无人祭拜的苦命人。
时间一长,本就少人问津的坟场也就越发荒草丛生,人迹罕至。九镇本地人就算是走错了路,也很少会出现在这里。
但极少有人知道的是,每当三哥心情低落,或者面临着人生重大事件的时候,他都喜欢来这片坟场。
我就是少数知情的几个人之一。
我遇见过两次,一次是我和三哥一起遇见北条的那个凌晨,他后来就一个人去了坟场。
另一次是我陪三哥去市区医院探望一个女人。三哥没让我进病房,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只是在三哥刚进去的时候,我听见了女人连哭带喊的大吼,让三哥滚,说三哥害了她的妹妹。后来,我和三哥回九镇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把车开到了离市区不远,一个位于源江边上,叫做犀牛角的地方,一言不发,呆呆傻傻地坐了半天。再后来,等我们回到九镇的时候,就在神人山下,他让我下车自己回去,他却一打方向盘,独自开向了坟场。
其实,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过一些传言。
据说,三哥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埋葬在这里。有人说是当年一手造就了三哥的老大,有人说是三哥生死的兄弟,有人说是三哥最厉害的对手,也有人说是三哥最爱的那个女人。
众说纷纭,谁也分不清真相。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片坟地,是当年三哥力排众议,亲自选的址。三哥说,只有最高的山岗,才配埋葬那个人的尸骸。我很想跟着三哥去一趟,去亲眼看看这个让三哥如此挂怀,死去多年都不曾忘却的人物到底是谁。但三哥从来都没有带我去过。
在我所知道的信息里面,那个坟场,除了明哥之外,三哥也从来没有带其他任何人去过,就连明哥也极少陪他一起,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个人开车去那里,然后一坐就是半天。
可是,今天,当轿车开过七弯八拐的山路,终于把我送到这片好奇已久的坟场,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那个死去多年的神秘人物的身份之时,我的心中,却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兴奋与激动。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我前方十米开外处,三哥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边,多了缺牙齿。
荒草丛生的坟地里,最高的那处悬崖边上,有一座与众不同的孤坟。因为年代久远,坟上的黄土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裂开了几道泥土干涸之后的独有印痕。但坟墓周围却被人打扫得异常干净,甚至连野草都没有一根。
三哥背对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坟前,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墓碑。
在墓碑和三哥之间,一个黑黑瘦瘦,留着像女学生一样,将下面剪齐,长度平肩的娃娃头的年轻男子,正蹲在地上将几只点燃的香烟摆放墓前。
当我们对着两人走去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下,向来和三哥之间举止随便的明哥居然也没有说话,而是带着我们一起安安静静地等在了坟地外面。
“三哥!这就是缺牙齿,缺哥吧。”
看到其他人完全没有上前的意思,我干脆刻意地大喊一声,率先走了过去,在我的带动之下,身后传来了兄弟们接二连三响起的脚步。
听到我的说话,三哥像是才被突然惊醒一般,转过身来。而那个蹲在地面上的年轻男子,也非常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了我。
“小缺!”
“缺牙齿!”
耳边响起了明哥、牯牛等人的招呼声,但男子却像是聋了一样,张耳不闻,他的双眼始终都在盯着走在最前方的我。目光里,最初的惊讶渐渐消失,化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屑。然后,一边嘴角轻轻咧开,对着我笑了起来。
我终于见到了缺牙齿!
看见他笑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已经再也不是我印象里那个虽然桀骜却也有几分阳光的少年游小环。
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人生中,也许并没有其他东西比笑更重要。
一个人,无论陷入何等窘迫的处境里,只要还能笑,那么他就一定能够撑下去。一件事,无论对彼此的伤害有多大,只要还能笑,那么相互也一定都还留着几分情谊。
不管是谁,只要喜欢笑,他的人缘往往都会比较好。
因为,笑本就是人内心中平和与善良的表现。
但,缺牙齿却是一个绝对相反的例外。
当他笑起来,露出了口中两颗黑黢黢的牙洞时,他整个人都仿佛散发出了一股浓厚的,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那是一种诡异的,掺杂了丑陋和挑衅的凶残感。
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我几乎可以肯定,不管眼前这个人记不记得我,也无论我是不是三哥的弟弟,只要我得罪了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撕扯成碎片。
这种感觉,让我非常抗拒,也极度讨厌。
三哥冲着我点了点,并没有说话,径直看向明哥,问道:
“怎么样了?”
“应该差不多吧,你听听。”
在明哥的提醒之外,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山脚下的警笛声已经越来越密集,由最初偶尔的几声,渐渐化成了此起彼伏的浪潮,一阵快过一阵地响彻在九镇的上空。
分外刺耳的警笛声让我们本就有些焦灼的心情越发躁动了起来,心惊肉跳之中,我们所有人都看着正在凝神细听的三哥,等待他一声令下。
终于,三哥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走过去拍了怕依旧蹲在地上的缺牙齿肩膀:
“那好,那就走吧!小缺,走!”
缺牙齿拍打着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我们也纷纷转身准备回到车上,没想到,他却拖着长腔,一开口就阴阳怪气说出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话:
“这是哪个裤裆没有夹紧,露出来的几根毛啊?老大,我给你说,真正你要办事,不需要弄这么多人。能办事的人,两个就可以了。我和你两个人,两把刀,明天黄皮就埋在这里了。带这些夭亡鬼,你也不嫌麻烦。”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怒火忽地一下就从我的胸膛里面冒了出来。
缺牙齿这个人的确是有着一种从骨头里面散发出来的嚣张跋扈,他一张嘴,就能够让人从他的嘴巴直接看到肛门,但他却毫不掩饰,甚至引以为豪。
没想到,我刚刚转过身来,还没等我来得及开骂,向来在三哥面前都极度沉默内敛的癫子,居然抢在我前面说话了:
“缺牙齿,你说哪个?”
缺牙齿微微一愣,可能这才意识到自己把癫子、明哥他们也骂了进去。不知道是两人认识太久,还是他对癫子有着几分顾忌,他居然眯着眼看了癫子一下之后,鼻孔里尾大不掉地哼了一声,忍住了没有搭腔。
可他不搭腔,武晟却受不了了,他和缺牙齿没打过交道,所以他说的话并没有癫子那么的含蓄,他更加的写实:“长毛,你是不是嫌嘴巴里头牙齿多了,嫌多你就过来,老子再帮你敲两个。”
缺牙齿的脸色猛地变绿了,长长的头发往边上一甩,就冲着武晟走了过去:
“小杂种,你再说一遍!”
“怎么搞!”
我们六兄弟齐声大喊,纷纷扭头走向了缺牙齿。
“搞什么!小缺,小钦,铁明,你们和我一辆车。走!”
千钧一发之际,三哥终于阴沉着脸发出了一声大吼,再也不理我们半句,径直走出坟场,打开佳美车门,坐了上去。
缺牙齿得意又凶狠地瞟了我一眼,紧紧跟在了三哥后面。
那一眼让我很不舒服,我突然发现,三哥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帮我。如果平日里我这样说话做事不知轻重的话,三哥肯定会骂我。
可他却没有骂缺牙齿,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缺牙齿的嚣张与讨厌,从头到尾,三哥都没有表态,他就那样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不曾露出任何的喜怒哀乐。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明哥扯了我一下,回头看去,越过明哥颇有意味的眼神,我看见了之前那块被三哥挡住的墓碑。
青灰色的石碑上十分简洁,只有几个大小不同,如同鲜血般殷红的字镌刻其上,夺目之极。
大哥唐春雷之墓。
弟:何勇、姚义杰,泣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