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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皮是向志伟的师傅,黄皮和三哥之间早就已经明争暗斗了几十年,而好死不死,向志伟居然又恰巧在这种紧要关头回到了九镇。最关键的是,此时此刻,向来都是最看不起带刀枪的三哥身上,破天荒带上了枪。
三哥想要干什么?又或者是三哥他在防备着什么?这一切的一切,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
无数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飞快闪过,看似繁杂却又渐渐组合在了一起,形成了某种我说不出却又感受得到的轨迹。
在此之前,我以为和大脑壳摆场时的那种慌乱和恐惧,到了我今生所能体会到的最大程度。
可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慌乱,也不算恐惧。与此时此刻我正在承受的这些感觉比较起来,那一天,我所感受到的最多也只是紧张和胆怯而已。
那一晚,我的心一直都在狂跳不止,好像要跳出胸膛。而现在,我的心根本就不跳了,只有一种锥心的冰寒,静止得像是已经死亡。朔风再烈,也不过是吹冷我裸露的皮肤,可这种冰寒却足以冻僵我的魂魄,让我所有的勇气从每一处毛孔中散发出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小钦,来,先抽一支烟。莫太紧张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江湖路,腥风血雨,见多了也就是这么回事。”
三哥镇定沉着的话语声,将我从恐惧的深渊拉回了现实。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浑身上下,本就不曾消散的鸡皮疙瘩,更是一层接着一层地涌现。我伸出手,接过三哥递到跟前的香烟,掏出火机,想要点燃,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刮不动指尖那个小小的齿轮。
“嚓”地一声,火苗从三哥的手掌串起,伸到了我的面前,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浓烈的烟草味道顺着口腔进入肺部,令我的大脑一阵晕眩。捂着嘴,我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无数细小的烟丝从指缝间飘出,迷住了我的双眼。晕晕乎乎中,耳边传来了三哥的话声:
“今天中午,黄皮找到了我。没有说其他的,就是希望可以放向志伟一马。向志伟出去躲了这么长时间,在外头也受了不少的罪。乡下家里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想回家一起过个年。现在你们几兄弟的名气也越来越大,黄皮他希望我给你们说说,以前的恩怨就让它过去,险儿的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搞。这是向志伟托黄皮带来的一万块钱,你先帮险儿拿着。”
说着,三哥拿出了一个很厚的牛皮信封,递向了我。
“小钦,你们这段时间过得也蛮好的,天天上上课,谈谈爱,打打球。要是实在不想搞就算了,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丢人。虽然你们都拜了我当大哥,武晟和袁伟也跟着我混了。但你们其他四个人毕竟都还是学生,不是正儿八经跑社会的,没有人会说什么。再说,向志伟反正也出了这么多钱,也不算是没有给交代。今后你们就安安心心地读书,过两年考个好大学,这样不是挺好吗?我刚刚看见你外婆,三哥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小钦,三哥不想害你。三哥也怕你外婆今后怪我。听三哥一句,把钱拿了,就这么算了吧,不要再搞了。”
三哥搭在我的肩膀上的手,突然异常用力地抓紧了,隔着厚厚的棉衣,都让我觉得有点疼。
我抬起头来,呆呆地面对着三哥万分期待的眼神。
突然之间,年少的我敏感地意识到:也许这是我胡钦此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只要我可以不顾所谓的兄弟感情,江湖道义,只要我轻轻地张开嘴,说出一句顺从三哥的话。那么,片刻之前,让我恐惧的这一切,我都可以彻底摆脱掉。
今后我就可以安安心心每天陪着外婆看电视,牵着君的手散步,天天看见她们脸上的微笑。两年后,也许我可以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与君结婚,然后,一直到老。
而且,我相信险儿,小二爷、地儿、袁伟、武晟、三哥,他们每一个人都不会怪我。漫长的人生路里,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玩,一起喝酒。我们还是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但是,再也不会有如今这种生死与共,祸福同依的激情和热血了。
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神人山的星空下,我答应过险儿,我会铁他,我会为他去死,我一定会帮他报仇,而且我又亲口地说服了其他的兄弟。
打懂事以来,没有人相信过我,更没有人尊重过我。曾几何时,我是多么地渴望这一切。
现在,我都得到了,好不容易,我终于得到了这些人毫无保留的尊重和信任。在我的身前身后,甚至还有了一批对我崇拜到五体投地的少年人。
这些人和我一起走过了那么长的路,我又欠下这些人那么多,难道,现在我又要亲手摧毁这一切吗?就像是亲手摧毁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不,远远不会有这么简单。
所有的这一切,于我而言,绝对不是一个廉价的玻璃瓶。他们或者它们的存在,就是我生命意义之所在,甚至远比我的生命更加珍贵。
我舍不得,我也退不了。
想到这里,片刻前,从身体里面消失殆尽的勇气又奇迹般回到了我的体内,吸尽最后一口烟,手指一弹,烟蒂被远远抛到了道路边上的雪地。再次看向三哥的时候,我的目光已经变得平静而坦然。
对着三哥一笑,我说:
“三哥,我晓得你的意思。谢谢你三哥!真的谢谢你!这笔钱,我先拿着,我回去了一定会尽全力给险儿说。但是,三哥,我不保证,我也不知道。你明白险儿这个人的,他不会放过向志伟。万一他一定要报仇,我也一定会铁他。兄弟这两个字,三哥,你懂的!”
三哥的手上再也没有了温暖和安慰,僵直得像是五根钢叉一般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就在这片洁白而苍茫的雪地里,我们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对视了很久很久,三哥双眼中满满的期待与真诚一丝接着一丝消退,从起初的失望和无奈,变成了令我几乎不忍直视的爱惜与怜悯,就好像做出这个决定的不是我,而是他本人。
在沉默中,我倔强而坚定地对抗着,直到最后,三哥的双眸再也不带丝毫情感,化成了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我懂的,我也知道说服你们的可能不大,要搞你们就搞吧。三哥只希望,再也没有回头路的时候,你不要像三哥一样后悔。跻身江湖内,便是薄命人。等到了那一天,小钦,你记着,三哥今天已经帮你做了该做的了。”
三哥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深刻感情,说完之后,他将那包钱往我怀里一揣,松开了始终搂着我的那只手,扭头走向了身后的汽车,脚步刚动,却又停下,回过头来,说:
“这些天你们几个好好商量下,给我一个回答。到时候,我再具体给你们安排一切。绝对不许自己动手!你们都是跟着我混的,你们要搞,我就要帮。听到没有?”
“好的,三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三哥拍了拍我的肩,对我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刹那之间,看着三哥离去的背影,我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三哥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已经经历了太长岁月,见过了太多离合的老人,疲惫而又意兴萧索。
寒风中,飘来了三哥最后的叮咛:
“还有,你尽量给险儿说说吧,马上要过年了。如果可能的话等过完年后再说吧。让我们大家都可以过个好年。”
和三哥分别后,我心口闷得像是压着一坨铅块。不知为何,我就想起了几个月前和大脑壳摆场完后,坐车逃离九镇的那个夜晚。
一片连着一片的鹅毛大雪,迷蒙了我寻路的双眼,就像那一晚车灯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阴得仿佛就要塌下来,雪越下越大,大雪让这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混沌,没有黑白,没有是非。看不见来路,也找不到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