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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病房外的走廊上,白炽灯光亮得晃眼,迷迷糊糊的眼中都是一片白色摇来晃去,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清凉的消毒水味道,若有若无地钻进鼻孔,让我的鼻子又酸又麻,很不舒服。病房内,险儿和他的二姐都已经睡着。
我们五人却依旧坐在长条凳上,明天就是开学第一天了,可谁也没有提起要回去,大家就这么呆呆地并排坐着,如同行尸走肉。
半个小时前,地儿喊来了险儿的二姐,当看见险儿的样子之后,二姐吓得六神无主,一番哭泣询问,还没我们开口,险儿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说,是他自己加燃料时,不小心弄炸了烧的。
记得伟大的后现代解构主义大师周星驰先生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生之峰回路转,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是的,这个有别于寻常的夜晚里,仅仅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享受着一份失而复得,真诚炙热的友情,以及这份友情带给我们每个人的自豪和欢快。
但是现在,所有的自豪和欢快已经像浪推沙堡一样被摧毁殆尽。向志伟骤然翻脸的狠辣无情,以及之后险儿一连串反常的表现,对我们所有人都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年少的我们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异常。
虽然我们都知道应该谈谈,也必须谈谈,可是自从险儿说出要杀了向志伟之后,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却还没有一个人开口。
狠狠地甩了下头,我起身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口边,几许带着夏夜特有温湿味道的晚风袭来,让我已是混沌不堪的头脑稍微感觉到了一丝清醒。在病房内,险儿一脸平静说出要杀了向志伟时,我就已经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至少也绝对不会是打向志伟一顿那么简单。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我答应过外婆,一定会听话懂事,不再调皮;我答应过父母,要做个好人,要出人头地。他们对我的爱,是那样的重,重得让我不敢辜负。可同时,我也非常珍惜今晚这份久违的友情。
这些年来,在市里,我孤独的像只野鬼,被人欺负过,也让人畏惧过;却从来没有人帮过我,连替我说一句好话的都没有。我的生命里,不曾有过像今晚这样可以一起喝酒,一起交心,能够肆无忌惮、毫无算计的兄弟。友情是需要付出的,如果险儿真要报仇,而其他的兄弟都决定帮他,那我又该怎么办?
人总是习惯在熟悉的世界中生活,险儿的表情和他的那句话,却仿佛让我看到了一条自己从来不曾走过的路,路的尽头,将通向一个全新的从未涉足的世界里。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旦踏上了这条路,前面等着我的必定是根本无从预测的变数。我发自内心的恐慌与彷徨,为那些不可预测的变数而恐慌,为万一踏上这条崭新的道路而彷徨。
只可惜,当时的我还太年少,太倔强。我不敢表现出一点点的懦弱,我生怕会被自己的兄弟们看不起,我更不愿意像当年一样成为一只孤独而滑稽的猴子,让人调侃戏弄,踏在我头上过活。当然,也为了被无数人说滥的那个“义”字。
所以,那个晚上的我,幼稚地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于是,在经过了所谓的深思熟虑之后,我义无反顾地转身走向了走廊内。那一刻,我看见,所有的兄弟们,眼神都在望着我这一边,他们的眼中,似乎都有着某种期盼。期盼能有一个人打破这沉寂压抑的局面。
我坐了下来,面对着他们的目光,开口说:
“黄皮,到底是谁?”
眼前,是兄弟们紧张而犹豫的脸庞,在我的问题抛出后的最初半分钟,没有一个人回答,袁伟甚至都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不敢看我。
良久过后,年纪最大,也是最为沉稳的武晟终于说话了:
“胡钦,你听说过‘跛爷保长、胡立飞强、唐五一林、猴儿敢闯’这四句话和安优这个人没有?”
安优,我听说过,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据说,他是新中国成立后九镇的第一位社会大哥,势力滔天,横行霸道,不可一世,是个坏到了顶的大坏人。直到一九八二年的全国性严打,才被捕归案,政府当时召开了万人公审大会,并且当场执行了死刑。
安优死后,他的凶名一直流传,甚至九镇范围内的小孩子不听话,大人用来吓唬我们的时候,也是用的这个名字。但是那四句话,我并不了解,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却完全不知道里面的意思。
“安优我晓得,是九镇以前的大哥,但是那四句话不明白什么意思。”
武晟点了点头:“那四句话和安优一样,也是几个大哥的名字,跛爷、保长、胡少立胡少飞胡少强三兄弟,唐五唐一林两兄弟,彤阳的闯波儿,还有悟空。你出去了这么多年,不晓得他们的名字也正常,这些人都不在了,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走的走,退休的退休。”
“那他们和黄皮有什么关系?”
“不急,你听我讲,一两句话说不明白。这些人里头,到而今还混得好的,只有唯一一个,悟空。我听朋友说,悟空可能是从九镇出来的最厉害的人物,在广东那边都已经站稳了脚,做很大很大的生意。反正九镇街面上的这些流子,不要说认识悟空的人,就算是知道一些悟空的事,或者见过一面的,一谈起他来都是神奇得不得了。悟空就是跟着安优混出来的。安优带了两个徒弟,悟空是师兄,他还有个师弟,就是黄皮。”
我心里一震,看着武晟,武晟的表情好像也变得有点紧张了起来,停下了说话,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继续说道:
“悟空去了广东,前几年,他们那一辈大哥的时代也就都过去了。后来,九镇又出了几个大哥,何勇、黄皮、胡少飞、老鼠和义色。哦,对了,义色就是你屋对面的姚家老三姚义杰,你晓得吧?之后,何勇也走了,去了温州,老鼠坐牢了,胡少飞也死了。而今,九镇唯一的两个大哥就只有义色和黄皮。平时,你去车站那边多吗?车站里头和外面发廊里的那些流子全部都是黄皮的人。向志伟就是黄皮最喜欢的小弟,胡钦,我们真的惹不起。”
我张开嘴,试图倔强地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狭小的走廊里气流不通,又闷又热,犹如一个蒸笼,我却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整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武晟嘴边的烟头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过,我们也不用想太多,险儿说的也只是句气话吧,烧成那个样子了,哪个心里不恨呢?”武晟把手里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扔,仿佛解脱一般叹了口气,浓烈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喷出,像是一条肥硕而扭曲的白虫。
袁伟和地儿紧张的表情也随着武晟的这句话,变得和缓了一点。但我的心情却依然沉重,我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看法:
“武晟,之前吃饭的时候,你们可能没有注意,我和游忧坐得近一点。说实话,当时游忧的一些表现,我感觉她和向志伟的关系并不见得是一点都不认识,至少,在向志伟喊她过去之前,我确确实实发现,她和向志伟两人看来看去的,对望了好几眼。你们想一下,如果完全不认识,向志伟昨天怎么会那么随意地喊她过去,又怎么知道她的名字,你们泡不认识的女伢儿会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