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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暗中,那些年的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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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里沉默片刻,然后,主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劈头盖脸地在这个死寂的房间里炸响了。

    “小程 !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呢 !你还记得你第一天转到我手下来写美食专栏,我告诉过你什么 ?我当时告诉你 :你现在可能一个月赚两千,但是你必须写出你一个月赚两万的生活,你要让读者羡慕你,嫉妒你,嫉妒你吃得好住得好,羡慕你的生活,让他们有奋斗的动力,这就是咱们这种杂志的意义,至于你月收入两千,怎么写出月收入两万的生活,这是你要解决的问题,这些年我已经把你调教得差不多了,怎么一出去,就又打回原形了呢 ?别跟我讨论虚伪和假的问题,我付给你稿费,不是让你做自己的,没有人想听你的感受,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 !别把自己那点儿小自我太当回事儿,明白了么 ?”

    我拿着手机,没说话,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早就开口说:“您说得太对了。”但这次,话到嘴边,我却说不出来。

    “赶紧把稿子重新改改,这次我对你的要求是 :身在尼泊尔,但要写出托斯卡纳的感觉,要时髦,要高贵,要有名媛感,懂了么 ?

    “……懂了。”

    “多用一些fabulous (绝妙 )的形容词,OK?”

    “……OK .”

    挂了电话,我站在房间中央,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没有人在乎你的感受,主编说这话时,都用上了杀敌般的语气。

    小时候,还在世的爷爷常说,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吹牛逼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话糙理不糙,可小时候的我想象不到,如今的我,吹牛逼没底气就算了,居然连说真话都不可以。

    心里正难过着,突然,头顶的风扇一声嗡鸣,别别扭扭地停住了,风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陷入一团漆黑,停电了。

    我立刻慌乱起来,看看手机,凌晨零点十分。

    除了手机的亮光,四周的黑是黏糊糊的一团,浓得化不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户外是什么情况,我想都不敢想,只有我一个人,前台在遥远的草坪前方。

    我拿手机扫视房间四周,总觉得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藏着什么东西,或是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就这么在床上拿着手机抖了一会儿,我实在受不了了,翻身下床,在包里翻到一个小手电,颤颤巍巍地打开门,准备穿过草坪,去前台找KC。

    打开门,雾气比睡觉前还重,路灯也全黑着,草坪周围的棕榈树参天林立,枝叶层层叠叠地挡着天空,一丝天光都不透,泥土和植物混合起来,发出潮乎乎的味道,带着一股排外的腥气。

    手电照出一条惨白的光柱,我的脚软得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脚下的路,努力不听不看。

    穿过草坪和雨林,走到餐厅 :餐厅和前台,都是一团黑,一点儿光都不见。

    我一边抖一边小声喊 :“KC?KC?Are you there (你在吗 )?”

    没人理我,

    我走到餐厅门口,刚想要敲门,就看到了门上挂着的一把大黑锁,这里没有人。

    我转身看看前台,同样上着锁。

    我喊声变大了,不停地叫着“KC”,没人回应,哪怕远处能响起两声狗叫声都好,可是什么都没有。

    此时此刻,一片黑暗的酒店里,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刚想跑出去找人,突然意识到,外面也不会有人,外面同样是荒山野岭。

    我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开始拼命地往回跑,心跳开始狂飙,用力攥着的手电,因为手心里的汗,好几次都快要滑到地上,跑得太快,手电照出的光线也乱成一团。

    因为心里还在祈祷能有活人出现,所以一边跑,我一边扯着嗓子喊 :“Anybody here? Anybody help me? (有人在吗?谁能救救我 ?) ”

    这些年的恐怖片,我可真是没白看。

    狂奔回房间的工夫里,我还用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看脚下的路,结果,手电一晃,正看见脚下正前方一米处,有一群蛤蟆趴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大喊一声,转身蹿进旁边的树丛,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偏离了回房间的路,但腿还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在大喊,我开始紧张得有点儿想吐。

    哪怕有人咳嗽一声都好,绝望的我边跑边想,脚步越来越踉跄,手也抬不起来了,手电的光垂在地上,光线忽长忽短。

    “得赶快回去,再这么在外面乱嚎,鬼也快被招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转身向正确的方向接着跑,但刚跑了两步,腰突然被一个很软,但是很有力的东西卷住了。

    那东西卷了我两秒,然后松开了。

    是什么东西啊 !

    脑子里迅速闪现出的画面,绝对比任何我看过的恐怖片都惊艳。

    我戳在原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断了,断得干干脆脆,一点余地不留。

    我在原地蹲下了,我跑不动了,我放弃了,不管 “它”是什么,或者想要对我干什么,都无所谓,我用短暂的几秒,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个人,思考了一下自己未来的人生,没什么可让我再接着跑的动力和积极性了。

    主编说的并不对,这世界上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父母,朋友,曾经以为会携手一生的那些男友,他们都曾陪着我走过一段路,但在某个路口,只能分手,目送我接着向前走,有过队友,有过旅伴,但这条路只能自己一个人摸索着走完。

    我蹲在这一团硬碰硬的黑暗里,这条路像是走到了尽头,这一刻,我开始变得一点方向感都没有,我开始哭,哭声一开始很小,然后一路飙高,最后变成号啕大哭 ———来尼泊尔后,这一路的委屈,来尼泊尔前,我一直在受的委屈 ———我突然发现有那么多委屈值得我现在就这么穷途末路地哭一哭。

    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 ?我一边哭一边想。

    在北京这么多年,我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我不怕穷,穷是我生活里最可控的风险,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真心对我,朋友是可以用利益换来的,我也不再害怕别人瞧不起我,因为没成就前空谈自尊,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吃了苦受了气,看够了脸色,我早就不怕黑了,当身处的世界给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我大可以再找一个灯火辉煌的场所,做另一个虚张声势的我。

    上次这么不顾一切的哭,是什么时候?

    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早就没有害怕的底线,也早就没有痛哭一场的心气儿了,但没想到,此时此刻,困在这种极度黑暗里的我,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我————那个离开家上学,会在火车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刚工作时受了委屈,会在卫生间里一边拽卫生纸发泄,一边捂着嘴大哭的我,那个把爸妈刚汇来的钱一分不差地转手打给房东,一边转账一边哭的我———因为收到了爸发给我的短信:钱到账了吗?替爸妈请你自己吃一顿好的啊。

    那些年的我,这一刻,集体回来了。

    手电掉在了地上,四周彻底黑了。

    这时,那个东西又轻轻地撞了我一下。

    我决定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就算看过以后会被吓死,也值了。

    从地上捡起手电,我沿着它撞我的方向照过去,只照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手电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看到了这东西的完整样子。

    是一只象。

    准确地说,是只小象,额头的白色胎记还没褪完,体型也不大,正半跪在地上,鼻子左右甩着,原来我刚刚一路哭嚎着跑过时,是它用鼻子卷住了我。

    小象的眼睛沉静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攻击性。

    我和象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我不哭了。

    我还有同伴,虽然是萍水相逢,虽然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

    回到房间后,我缩在床上,紧紧地裹着毛毯,把手电用毛巾绑在了头上,直直地照着前方,我像猫头鹰一样警惕地四处瞭望,但我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甚至在心里,开始有一点感谢这次停电。

    太久没有置身于这种绝对的黑暗里,我早忘了自己本身,是不是还有能发亮的地方,但那么多人都在借光活着,我一直觉得不差我这一个,也许只有这么停一次电,我才能提醒自己,人还是得怕点儿什么,也只有停这么一次电,我才有机会脱几件身上穿多了的衣服,灯火通明下,人难免会觉得自己披挂的东西,好像还不够多。

    这是我在回到房间后,等着睡意来临前,自己对自己说的话,也只是因为一点光都没有,我才好意思开口对自己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