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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拿起电话,摇了摇。“对,我要船务公司,请闵经理听电话,我是明氏企业的董事长。”明镜道,“我的航运单上,那两箱货,为什么不让提货?”“明董事长,是这样的,您的货都是医用品,光是医用面纱就是禁止买卖的。您以前有海关总署的批条,我们见条子放行,现如今海关总署的批条不管用了,要加盖特务委员会的公章,才能放行。”明镜急道:“闵经理,不能通融吗?我们也是熟客了……”闵经理抱歉道:“这个真不行,我们也是受人管制,不敢越权。”明镜继续争取道:“闵经理,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加一层运费给您……”“那可不敢,于今挣钱事小,被发现要坐牢,吃枪子的。”闵经理坚持,“其实,话说回来,您明董事长要盖个特务委员会的章,还不简单。”“什么意思?”“哟,您没看报纸吗?令弟高升了。”明镜不再说话,沉着一张脸慢慢放下电话,把扔在茶几上的报纸又拿起来细看,专选时政版面仔细看起来。“哗”的一下,报纸被揉成一团,褶皱不堪的报纸上,映着明楼高就汪伪政府要员的照片。同一张报纸,平展地摆在梁仲春的办公桌上,一个红色的大大的问号躺在报纸上。汪曼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眼睛盯着被问号覆盖明楼的脸的报纸,问道:“梁先生想告诉我什么?”“一个多月前,日本军部即将派遣到上海经济司任要职的日本经济学家、法学家原田熊二在香港遇刺。”梁仲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香港的报纸,往前一推,“遇刺那天,明楼就在香港。”“你认为明楼杀了原田熊二?好取而代之?”“你认为呢?”梁仲春反问,“原田熊二死了,对谁最有好处?原田可是日本军部钦定的新政府经济司负责人,他要活着,明楼会如此受到各方器重吗?”“你怎么知道是明楼杀了他?”“我不知道!”汪曼春冷哼一下,嗤之以鼻。“你看看明楼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品位奢侈,身手矫健,来去无踪的阿诚。”汪曼春愣了一下。
“把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这可不是什么学者风范。”“越来越复杂了。”“应该是越来越有趣。”梁仲春吩咐着,“设个套,试一试。”“你利用我。”“你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利用。关键的问题是,明楼不是情报贩子,他更像是一个中间人。我感兴趣的是,他的情报会分销到哪里?特高课?重庆?苏联?延安?美国?”汪曼春反问:“梁先生的直觉呢?”梁仲春想都不想,果断道:“重庆。”汪曼春冷笑一声:“我师哥跟周佛海,包括汪主席都是从重庆投诚过来的。”“正因为如此,他的掩护身份非常有效。”汪曼春还是不能接受梁仲春的判断。“怎么了?你不接受?就因为他曾经是你的情人?”汪曼春瞪视着:“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私人感情。”梁仲春继续鼓动:“那么?”“试试他。”汪曼春脱口而出,“我找个人假扮情报贩子……”即便坚持了许久,汪曼春的内心防线还是被攻陷。和梁仲春的对峙中,她对明楼即使有情,也挨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戳到心尖上。“可行。”汪曼春郑重道:“明天我叔父将在上海大酒店举行一次‘上海金融界’的救市沙龙,我师哥也在被邀请之列,那就……争取一场即兴演出。”梁仲春认同地点了点头。汪曼春问:“派谁去?”“你想叫谁消失就叫谁去。”汪曼春咀嚼着他话里的含意,幽幽地道:“真想派你去。”梁仲春笑起来:“对,就这么简单。”话一出口,汪曼春心中了然,她喜欢聪明人,对梁仲春有敌意也有敬意。“汪处长,南云课长虽然是你的老师,可是,她毕竟是日本人。76号是我们自己的地盘,守得住守不住,要看76号的工作效益。”梁仲春说,“明白吗?”“明白。”“外界总传说,我们76号二春争权,我从不辟谣,为什么?我们要让日本人对我们76号放心。”汪曼春不置可否。“不过,对共产党和重庆分子,我们必须见一个杀一个,汪主席才有可能在半壁河山下争一席之地。”“等我消息。”汪曼春道。
沙龙包间里,充斥着惺惺作态的表演和虚伪的赞美声。人们高谈阔论,对于经济、政治、时事,无不论其利弊,活像一个自由的财经沙龙。
“……昨天夜里,又有新政府的官员遇刺了。”某银行家叹道,“太恐怖了。”“世道人心简直糟透了。刺客横行,到处都是恐怖主义,抗日分子已然堕落到战国水平,行此野蛮、下作的血腥勾当。”汪芙蕖回道。“有一句,说一句,日本人的修养是极好的。日本人至少不会从我们的背后开枪吧。日本人讲的是武士道精神,讲公平决斗……”一位银行家慨叹,“中国的经济真的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替新政府尽快拿出一个详尽的金融改革方案。”有人建议道。“问题很多。新政府要看政绩,通常先看经济。我们要向新政府提倡经济至上而不是政治至上。对吧,汪老?”又走过来一位银行家对汪芙蕖请教道。
“我呢,人老了,胆子也就小了,步子也就慢了。”汪芙蕖呵呵一笑,反问明楼,“明楼,你说说看,现今的经济题目应该怎么做?”明楼放下酒杯,细长的眉目在金丝镜片的笼罩下漾着色泽柔和的光彩,汪曼春痴痴地望着他不曾离去,在她心里明楼是永远抹不去的心痛和爱。
“经济,历来就是一个既难做又诱人的题目。当前大家瞩目的问题,就是新政府会不会推出一系列的金融新政策,来刺激经济,复苏低迷的股市。不过,经济政策不是靠‘堵’来建设新秩序的,始终要想办法‘疏通’。战时经济萧条,不仅仅是国内独有的,国外也是一样。”明楼分析着,“所以,我个人认为,新政府的金融改革,宁可保守,不宜冒进。”众人赞赏般地点头,有人说是高论,有人赞是高明,有人中肯道切题。说完,明楼走到汪曼春身边,悄悄说道:“我实在受不了这里的酸腐气味了,原以为文人堆里才会有臭气熏天的酸味,想不到商人堆里也开始发臭发腐了。”汪曼春笑而不语。“你今天也很奇怪,不是最讨厌这种聚会的吗?”明楼疑惑。“想听真话?”明楼点点头。“我就是想来陪陪你。”明楼笑了,笑得很满足:“我去一趟洗手间……要不要一起去?”汪曼春笑着推了他一下,露出了羞涩的表情。明楼笑着起身离席,随即,汪曼春下意识地朝座上的一个貌似商人的胖子使了个眼色,胖子立刻也离席而去。明楼站在洗漱台前洗手,他微屈着一膝,腰间皮带扣银光耀目,松松地挂着犹未系紧,嘴里哼着《蓝色多瑙河》,看上去心情不错,伸手把金丝眼镜摘下来,对镜子整理着头发。洗手间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胖乎乎的男子出现在他身后,明楼知道他是在座的一名客人,但他也知道,这个客人是跟汪曼春一起来“蹭”沙龙的。“明先生,您好啊。”胖子热情打着招呼。明楼应付性地答应了一声,继续整理头发。“明先生,您还记得我吧?”“你是……”明楼奇怪地从镜子里看着他。胖子自我介绍:“明长官,我是军统局戴局长派来的。”明楼恍然,没有理他。
胖子见他不说话,以为就此搭上了话:“戴局长让我跟您直接联系。”说着,顺手拿起明楼的眼镜。
“搁下。”明楼发话了,“弄坏了,你赔不起。”胖子哈哈笑道:“您说,您这副眼镜除了把您打扮成一个文化人,还能有什么……”明楼快捷地从眼镜框上取下一枚镜片,端详看了看。见状,胖子趁势也低下头来。明楼一抬手,一个斜插,顺势就把那一枚薄如利刃的镜片插进了胖子的喉管,动作迅捷有力,准确击杀。
“它还有一个功能,简单,实用。”明楼对着胖子的脸说。
男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侧着身倒下,栽倒在明楼的皮鞋尖上,明楼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以免和尸体相触。
就在尸体倒下后数秒,洗手间的门被撞开,阿诚冲了进来:“您没事吧?大哥。”明楼试着甩了一下手,朝地下一指,说:“我的镜片。”阿诚赶紧从尸体的喉管上拔出镜片,递给明楼。明楼拿到水管下冲洗,自言自语道:“好久不练,手生了。”冲洗干净后,重新装回到眼镜框里,“打扫一下,人家还要做生意。”“是,大哥。”阿诚替明楼打开洗手间的门,待明楼整理完毕后走了出去。西餐桌上,烟雾缭绕,微有咳嗽声、清痰声在席间传播,甚有蔓延的趋势。明楼气定神闲地回到座位上,对汪曼春报以微笑。“怎么去了这么久?碰见熟人了吗?”汪曼春有意旁敲侧击。明楼喝了一口酒,浓且劲的酒香在齿间散发出来,满口兰馨:“我在洗手间碰到一条‘疯狗’,差点咬到我。”汪曼春心里一紧:“而后呢?”“而后啊?”明台看了看她,“我给了他一个教训。”汪曼春顿时显得心神不宁,想前去探视一下。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还没有明显的动作,明楼开口让她坐着别动,声音很轻,却很有力度。
汪曼春神色诧异地坐稳。“汪大小姐什么时候想改行做清洁工了?”明楼低低地浅笑,并于这浅笑中生出一丝惋惜之意。
汪曼春忽然间不寒而栗,且自惭形秽。她佩服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自残自杀的男人。五年过去了,他的那双深瞳依然深似海洋,不可捉摸。
“师哥,你难道随身戴着一副透视镜吗?”汪曼春半带娇嗔地试探着。
“知道什么是潜意识吗?”明楼说,“你的潜意识一直在诱导你工作,你聪明的小脑袋里装的是对每一个企图进入新政府的人进行身份甄别。”汪曼春顿时哑口无言。“你要甄别,我不反对,至少你得派一个人来,你喊一条狗来万一咬到我怎么办?”明楼双眉一展,清瘦的面颊上沾了些红晕,大约是红酒的点染,或者是攻心的刺激作祟,“你是聪明女子,要学会识人用人收放自如,你身边得有一群得力的帮手,而不是一群只会狂吠的狗。你要明白要进攻、要开战,你得先学会维持双方的‘均势’,才会有机会获取优势。”汪曼春眼眶忽然湿润起来,倒不是委屈,而是心怀畏惧。她欲开口讲话,明楼像是事先洞悉了一切,阖拢了眼皮,把耳朵伸过去,肩头斜靠着她,一副恭听佳人教诲的模样。
汪曼春低头:“我错了,师哥……”明楼笑起来,整个身子瞬间扶正,他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压在唇边,嘴角依旧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嘘”了一声,温情脉脉地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两人看似亲昵的举动,汪芙蕖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略微咳嗽了一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明楼抬起头,扶了扶眼镜框:“曼春在向我认错呢。”“呵呵,难得,实在难得。”汪芙蕖显得很高兴,“我们家曼春这匹小野马,从小到大也只有你明大少爷能够拉住缰绳。可惜啊,当年要不是你大姐反对,你们现在早就……”汪芙蕖话音未落,一声具有穿透性的清寒有力的声音果决地传入耳廓,冲击着耳膜:“当年要不是我反对,汪家大小姐现在已经是明家大儿媳妇了,对吗?”明楼倏地推椅而起,顺手将搭在膝上的餐巾搁置在餐桌上,站得笔直。他知道,明镜来了。阿诚几乎是在同时从外面跟着明镜进来的,看情形很显然,阿诚是设法阻拦而绝无用处的。汪芙蕖等人素来知道他明家规矩重,所以,整个沙龙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汪曼春一口恶气压在胸口上,目中无人地侧着脸。阿诚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
明镜穿着一件真丝缎面的粉底蓝湘绣旗袍,高领低摆,袍身紧窄修长,胸前绣有清寒淡雅的白玉兰花。熠熠闪光的水晶灯下,衬映着一张端庄持重的脸。一个尚未年满四十的女人,尽管修饰得当,眼角处也还是隐约能看到细细的皱纹。
明镜的闯入,有如墨池投石,黑水波滚,顿起涟漪。座上宾客们的目光都在同一时间聚焦在明镜身上,汪芙蕖不得不承认明镜的大家长风度,气场十足,龙凤之姿,风华不减。
明楼站在明镜跟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大姐。”明镜没应声,眼光很快扫过明楼,落在汪芙蕖的身上。“大侄女,火气不要这么旺,毕竟时过境迁,大家还是一团和气的好。”汪芙蕖满脸堆笑,脸上的肥肉颤了颤,笑得太假,以至于汪曼春都有些看不下去。明镜却不事寒暄,单刀直入地对汪芙蕖道:“汪董事长,不,新任南京政府财政司汪副司长,我是专程过来跟您请安的。”“不敢当,不敢当。”“顺带告诉您一声,您不必三天两头叫人拿着企划书、合作书来敲我的门。您可别忘了。我父亲死的时候,留有家训,我明家三世不与你汪家结盟、结亲、结友邻。”此话一出,汪芙蕖的脸色顿现尴尬。“还有,您可以无视从前的罪恶……”“大姐。”明楼试图截住明镜的话。
明镜头也不回地冷着脸:“不准打断我的话!”她对着汪芙蕖,继续道,“千万别再打我们明家人的主意。我明镜十七岁接管明家的生意,多少次死里求生活过来的!我什么都不怕!”汪芙蕖的脸色灰蒙蒙的,被明镜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你们南京政府,随随便便就给我扣上一顶帽子,说我是红色资本家。好啊,想整垮我,吞掉明氏集团,你们拿出证据来。别像跳梁小丑一样,给我寄子弹!”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两颗子弹,“啪”地一声掷在餐桌上,子弹被振动得似乎要跳起来,汪芙蕖吓得往回抽了一下。
看着汪芙蕖的脸色,汪曼春觉得太丢脸!想站起来回击,又看到明楼似箭的眼光,只好再次忍耐下来。
明镜转过身,看着明楼,质问道:“你回上海多久了?”“一个多……”明楼张着嘴还没说完,明镜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他嘴里那个“月”字生生打回肚里去了。汪曼春再也忍不住一声尖叫,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