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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松鼠挣扎了半晌,此时在皇帝掌中,只是瑟瑟发抖。琳琅见它温顺可爱,伸手轻抚它松松的绒尾,不由说:“真有趣。”皇帝见她嫣然一笑,灯下只觉如明珠生辉,熠熠照人,笑靥直如梅蕊初露,芳宜香远。皇帝笑道:“小心它咬你的手。”慢慢将松鼠放在她掌中。她见松鼠为吩带所缚,十分可怜,那吩带本只系着活扣,她轻轻一抽即解开。那吩带两头坠着小小金珠,上头却有极熟悉的篆花纹饰,她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凝固,只觉像是兜头冰雪直浇而下,连五脏六腑都在瞬间冷得透骨。手不自觉一松,那松鼠便一跃而下,直窜出去。
她此时方回过神来,轻轻“呀”了一声,连忙去追。那松鼠早已轻巧跃起,一下子跳上了炕,直钻入大迎枕底下。皇帝手快,顿时掀起迎枕,它却疾若小箭,吱地叫了一声,又钻到炕毡下去了。琳琅伸手去按,它数次跳跃,极是机灵,屡扑屡逸。窜到炕桌底下,圆溜溜的眼睛只是瞪着两人。
西暖阁本是皇帝寝居,琳琅不敢乱动炕上御用诸物,皇帝却轻轻在炕桌上一拍,那松鼠果然又窜将出来。琳琅心下焦躁,微倾了身子双手按上去,不想皇帝也正伸臂去捉那松鼠,收势不及,琳琅只觉天翻地覆,人已经仰跌在炕上。幸得炕毡极厚,并未摔痛,皇帝的脸却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气息间尽是他身上淡薄的酒香,她心下慌乱,只本能地将脸一偏。莲青色衣领之下颈白腻若凝脂,皇帝情不自禁吻下,只觉她身子在瑟瑟发抖,如寒风中的花蕊,叫人怜爱无限。
琳琅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唇上灼人滚烫,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吩带,掌心里沁出冷汗来,身后背心里却是冷一阵,热一阵,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耳中嗡嗡地回响着微鸣,只听窗纸上风雪相扑,簌簌有声。
西洋自鸣钟敲过了十一下,梁九功眼见交了子时,终于耐不住,蹑手蹑脚进了西暖阁。但见金龙绕足十八盏烛台之上,儿臂粗的巨烛皆燃去了大半,烛化如绛珠红泪,缓缓累垂凝结。黄绫帷帐全放了下来,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四下里寂静无声。忽听吱吱一声轻响,却是那只松鼠不知打哪里钻出来,一见着梁九功,又掉头窜入帷帐之中。
梁九功又蹑手蹑脚退出去。敬事房的太监冯四京正候在廊下,见着他出来,打起精神悄声问:“今儿万岁爷怎么这时辰还未安置?”梁九功道:“万岁爷已经安置了,你下值睡觉去吧。”冯四京一怔,张口结舌:“可……茶水上的琳琅还在西暖阁里——”话犹未完,已经明白过来,只倒吸了一口气,越发地茫然无措。廊下风大,冷得他直打哆嗦,牙关磕磕碰碰,半晌方道:“梁谙达,今儿这事该怎么记档?这可不合规矩。”梁九功正没好气,道:“规矩——这会子你跟万岁爷讲规矩去啊。”顿了顿方道:“真是没脑子,今儿这事摆明了别记档,万岁爷的意思你怎么就明白不过来?”
冯四京感激不尽,打了个千儿,低声道:“多谢谙达指点。”
眼瞅着近腊月,宫中自然闲下来。佟贵妃因署理六宫事务,越到年下,却是越不得闲。打点过年的诸项杂事,各处的赏赐,新年赐宴,宫眷入朝……都是叫人烦恼的琐碎事,而且件件关乎国体,一点儿也不能疏忽。听内务府的人回了半晌话,只觉得那太阳穴上又突突跳着,隐隐又头痛,便叫贴身的宫女:“将炭盆子挪远些,那炭气呛人。”
宫女忙答应着,小太监们上来挪了炭盆,外面有人回进来:“主子,安主子来了。”
安嫔是惯常往来,熟不拘礼,只屈膝道:“给贵妃请安。”佟贵妃忙叫人扶起,又道:“妹妹快请坐。”安嫔在下首炕上坐了,见佟贵妃歪在大迎枕上,穿着家常倭缎片金袍子,领口袖端都出着雪白的银狐风毛,衬得一张脸上更显得苍白,不由道:“姐姐还是要保重身子,这一阵子眼见着又瘦下来了。”
佟贵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养着些,只是这后宫里上上下下数千人,哪天大事小事没有数十件?前儿万岁爷来瞧我,还说笑话,打趣我竟比他在朝堂上还要忙。”安嫔心中不由微微一酸,道:“皇上还是惦记着姐姐,隔了三五日,总要过来瞧姐姐。”见宫女送上一只玉碗,佟贵妃不过拿起银匙略尝了一口,便推开不用了。安嫔忙道:“这燕窝最是滋养,姐姐到底耐着用些。”佟贵妃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安嫔因见炕围墙上贴着消寒图,便道:“是二九天里了吧。”佟贵妃道:“今年只觉得冷,进了九就一场雪接一场雪地下着,总没消停过。唉,日子过得真快,眼瞅着又是年下了。”安嫔倒想起来:“宜嫔怕是要生了吧。”佟贵妃道:“总该在腊月里,前儿万岁爷还问过我,我说已经打发了一个妥当人过去侍候呢。”
安嫔道:“郭络罗家的小七,真是万岁爷心坎上的人,这回若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还不知要怎么捧到天上去呢。”佟贵妃微微一笑,道:“宜嫔虽然要强,我瞧万岁爷倒还让她立着规矩。”安嫔有句话进门便想说,绕到现在,只作闲闲的样子,道:“不知姐姐这几日可听见说圣躬违和?”佟贵妃吃了一惊,道:“怎么?我倒没听见传御医——妹妹听见什么了?”安嫔脸上略略一红,低声道:“倒是我在胡思乱想,因为那日偶然听敬事房的人说,万岁爷这二十来日都是‘叫去’。”
佟贵妃也不禁微微脸红,虽觉得此事确是不寻常,但到底二人都年轻,不好老了脸讲房闱中事,便微微咳嗽了一声,拣些旁的闲话来讲。
晚上佟贵妃去给太皇太后请安,比平日多坐了片刻。正依依膝下,讲些后宫的趣事来给太皇太后解闷,宫女笑盈盈地进来回:“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佟贵妃连忙站起来。
皇帝虽是每日晨昏定省,但见了祖母,自然十分亲热,请了安便站起来。太皇太后道:“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又叫佟贵妃:“你也坐,一家子关起门来,何必要论规矩。”
佟贵妃答应着,侧着身子坐下,太皇太后细细端详着皇帝,道:“外面又下雪了?怎么也不叫他们打伞?瞧你这帽上还有雪。”皇帝笑道:“我原兜着风兜,进门才脱了,想是他们手重,拂在了帽子上。”太皇太后点点头,笑道:“我瞧你这阵子气色好,必是心里痛快。”皇帝笑道:“老祖宗明鉴。图海进了四川,赵良栋、王进宝各下数城,眼见四川最迟明年春上,悉可克复。咱们就可以直下云南,一举荡平吴藩。”太皇太后果然欢喜,笑容满面,连声说:“好,好。”佟贵妃见语涉朝政,只是在一旁微笑不语。
祖孙三人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因听窗外风雪之声愈烈,道:“天黑了,路上又滑,我也倦了,你们都回去吧。尤其是佟佳氏,身子不好,晚上雪风冷,别受了风寒。”皇帝与佟贵妃早就站了起来,佟贵妃道:“谢太皇太后关爱,我原是坐暖轿来的,并不妨事。”与皇帝一同行了礼,方告退出来。
皇帝因见她穿了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娇怯怯立在廊下,寒风吹来,总是不胜之态。他素来对这位表妹十分客气,便道:“如今日子短了,你身子又不好,早些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也免得冒着夜雪回去。”佟贵妃低声道:“谢皇上体恤。”心里倒有一腔的话,只是默默低头。皇帝问:“有事要说?”佟贵妃道:“没有。”低声道:“皇上珍重,便是臣妾之福。”皇帝见她不肯说,也就罢了,转身上了明黄暖轿。佟妃目送太监们前呼后拥,簇着御驾离去,方才上了自己的轿子。
皇帝本是极精细的人,回到乾清宫下轿,便问梁九功:“今儿佟贵妃有没有打发人来?”梁九功怔了一怔,道:“回皇上的话,贵主子并没打发人来过。只是上午恍惚听见说,贵妃宫里传了敬事房当值的太监过去问话。”皇帝听了,心下已经明白几分,便不再问,径直进了西暖阁。
换了衣裳方坐下,一抬头瞧见琳琅进来,不由微微一笑。琳琅见他目光凝视,终究脸上微微一红,过了片刻,方故作从容地抬起头来。皇帝神色温和,问:“我走了这半晌,你在做什么呢?”
琳琅答:“万岁爷不是说想吃莲子茶,我去叫御茶房剥莲子了。”皇帝“唔”了一声,说:“外面又在下雪。”因见炕桌上放着广西新贡的香橙,便拿了一个递给她。琳琅正欲去取银刀,皇帝随手抽出腰佩的珐琅嵌金小刀给她,她低头轻轻划破橙皮。皇帝只闻那橙香馥郁,夹在熟悉的幽幽淡雅香气里,只觉她的手温软香腻,握在掌心,心中不禁一荡,低声吟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灯下只见她双颊胭红酡然如醉,明眸顾盼,眼波欲流。过了良久,方低低答:“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禁不住揽她入怀,因暖阁里笼着地炕,只穿着小袖掩衿银鼠短袄。皇帝只觉纤腰不盈一握,软玉幽香袭人,熏暖欲醉,低声道:“朕比那赵官家可有福许多。”她满面飞红,并不答话。皇帝只听窗外北风尖啸,拍着窗扇微微咯吱有声。听她呼吸微促,一颗心却是怦怦乱跳,鬓发轻软贴在他脸上,似乎只愿这样依偎着,良久良久。
琳琅听那熏笼之内炭火燃着哔剥微声,皇帝臂怀极暖,御衣袍袖间龙涎熏香氤氲,心里反倒渐渐安静下来。皇帝低声道:“宫里总不肯让人清净,等年下封了印,咱们就上南苑去。”声音愈来愈低,渐如耳语,那暖暖的呼吸回旋在她耳下,轻飘飘的又痒又酥。身侧烛台上十数红烛滟滟流光,映得一室皆春。
直到十二月丁卯,大驾方出永定门,往南苑行宫。这一日却是极难得晴朗的天气,一轮红日映着路旁积雪,泛起耀眼的一层淡金色。官道两侧所张黄幕,受了霜气浸润,早就冻得硬邦邦的。扈从的官员、三营将士大队人马,簇拥了十六人相舁木质髹朱的轻步舆御驾,缓缓而行,只听晨风吹得行列间的旌旗辂伞猎猎作响。
颇尔盆领着内大臣的差事,骑着马紧紧随在御驾之后。忽见皇帝掀起舆窗帷幕,招一招手,却是向着纳兰容若示意。纳兰忙趋马近前,隔着象眼舆窗,皇帝沉吟片刻,吩咐他说:“你去照料后面的车子。”
纳兰领旨,忙兜转了马头纵马往行列后去。后面是宫眷所乘的骡车,纳兰见是一色的宫人所用青呢朱漆轮大车,并无妃嫔主位随驾的舆轿,心里虽然奇怪,但皇帝巴巴儿打发了自己过来,只得勒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队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