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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夏跟她一间酒店, 她本来是今天下午的飞机,结果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只能改签成明天早上。此时参加完品牌举办的晚宴, 她也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赶回来了。
她看到冯小满在等电梯, 走过去跟她打声招呼:“小满, 你还好吗?”第一次来例假就得被冷风吹, 真是造孽。
源夏的嗓子现在已经哑得厉害,几乎都发不出声音来了。她也是一脸病恹恹的模样。
冯小满疲惫地点点头:“还行吧。”她其实知道有一个可以缓解喉咙疼痛的方法, 就是在喉结附近揪痧,揪出血点就好了。她妈以前咳嗽时就这么做过, 效果挺好的。然而对于源夏来说不行, 因为脖子也是模特儿身体需要展示给众人看的一部分, 她不能毁了源夏接下来的的秀场生涯。
源夏看她, 叹了口气道:“你也感冒了。”
冯小满还能微微地点头, 她现在头重脚轻的,鼻子塞得难受。她需要回去, 立刻躺在床上休息。
两人都觉得不舒服,也没有精力再继续交谈什么。出了电梯以后,只用眼神示意打招呼, 然后各自回自己的房间。
冯小满其实很想泡个澡。着凉感冒的时候, 泡个澡,感觉会舒服很多。可惜的是她现在的情况, 不允许。她只能简单地冲洗一下身体, 然后站在浴霸底下, 将自己的身体烤热了。她此时真心怀念在艺术体操队时蒸桑拿的感觉,对,痛痛快快地蒸上半个小时桑拿,出一身臭汗,然后,应该就会好很多。
子夜时分,冯小满被小腹的一阵阵抽痛给吵醒了。她不得不蜷缩起身体来,想让自己的肚子好受一点儿。一时间,万般委屈与孤单涌上心头,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孤独与无助。在她经历着从幼女到成熟女性转变的时间段里头,她只有她自己。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
被子似乎是冷的,拢不住热气。
冯小满爬起身来,烧了一壶热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灌进了一个空酒瓶当中。她今天很想去找一个热水袋的,可惜时间太紧,她没有找到。这个酒瓶是晚上走秀的时候,后台为模特儿们准备的香槟的酒瓶。被她问工作人员讨来了充当暖水袋。
她往瓶中灌热水的时候,特别害怕这个瓶子,会因为受热突然间炸开。为此,她还特地用吹风机对着瓶子吹了半天的暖风。听到吹风机呜呜响的声音时,她自己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了。自制的热水瓶,给了她肚子温暖的安慰,她又重新蜷缩回床上,慢慢地睡着了。
没有时间哭泣,也没有时间哀怨,天亮以后,还有新的工作在等待着她完成。
第二天一早,她神采奕奕地出现在拍摄现场时,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女孩昨天晚上都没有好好睡上几个小时。既然选择这条路,那么所有的苦和累,都得咬咬牙咽下去。
后来冯小满参加访谈节目的时候,被问到这些事情。主持人问她,是不是觉得特别委屈,太辛苦了,居然要付出这么多。
原本可以用来煽情灌心灵鸡汤的好时机,冯小满却特别耿直的回答道:“不觉得呀,因为我收获的也多啊。既然厂商给了我那么高的广告代言酬劳,那么,我付出的劳动起码要对得起这些酬劳。”
当时她的话,还引起了不少非议。很多人觉得她这样子说话特别毁她的人设。原本多健康积极向上的奋斗少女形象,一下子就成了“给钱就行”的拜金女郎。
冯小满为此还特地在自己的微博跟特推上,做了详细的说明。她完全不觉得凭借自己的劳动挣钱,挣更多的钱,有什么可耻的?
“在我作为运动员的时代,我就想着比赛获奖能拿奖金,实在太好了,因为奖金是对我成绩的肯定,也是对我个人能力的肯定,我很高兴。同样的,现在作为New Supers我很骄傲,作为MoneyGirl,我也很骄傲,因为我的商业价值也证明了我的职业价值,我是被客户跟市场所需要的。”
真是开玩笑啊,职业义工也是有工资的。钱是最俗也是最脱俗的东西。
爱钱的冯小满在又冻了一天之后,总算完成了这次广告拍摄任务。她相信她的面色,肯定能够达到白净通透的效果。因为被冷风吹得面无血色,能不白吗?
她脸上唯一的妆容是口红,而且是极为艳丽的口红,白得像背景板一样的连,漆黑的乌发与剑眉加上烈焰红唇,形成了一种特别震慑人的组合。冯小满说不清楚这样的她美不美,但她得承认,看过成片之后,她自己居然睡觉时都梦到了这张脸。她将香槟酒瓶子往肚子上滚了滚,忧伤地想,说不定丁凝说的是对的,她就是个妖怪。
冯小满孤孤单单地回到了酒店,此时源夏也已经走了。她叹了口气,悲伤地发现想找个人聊聊天都不行。她放了半缸热水,费劲吧唧地将房间里头的椅子挪进浴室,然后自己坐在凳子上开始半身浴,上半身靠浴霸烤着,从膝盖起全部泡在热水里头。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热水以及洒在热水中的芳香精油让她松弛了下来。这样的辛苦,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拼命参加比赛,拼命刷取积分,又拼命参加各种表演赛跟商业活动来确保自己可以参加A级比赛的时光了。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用丁凝的话来形容,就是像跟被狗撵了一样,只能拼命的往前奔。
热气氤氲中,精油淡淡的橙香味令她心情放松了不少。冯小满几乎快要烤着椅子睡着的时候,听到了外面有人敲门的声音。
她有点儿惊讶,因为每天结束工作回到房间以后,她的经纪人并不会再来找她了。他们的交集几乎只出现在工作时间里。她以为是经纪人为了奖励她的辛勤工作,为她叫了客房服务,赶紧起身穿睡衣,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房间门口站着的人,居然是赫主任。
冯小满看着赫主任有点儿尴尬。
赫主任见到穿着睡衣的冯小满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讷讷道:“你这么早就睡觉了呀。”
冯小满点点头,用浓浓的鼻音开了口:“感冒了,想找点睡。”
赫主任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好像选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时机过来。
冯小满让赫主任稍等片刻,她回房间重新换好了衣服,带着赫主任去楼下的咖啡厅里头说话。
明明她年纪小,还不满十八岁。可是赫主任却奇怪地发现,似乎是她在掌控着两人之间的主导权。他叹了口气,小丫头已经长大了。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了。
冯小满给赫主任要了杯热饮外加一份葡式蛋挞,自己则坐在咖啡厅里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热水。她鼻塞头晕,感觉很难受,但是既然赫主任已经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她总不能就这样将人拒之门外。
赫主任表示他这趟来是想跟冯小满好好谈一谈申诉的事情。这一回,国家队准备将对国际体操联合会执委会的决定向国际体育最高仲裁法庭提出上诉。
“不就是打洋官司么,不就是要去洛桑么,咱们不怕。”
冯小满没有作声,只喝了口白开水。赫主任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跑一趟的,这种事情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
果不其然,赫主任叹了口气:“现在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内忧外患,队伍建设都成问题。你别放松了对自己的锻炼,后面还指望着你能回来把旗子扛起来了。”
被寄以厚望的冯小满却面容平静,一语不发。
赫主任絮絮叨叨地告诉了她,他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新一轮的选拔,迅速将优秀运动员给补充进来。孙岩、丁凝还有李珊珊的出走,给国家队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们现在就面临着无人可用的窘状。就连庞清这样的老将,原本已经退役去学校上学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重新回来继续训练。她不披上国家队战袍的话,到了三月份的法国埃松杯,中国队连一支完整的参赛队伍都拿不出手。
冯小满讽刺地想,拿不出手就弃赛好咯。直接一个为亚锦赛或者亚运会养精蓄锐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漫不经心地找借口不是有些人最擅长的么。她一口接着一口喝白开水,却始终并不接话茬。
赫主任叹了口气道:“小满啊,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老实跟你说吧,他们叫我回去接管国家队的时候,我老婆跟孩子都不愿意。我心里头也不舒服。我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队伍,齐齐整整地交出去了,被别人折腾得奄奄一息了,收不了场了,总算又想起来要奥运会金牌啦,就把我给叫回来当救火队。他们把我当什么了?”
“可是没办法呀,我放不下。人家不当一回事儿,我当一回事啊。我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对艺术体操这么个体育项目放不下了。”他喃喃自语道,“做点儿事情怎么这么难呢?可是,既然已经做了,我总要想尽办法好好做吧。”
见冯小满始终不给个反应,赫主任也不催促她,只将自己接管国家队以后所有的事情安排,都娓娓道来。
这一回他准备将钱苗苗再给送到俄罗斯队去训练。原本还想养着孩子,让她在少年组里头混一混。可是现在看是不行了,只要一满十六周岁,她就必须得出来参加比赛。不然实在没有什么好人选。陈美的综合素质差了些,后来又被退回省队,耽误得人差点废了。这次回来以后,小孩子练得辛苦,但是资质条件摆在那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希望。
冯小满喝完了杯中的开水,突然间开了口:“主任,我来例假了。”
赫主任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姑娘的话茬。她一个小姑娘家,跟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个实在是让他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冯小满继续说下去:“身体发育期,对每一位艺术体操运动员而言,都是一个艰难的时期。能扛过去的都不容易。后面我会发胖,我的骨头会变硬,我的体重也会增加。这是必须的,因为没有足够的脂肪作为支撑的话,我的月经会紊乱。”
她闭着眼睛,酝酿了一下情绪,才能够将剩下的话一气儿说完:“我以前一直闷着头不停地练艺术体操,我不知道例假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厌恶这个女性成熟的生理标志的。但是,这一次我想好好地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如果练艺术体操的话,很有可能,她后面会出现运动性闭经。她查过资料,当体重减轻百分之十到十五,体内脂肪含量丢失百分之三十的时候,就有可能会闭经。
赫主任看着冯小满,沉声道:“那你是个什么意思呢?”
冯小满摇摇头:“我不知道。老实说,如果是一个月前我的处罚决定撤销了,我大概有信心让我恢复一个月的训练,我就敢上埃松杯比赛去。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这个信心了。我不知道,即使我抛下一切,重返赛场以后,究竟会怎么样?我想给自己放个假,我想让自己轻松点儿。艺术体操就像藤蔓一样,它拯救了我,但同时它将我缠绕着,深深地嵌入了我的骨血当中。我没有办法剥离出来,但是我真的想轻松一点儿。起码暂时,我更加喜欢现在的自己。”
赫主任觉得自己听不懂冯小满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他甚至有点儿后悔,不应该这么莽撞地跑过来。最起码的,他应该将王部长还有陆教练她们带过来。可惜的是那个姓李的手太黑,把薛教练给赶走了。不然的话,要是有她师傅还在国家队里头,冯小满应该能听劝。对,还有庞清,庞清跟她关系好,冯小满又听庞清的,应该把庞清叫过来,好好劝劝这丫头。
其实赫主任最担心的事情并不是冯小满的申诉被驳回。他觉得即使不让参加比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中国自己举办邀请赛,把高手叫过来跟冯小满同场竞技。或者就让她在莫斯科一直训练着。反正即使禁赛两年,奥运会的时候,她总归是能上场比赛的。
他怕就怕冯小满不愿意了,她不愿意过这种生活了。这个丫头片子能耐大,离开了比赛场到了其他地方,照样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赫主任的女儿拿着时尚杂志给他看,说冯小满是亚洲时尚界的第一代领军人物,是纽约时装周上的新宠儿。
女儿说她又为国争光了,赫主任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骄傲。他的心抽着疼。越是这样,冯小满越不会愿意回来。讲到底,比赛场上哪比得了那个圈子那么惹眼啊。虽然按照他老派人的想法,那些模特儿都是空有其表的花瓶,就是个空架子,完全不能跟艺术体操运动员相提并论。可是,起码在大众眼中,这些名模可比艺术与体操运动员吃香多了。
他跟人打听来的消息,就冯小满现在的身份,走一场秀起码都是大几万的起步价,关键是还请不到人。人家是给世界大牌走过秀的,不会轻易在国内接走秀活动。
赫主任没敢听冯小满继续说下去,他怕从冯小满口中听到她以后都不会重返赛场的话。他匆匆忙忙地强调,他明白冯小满的心情,上诉的事情她就别担心了,国家队一定会早日帮她洗刷掉冤屈的。
冯小满也没有跟赫主任再分辩什么。她的嗓子挺疼的,而且还没什么力气。
赫主任要告辞的时候,忍不住冒了句:“你看看你,生着病还得工作,我看这个也没有人家说的那么好。”
冯小满微微地笑:“庞清姐骨头断了还得上场比赛,我大腿拉伤一样得上去跳来跳去。比起那些来,我真不觉得现在有什么。”
她点点头,在咖啡厅门口与赫主任道别,转身朝电梯间走去。
赫主任看着这丫头细条条的身量,忍不住叹气,这孩子比起他去年最后一次看她时,又长高了。
冯小满一回到房间里头,趴在床上开始睡觉。她原本以为这一晚上她会思绪万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可实际上,她几乎一躺进被窝里头,就昏昏沉沉地睡熟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得养足了精神,好好去经营自己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