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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七这一觉睡得特别好,第二天早上还在床上懒了会儿床才爬起身,虽然是周日,还是要天不亮就出门去锻炼,萧宸一如既往地比她早到,站在老地方定定地看着她。
“早上好。是的,我要离京了。暂时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大概过个几年再回来。没错,我和箭神同出一门,但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你若想练到昨天所看到的那种程度,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方法是勤奋加思考。还有什么要问的吗?”燕七打着招呼。
萧宸:“……没了。”
“那走吧,跑步去。”
跑完步照旧是去萧府靶场练箭,而当两人从墙头跳进院墙时,却发现萧大人萧天航正负着手等在那里。
“萧大人早啊。”燕七打着招呼。
两个人在萧家练了这么长时间的箭,说萧天航对此一无所知是不可能的,因而燕七和萧宸也都未觉惊讶,走到近前行礼,萧天航却将儿子支到了一边:“我有话要同安安说。”
待看着萧宸走到远处靶道上自行练箭,萧天航这才望住燕七:“你可得罪了什么人?”
“如果是指那个谣言的话,不用担心,在这个圈子里是不可能兴起风浪的。”燕七道。
“兴风作浪的确不至于,”萧天航沉声道,“这样的手段,多见于读书不多的百姓人家,亦或迷信神鬼的后宅妇人,京中官眷圈子,都是官家书院里出来的,这样的谣言莫说不会去传,传了也是没人信,然而终究会对名声有损,明白人一想便知是你得罪了人,难保不会滋生出其它的闲言碎语来。背后这个人,你心里可有数?”
“我不敢肯定,”燕七道,“不过目前我也暂时不想追究。”
萧天航盯了燕七一阵,道:“若家里无人替你作主撑腰,可以来找我,你若担心有人背后口舌,我……认你为义女。”
“崩”地一声传自靶道那厢,燕七扭头和萧宸道:“心无旁鹜的练习才能有效果哟,不许偷听大人说话。”
萧宸:“……”射了个九环都能被你听出来。
萧天航看了眼自己儿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思绪,转而将话带开:“涂弥当真是你的师兄?”
“曾经是,”燕七依旧用同样的回答,“现在不想有任何瓜葛。”
萧天航点了点头,略作犹豫,终于还是慢慢伸出手,轻轻抚在燕七的头顶上,低沉着声音道:“安安,你是个聪明孩子,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对此坚定不移,此点连我都为之钦佩。以前怪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对你好,却忽略了你之感受,希望你能……原谅我。”
“言重啦,”燕七摆手,“您是真心对我好,我很清楚。”
萧天航笑了笑,收回手,看着燕七:“若能蒙你不嫌,可将我当做个忘年之友,需要帮忙,亦或闲来无事,再或需人分忧解难、共享些开心之事,尽可过府来找我,我这里扫地烹茶以待。”
“好。”燕七点头,“好处是我们从今以后终于不用跳墙头进来了。”
萧天航呵呵笑起来:“人言可畏,该避还是要避,我倒可为你们打掩护。”
“呃,这话好像容易让人误会啊……那我去练箭啦,您去睡个回笼觉吧,这么早在这里等着逮我们也怪不容易的。”
目送萧天航离开,燕七这才拎着弓箭站到萧宸身边去:“刚才做错事了吧?练箭的时候纵是身边天塌地陷都与你无关,否则环境影响情绪,情绪影响技术,虽然如果当真天塌地陷了还是逃命要紧,但在平常练箭时,一定要有这样的定力才行。”
“我错了。”萧宸道。
“错了就要接受惩罚,”燕七放下手里弓箭,“其实针对情绪不稳的状况,也有一种相应的训练方式。”说着走向靶道另一端,百步外停下,转回身看向萧宸,“看到我手里的雪球了?它就是你的目标,而我不会立着不动,你要射的是动靶,给你十箭的机会,射中七回以上算过关,过不了关的话罚唱一首歌,开始吧。”
“……”这叫什么惩罚?明知他此刻情绪不够稳定,却还要以身做靶架,倘若他稍微精力不集中,她很可能就会伤在他的箭下,这简直是反其道而行地把他逼到绝境里,逼着他必须集中,她就这么相信他不会失手?
看着燕七手里拿着核桃大小的雪球在那里做着古怪的动作,萧宸还是觉得额上有些冒汗,射动靶他不成问题,核桃大小的目标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换做是别的什么人拿着它都不会给他造成困扰,再或换个时间做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没把握,可是今天他真的很难集中……
燕七的第八套少儿广播体操都快做到最后一节了,萧宸才将十箭完成,七箭中的,勉强过关。
“你知道涂弥为什么会被称为箭神?”燕七问。
萧宸摇头,牢牢地盯着她看。
“因为神没有七情六欲,他用箭的时候,所有人,所有物,所有的思想,在他的眼里都是死的。”燕七却偏开目光,落向尚未亮起的天际,“与其说他是箭神,不如称之为箭魔。磐石不会被风吹动,他永远不会被任何情绪影响握弓的手。而情绪是影响箭技最重要的因素,如果这样的因素在他那里为零,谁能赢得了他?”
“你的意思是,要想达到他那样的高度,就必须抛弃七情六欲?”萧宸看着燕七。
“这取决于你愿不愿意做一个神或魔。”燕七道。
“不愿意。”萧宸道。
“不追求箭术最高了?”燕七问。
“如果无敌的代价是无情,这最高我宁愿不要。”萧宸道。
“说得真好,萧大人抱孙有望。”燕七道。
“……”
燕七从外面买了香喷喷的葱油饼和热腾腾的羊肉小米粥回来,羊肉粥是用竹筒盛着的,回来倒在碗里,端着进了第二进院的上房,在堂屋桌上摆好,隔着门进行叫醒服务:“燕九先生,早餐投放完毕,可以起身进食了。”
门缝里挤出一串省略号来,里头慢吞吞传来床板的响动,过了好一阵子门才打开,燕九少爷趿着鞋披着件外袍从里面飘了出来,赏他姐一记眼白,慢吞吞坐到桌边去。
“你确定休学几年回来还能跟得上同窗们念书的进度吗?”吃完饭,燕七看着她弟慢条斯理地拿着帕子擦嘴。
“我就是进度。”燕九少爷淡淡道。
“……”喵的这霸气也是没谁了。
“你真要带崔晞一起去?”燕九少爷瞟着他姐。
“出去走走对他来说是好事。”燕七道,“这叫旅游疗法。”
“真若路上病了,你要如何?”燕九少爷问。
“说得也是,回头让他签个生死状给我。”
“……”
“我想他若真能说动崔大人夫妇,想必他们会给他带个私家郎中上路吧,咱们还能沾他个光。”
“……这种光不沾也罢。他那样的身子骨,若上路只怕还要多带些人,你可打算好了一共要多少人?”
“我自己一个人也不用带,你呢?把水墨和红陶带上?”
“带他们做什么。”
“小九爷不要人伺候啊?”
“有你就够了。”
“……”
姐弟俩这厢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见有人进来传话:“大老爷请七小姐和九爷速速更衣,至二门处与大家汇合,稍后一同前往武府。”
举家前往武府,还这么急——武家出事了?
姐弟俩到达二门处时只有燕子恪和燕四少爷先到了,其余人还在后面磨蹭,见着燕七过来,燕子恪冲她招了招手,至近前方和她道:“是武家小二,随同武家大军抵达北塞后被分去了姚总兵麾下,姚总兵令他带队做急先锋深入敌阵,自己亲自率军做后援,结果武家小二倒是突进去了,他姚立达的后援却被四夷联盟的军队截断,武小二带着兵在敌阵里杀了三天三夜,迟迟等不到救援,最终整支队伍几近全军覆没,只剩了武小二和两三名残兵拼死杀出重围……遗憾的是,武小二丢了一条胳膊,无法再在军中效力,恰逢押送粮草的队伍要回京复命,武长戈便让押运官顺路将他护送了回来,因恐家里担心,也未使人提前支会,昨夜进的京,武家人这才知道消息。”
燕四少爷在旁边红着眼睛狠狠挥了一下拳头:“那个姚总兵是吃干饭的吗?!就这样害了武二哥!武二哥那样优秀的人——就——就再也上不了战场了!缺了条胳膊,连出仕都不能!姓姚的毁了武二哥一辈子!爹!我要去北塞!我要参军!我要杀光那些蛮子给武二哥报仇!我要狠狠揍那姓姚的一顿!”说着抹了把眼睛,水渍沾在了脸上。
武玥的二哥武琰,大约是武家这一辈人里最优秀的人物了,文武双全,情智皆高,燕七小时候去武家做客,他总会给她摘树上开在最高处的花儿戴,因为他说,开在最高处的花是向暖而生,戴上这样的花,再冷冰冰(木呆呆)的脸上都会有暖意。
燕武两家一向交好,家里孩子出了这样的事,理应合家过府去探望。
待燕家其他人纷纷赶到二门,燕子恪便带着径直赶往武府,进了门也不多寒暄,在武家人的引领下去了武琰的院子。
武玥眼睛都哭肿了,走在后面紧紧拉着燕七的手,声音里还带着哽噎:“这样的事怎么就会发生在二哥身上呢……我再想不到他会落得如此……如此让人痛心……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竟会发生这种事……二哥以后可怎么办……可怎么办……”
“快别哭了,你越是哭,他心里越不好受,”燕七伸手给武玥擦眼泪,“他还没怎样,你们倒先替他失去了希望,这还让他怎么好起来?二哥生性豁达,这事击不垮他的,越是这个时候你们才越该坚强,越该成为他有力的后盾啊,家人的支持最重要,可别哭了,一会子进去,把他当成平时的样子,该说什么说什么,小心翼翼反而让他不自在。”
“昨晚上一群人都围着他哭半天了,”武玥用力擦着眼睛,“我现在都不敢进去看他,一看他就忍不住……”
“那就别进去了,要么回自个儿院子去,要么在外头等我。”燕七道。
“我在外头等你,你替我好好安慰安慰二哥。”武玥在院门口立住脚。
武家的一群人同燕家一群人挤在武琰的屋子里,已经没有了下脚的地儿,燕七只好等在堂屋,待燕子恪带着燕家大人们从里头出来,屋里一下子少了大半的人,燕家的孩子们这才轮着进去。
武琰穿着件家常衫子就在临窗的炕上坐着,失去了一条胳膊,这样重的伤也没能让他安安省省地躺在床上,脸色很是苍白,但精神却好,见着燕家兄妹几个进来,俊朗的脸上漾起笑:“丑话说在前,谁敢哭丧着脸一律打出门去。小四,那俩红眼圈子是怎么回事?让马掌踩过了?”
燕四少爷重重喘了两下,大步过去到他跟前,恨恨道:“我也要去参军!替你报仇!”
武琰用仅存着的那只左手托着下巴支在炕桌上,笑着上下将燕四少爷一阵打量:“我看行,你若去参军,绝对是全军第一骑兵。蛮夷最强的兵力就是骑兵和箭兵,速度快,力气大,射程远,射得准。且告诉我,你骑射十箭里最高能有多少环?”
燕四少爷一阵沉默:“七八十环。”
“不错,在你这个年纪,做到七八十环已属不易,”武琰完全没有阻止或打击燕四少爷单纯又冲动的心思,“你可知道蛮夷的骑射兵最擅长什么样的作战方式么?”
“什么样的?”
“蛮夷的骑射兵,骑在马上远远地与你对冲,他却先不射你,而是瞄准你的马膝,一箭射过来,马膝直接就能碎掉,知道为什么吗?”武琰问。
“为了让我摔下马,进攻力便会大打折扣。”燕四少爷道。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武琰望住燕四少爷,“射断了马膝,这匹马就再也不能重复利用,完全相当于被废掉了,如此即便你这次仍旧打赢了,下一次再上场你就没了与你配合无间的马匹可用,你的进攻力更加打了折扣,甚至因为损失的马匹过多,你可能都没有了马匹可用。养一匹战马,从配种,到挑驹,到喂养,到训练,到配合默契,这其中要消耗多少物力与心力,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你的箭如果不能在敌人的箭射过来之前干掉对方,待敌人的一支箭过来,便能将你付诸的这么多的心血瞬间抹杀,而我告诉你,蛮夷最精锐的骑射兵,十箭里有八箭能射中马膝。”
燕四少爷再次沉默,这一次过了好久方才开口:“我暂时不去参军了,先练好骑射。”
武琰笑了起来,目光挪向燕大少爷:“会玩儿是福气,我们在军里想猜大小赌酒喝都没骰子可用,只能划拳,这下可好,少了惯用的右手,左手划拳我估摸着我是百划百输。”
燕大少爷也笑,坐到他旁边,道:“反正你最近有空,我教你十种什么工具都不用也能赌酒的花样儿,保证你百玩不厌。”
武琰哈哈笑:“这可好,我养伤这段日子可就指着你了。”说罢又看向燕二姑娘,见坐在对面椅子上一直默而不语,便冲她笑,“我这断了胳膊被赶回来也不是坏事,估摸着能喝上惊春的喜酒了吧?只是不知送什么贺礼才好……惊春好文,我送幅字儿如何?”
燕二姑娘还未待说话,燕五姑娘却已是急中带着惋惜地脱口而出:“可你的手……”
也不等燕二姑娘喝斥她,武琰倒是哈哈笑起来:“有什么关系,丢了右手还有左手,从头练起就是了,左手不行还有嘴,嘴再不行还有脚,只要你二姐不嫌弃。从头来过说起来难,其实不过是人们没有再经一回漫长熬磨的勇气而已,巧的是,这样的勇气,我这里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