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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提着严八姐一路疾奔,穿过树林,钻进一个山洞中,不时,到了一处山间的空地上,四面有房舍,看来正是老人的居所。这是天已全黑了,月亮的清辉洒了满地。老人摸了摸严八姐的脉搏,“咦”了一声,便嘿嘿笑道:“有趣,有趣,他用那化骨散害你,又在你身上下蛇药想追踪我的下落,不料机关算尽,你被他的银线蛇咬了,以毒攻毒,竟捡回一条命来!倒也省得我花脑筋帮你解毒——怎样?我本打算看看端木平后面还唱什么戏,再来找你看戏。没想到你误打误撞,看到这些——哈哈,这就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伪君子装得再高明,总有露馅的一天。”
严八姐呆呆的,好像心里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唉!”老人叹了口气,“我早跟你说了,这江湖是个大粪坑,你偏偏不信,偏偏要往里面跳——吃屎的感觉怎么样?”
严八姐握着拳头,不回答。
老人道:“所以,你去杀了那个袁哲霖又怎么样?这江湖、这国家,不被他祸害了,也要被旁*害了,你何必去白费力气?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而已!小子,我吃盐比你吃米还多,你还是听我劝吧!”他拍了拍严八姐的肩膀,算是安慰,又指给他看何处有干粮清水,何处可以安歇,便伸了个懒腰,自己休息去了。
严八姐在院中坐着,心里仿佛有好些人在吵架。一忽儿是魔教老人痛骂江湖,一忽儿是杀鹿帮的当家们畅谈大青河与樾寇作战的经历,一忽儿是白赫德向他宣讲“世人皆有罪”的道理,一忽儿又是他自己,振振有词地宣称要为国为民,斩妖除魔。这些声音各说各的,各不相让,吵杂起来,最后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人在说什么话,成了嗡嗡一团。
他分明饥渴难耐,却不想吃喝,分明疲惫异常,却不无法合眼。如果他没有来秦山该多好!如果他还像几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然而,那真的是好吗?一辈子让人蒙在鼓里,一辈子让人利用,好吗?想清楚了这样又如何?现在该怎样?当进当退?有分别吗?
像石头似坐了一夜,身上都被山里的夜露湿透了,冰凉。忽然觉得有温和的暖意包围着自己,抬眼看,才发现天已经亮了。春阳明媚万分,仿佛把周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圈金边,山石沉静,树木蓬勃,在山里所发生的一切欺骗与杀戮,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严八姐的心原被夜露浸透,结了冰,这时,依稀发出细微的“喀拉”声,冰层碎裂,让他沐浴在阳光之中。他豁然开朗:太阳日日升起,照好人也照歹人。若是因为世上有歹人,太阳便不再露面,草木如何生长,好人又何以为生?江湖上虽然有哲霖这样的真小人和端木平这样的伪君子,但是若因为不屑与他们为伍就隐居山野,那江湖岂不是只能腐朽下去?他何不尽己所能,铲除一个败类就少一个败类?
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跳将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浑身舒畅。便朝老人休憩的房间无声地施了一礼,穿过山洞而去。
昨夜来时天色已晚,他不记得道路,见到山洞外有好几条小路,不知哪一条才是下山的路。他只好在心中估算着方向,随便挑了一条走。一路上但见木叶葱茏鸟语花香,仿佛世外桃源,让人好不喜爱。可是,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再看时,竟然回到了原地。他心里暗骂自己迷糊,又换了一条路走,这次步步小心,每到岔路就记下方向。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又回到原地了。
莫非这山洞周围的布局是有古怪的?他想,多半是如此!不然端木平多年来在秦山上找寻这位前辈的下落,怎么可能一直寻不见?那我又要如何出去?挠头不已。
“你到哪里去?”老人忽然从山洞里钻了出来。
严八姐赶忙行礼:“多谢前辈几天来的提点。在下还是决定要回到那个大粪坑里去。”
“你这个人!”老人斥道,“怎么这么顽固不化?”
“在下想了一晚上,”严八姐道,“就算端木庄主是个伪君子,就算江湖上坏人多不胜数,也不能躲起来独善其身!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哪怕将来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不全力一搏,我对不起良心。”
“纵容恶人,同于戕害无辜?”老人玩味着他的话,大笑道,“好个傻瓜!真是傻瓜!你就这么想要送死么?”
“哪有人不死的?倘能死得其所,又有何关系?”严八姐道,“前辈对我性命如此关心,我感激不尽。但是你我二人,始终志趣不同。前辈请指一条路,让我走出这里。我不会向外面泄露前辈的行踪。”
“要我给你指路去送死?”老人仰起脸,好像是要享受阳光,忽然问,“你会不会下棋?”
“不会。”严八姐莫名其妙。
“可惜,可惜!”老人摇头,“上次你们要抓的那两个樾国年轻人棋艺都还凑合。那个小丫头脾气虽然讨厌,但是下棋赢了我,我就答应为她做一件事。你如果会下棋又能下赢我,说不定我就遂了你的心意,放你走。不过,如今看来……你跟我过几招,要是能胜过我,我就带你走出去。”
胜过他?这怎么可能!严八姐瞪着老人。
“怎么?做不到么?”老人笑道,“也算你这蠢材有点儿自知之明!这样吧,当初那樾国小丫头跟我下棋,我答应她连下三百盘,她只要赢我一盘,就算赢了。不如你跟我过三百招。三百招之内,你能近得了我的身,就算你赢了,我放你离去,如何?”
三百招?严八姐心想,此人的武功虽然出神入化,但是三百招之内沾不上他一片衣衫,未免也太夸大。“不过,前辈不许再用那什么‘仙人拉纤’来捉弄我。”
“这个好说!”老人走到他跟前,在他颈后一摸,即抽出三根细如牛毛的针来,丢在一旁,“这总公平了吧?”
“好!”严八姐道,同时,飞起一腿横扫老人的下盘。
“哈哈,有趣!有趣!”老人轻轻一纵,飘了开去,“再来!还有两百九十九招!”
严八姐何用他号令,第二招已然攻到。但老人毫不在意,又轻轻一跃,避了开去。
便如此,两人一个不停进攻,另一个不停闪避,攻的一方招式刚猛迅捷,且越来越刁钻,而闪的一方始终不紧不慢,如同儿戏。起初,严八姐还在心中默默计算招数,到后来,他渐渐疲惫,只觉得老人从容不迫的招式好像一场纷纷无涯的大雪,将自己笼罩,无从招架,不能还手,更无处可逃,气息便急促起来,招式也混乱,更记不得已经打了多少个回合。
蓦地,老人一纵,离开了战团:“三百招到啦!年轻人,你认不认输?”
严八姐一怔,感觉汗水流到了眼中,*辣的疼,视线模糊地看到老人,好整以暇,好像方才不是一场恶斗,而是和人喝茶聊天一般。“怎样,年轻人?你要是不服气,咱们可以再比三百招——不过,你的武功实在太差劲了,人也笨得要命——虽然根基还不错,但是终究难成大器。你想你刚才那第十四招,连环腿一共踢了四次,一次比一次高,但偏偏我已经跃起,而上窜之势不减,你每一脚都落空了。倘若你把这一招倒过来用,我岂不是没有这么容易就化解了它?而后来的第十七招,为何一击不中即刻收手?倘若你就势朝前一扑,我岂能避开?你昨天从端木平手中死里逃生,这一招不是用得很好么?今天就忘了?”接着,一路评论下来,把严八姐所使的三百招全部批驳了一番,记忆之清晰,点评之准确,好像有谁把这些都记录在案,一页一页翻开来读,分毫不差。严八姐虽然早知道老人的厉害,但还是无比骇异:这位魔教高人如此厉害,当今世上无有出其右者!当初正道人士是怎样剿灭魔教的?这位高手又如何隐居在此几十年?
“年轻人,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老人道,“你武功差,人又笨,纵然有天大的理想,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为了杀樾寇保国家,死了也开心!为了平息武林内斗,马马虎虎算是值得。不过,要是被前辈困死在这里,我死不瞑目!”严八姐道,“前辈不嫌弃,我们再打过!”
“真是一条犟驴子!”老人道,“好,就再打过!”说时,忽然一掌朝严八姐的天灵盖拍下。
严八姐一骇,哪里料到老人说动手就动手,赶忙闪身避让。不过老人出手的速度岂能容他脱身?虽然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肩膀却被人拿住。“啧啧!蠢材!”老人咂嘴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刚才要是硬撞上来,我必然要收招,你岂不就有机会偷袭我?重新来过!”说时,一把将严八姐丢了出去,又不待他站稳,再次一掌朝他头顶打来。
可不是!严八姐想,这位前辈要是有心杀我,定然一招毙命。他既然是和我切磋,我不如索性豁出去乱打一番,反正再艺高胆大的,也怕拼命的,看着他到底能怎样!于是,当真不闪不避,朝老人的掌上迎了过去,双掌更齐齐向前推出,直取老人胸腹要害。
不料,这次老人这次出的是虚招,在他头上轻轻一按,就借力跃了起来,不仅使他那杀招落了空,还轻易就翻到他的身后,拿住了他的领子,道:“用我教你的招术来对付我?徒弟打赢师父,可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得到的!再来过!”一边说,一边滴溜溜拽着严八姐在原地打了个转儿,自己拾起一根树枝,权当是剑,横扫过来。
严八姐全然无惧,伸手便朝树枝上抓。但老人手腕一抖,那枝上的树叶片片纷飞,好像十数把匕首朝四方射出。严八姐的手掌顷刻就被划出数道血痕。他也不放在心上,依旧以空手入白刃的招式直击老人。“唉!犟驴子的招式也犟得很!”老人叹道,一撒手,树枝飞了出去,弹中了严八姐的胸口,将他震得连退数步。
“这若当真是剑,你哪儿还有命在?”老人道,“虽然江湖上有些家伙说‘无招胜有招’,但似你这般乱打,跟市井的地痞流氓有何分别?所谓‘无招胜有招’,乃是把招式融会贯通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你这种烂好人死心眼儿的个性,我看下辈子还差不多。你若想有点进步,我赠你一句——先发制人的,往往只看到对手招式的皮毛,后面的变化却猜测不到,一动手,就落到了别人的圈套里。所以,你试试不要以快取胜,看清楚我的招式再出手。最好是等到我的招式已经用老了,没法再变化了,你再出招化解。咱们重新来过——”
严八姐气喘吁吁,知道老人说的都是武学至理。然而片刻之间,他怎么能都领会?便这样和老人斗了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老人不断地摇头叹气,不断地骂他蠢材,又不断地要求重新来过。从早晨一直斗到了日落时分,严八姐依然连老人的一片衣衫也没有碰到。他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争斗下去。正在遥遥欲倒之时,看到老人颀长的影子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骂道:“唉!怎么会有越教越笨,越打不赢就越乱打的人呢?”
他以无力回答,只依稀听老人道:“再重新来过!”但他却身子沉重如灌了铅,动也动不得。眼看着老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只想:好吧,我看你还如何耍我!
但不料却有一股暖流从胸口源源而入,他的精神也为之一震,双手挥出,本能地想要推开捉住自己的人。这就抓住了老人的胳膊。“嘿嘿,你终于是碰到了我啦!”老人一笑,抖开了他,“好,我虽是个魔头,却也是守信之人,我带你出去!”
严八姐一愣:“前辈?”
老人却不理他,自在前面带路。严八姐赶忙跟上。那曲折蜿蜒的山路上,景物变幻无常,好像会移动似的,让人时而觉得是在原地打转,时而觉得走进了死胡同,果真是经过特意安排,若不知其中行道,怕是走一年也难走出去。
老人将严八姐带到白虹峡上游,见有一条绳索悬于峭壁之上,横跨天江两岸。“现在端木平和你彻底撕破了脸,你怕是无法光明正大下山去了。”老人道,“这对面就是西瑶,你可以先过江去,然后再坐船回来。”
考虑得果然周到!严八姐赶忙道谢。虽然自从遇到老人之后,他的人生被全然打乱了,但到了分别的时刻,心中又有些不舍:“前辈有何打算?端木平得不到优昙掌的秘笈,怕不是肯罢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前辈要多加小心。”
“哼!他还能动得了我?”老人冷笑,“再说,我与人约定六十年不踏足江湖,那期限早已到了。本来对于江湖上的种种恶行,我想眼不见为净,在这儿安度余生。不过,见到你这拼命三郎犟驴子之后,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
“心愿?”严八姐道,“可有在下能帮忙的地方么?”
“你在我家门口可看到一座坟?”老人问。
严八姐怔了怔,细细回想,似乎山洞门口确有一的坟堆。但是他并不曾留意墓碑上是谁的名字。
“那是我的一个好朋友。”老人道,“几十年前,他被江湖上的败类害死了。全家就只剩下他女儿一人。人老了,就特别念旧。我想去找找这个小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如何。”
几十年前?严八姐想,那小姑娘也成了老太婆,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老人笑道,“几十年了,我以为什么都看穿了。偏偏你这犟驴子跑来搅和了一番,让人家心里痒痒的。找不找到是一回事,要是不去找,恐怕我老头子也死不瞑目呢!”
严八姐也笑了起来:“那好,至少我这蠢材也为前辈做了一件事。前辈请放心去寻找故人之女吧。江湖上的败类,就交给我这犟驴子来处置。希望前辈归来之时,放眼江湖,处处是新景象。”
“就凭你?”老人哈哈大笑,“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你被人打得满地找牙或者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可千万不要说你是我阕遥山的徒弟。要不然,我这大魔头的名字都被你玷污了。”
原来就是端木平口中的阕遥山!严八姐想,当真是隐居了几十年了,我素来没听过这等人物。
“走,咱们过去!”阕遥山说着,拉着严八姐轻轻一纵,飞跃过峡谷,稳稳落在对岸。“你往东走,我往南走,咱们就此别过。”他道,忽又塞了一卷东西到严八姐的怀里,“你资质太差,给你也没用。不过,我也想不出来要交给谁。资质好而心术不正的,学了就是天下的祸害。我倒宁愿它失传。”
“前辈——”天色昏暗下来,严八姐看不清阕遥山给了他什么。
阕遥山摆了摆手:“后会有期!”转眼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严八姐望着那漆黑的树影,再看看峡谷对岸,也是黑茫茫一片,仿佛天地一片混沌。他忽然有一种身在梦境的感觉。是噩梦?是迷梦?几时醒来?何者是幻何者是真?无限感慨。便面对阕遥山离去的方向默默伫立一阵,才迈开步子朝下游的方向走去。
说也奇怪,他本来已经浑身乏力,这时忽然好像体内有中奇怪的力量窜来窜去,让人浑身燥热,无所适从,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朝路边的一棵大树猛击一拳,只听“喀嚓”一声,那合抱之树立刻断为两截,轰然倒下。严八姐不禁惊异:敢情是阕遥山刚才输给自己的那一小股真气,威力之大,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再看自己的双手,不由更加吃惊了——掌心竟然隐隐发出绿光来!莫非这也是来自阕遥山输给他真力么?掏出怀中的事物,借着月色一看,更惊得合不拢嘴——泛黄的绢帛上竟赫然写着优昙掌的秘笈!
“阕前辈!”他回身呼唤,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回声。
阕前辈脾气古怪,却是个坦荡荡的好人,他想,人家如此看重我,可惜我并不想学神鹫门的功夫,他日有缘重见,便交还给他。当务之急,该是不负阕前辈的期望,去铲除武林上的一干败类!
于是甩开步子,朝下游奔去。
严八姐一刻不停,下了山,又找到渡头,渡过天江。虽然他夜以继日地赶路,但毕竟绕了远,待他回到夔州渡的时候,群雄早已经离去。他乔装改扮,向店伙计一打听,知道大家推举了端木平做领头的,三天前便北上奔凉城去了。唯有铁剑门忽然不见了他们的掌门,担忧不已,便脱离队伍留下来寻找。严八姐不愿节外生枝耽误时间,便不去打听铁剑门的事,径直奔赴京城。
本来从夔州渡北上,水路最快,但因为运河先前已经成了五湖帮和四海派的天下,敲诈勒索无所不为,许多商家都选择从陆路运输,船只大为减少,严八姐找不到愿意载他北上的船家。他只有沿着运河一边走,一边找船。到了半中途的时候,传来疾风堂企被剿灭的消息,五湖帮、四海派一哄而散。严八姐才找到船只代步。临近京城时,又听众人议论元酆帝得了怪病,也许就快驾崩了;且说神农山庄端木平奉旨给元酆帝看诊,若能妙手回春,神农山庄可要飞黄腾达;还有人说,端木平淡泊名利,难道还会留在皇宫里当御医吗?
严八姐无心听旁人议论,一径来到京城,正是芒种节的傍晚。宫里一场诺达的风波还没有传到民间来,赏春的游人归来了,熙熙攘攘。他暗想自己的遭遇离奇古怪,而端木平又是假冒为善的行家,若是直接找上门去,恐其狡辩。京城之中他认识的人没几个,谁会相信他的话呢?立刻想到了白赫德慈祥的笑容,便先上菱花胡同来。
到门口时,正见到一辆马车停着。他识得赶车的人就是程亦风的亲随小莫,再看时,只见符雅从车上跳了下来,跑进教会里去了。
咦,符小姐怎么不在鹿鸣山,又回到京城?他惊讶,难道不怕皇后再次加害么?是了,符小姐对程大人情深意重,当日她求自己带她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但听说了京里的消息,又放不下——她是担心疾风堂会迫害程亦风!她又出谋划策,解除危机。看来,她无论走到何处,都还是放不下程大人的。
心里有中莫名的失落之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符雅,也便打消了去见白赫德的念头,转而去程亦风的府邸,想碰运气看能否见到杀鹿帮的众人。然而,才走出菱花胡同没多远,忽然看到有奇怪的黑影掠过天空。好像是有人挑着担子在飞檐走壁。
京城之中竟有如此猖狂的飞贼?他好不惊讶,但不愿多管闲事,自往程亦风家去。可是走了一段,又听见头顶上有衣袂划空的猎猎之声。抬头看,又是那挑担的飞贼。
京城之中豪富众多,看来飞贼收获颇丰!他摇摇头,继续前进。却忽然走入了一阵骚乱之中——许多人都惊愕地瞪着天空,又指指点点,看他们衣衫不整,似乎从睡梦中被惊醒。继而又听人嚷嚷道:“追什么追?我们追得上么?快去报告孙大人!疾风堂还有余党!”
疾风堂!严八姐立刻警觉起来,上前去向围观的人打听究竟。住在夷馆中的人大多来自外邦,有些人中原话也说不流利,花了好大功夫,严八姐才打听明白了,说有四个武功高强的怪人把暂住在夷馆里的反袁人士都绑架了去,只用手拎着,好像提包袱一样,飞入夜空没了踪影。
就是刚才的那些飞贼!严八姐惊异,自己招募的反袁群雄虽然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绝不至于被等闲之辈随便提走。真是哲霖的手下?又或者是旁人的阴谋?经过秦山上种种,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京城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身在其中的时候看不清眼前一切是更大变乱的序幕,亦或是之前斗争的余波。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决定要去瞧个究竟。于是,钻出人群,追赶那四个怪人而去。
四人的武功都非比寻常,况且黑夜之中也不易辨明他们的去向,严八姐好不容易才追上一个身材瘦小的——他看来不过是个孩子,却双手提着比他魁梧数倍的成人,轻轻巧巧越过凉城的城墙,到郊外去了。等严八姐越过城墙,再难寻觅他的踪迹。
好厉害的功夫!严八姐想,中原武林中还有这等人物?正四下里搜寻其下落,忽然看到地上有什么事物闪闪发光。捡起来一看,是一枚银莲子,再望前方,又有好几枚,亮晃晃连成一串。他识得这是莲花观白莲女史的独门暗器——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还喜爱这雕琢精细的银莲子,轻易不肯出手,哪怕是用了,也要千方百计寻回来。如今丢在地上,看来是作为标记,希望有人能找到她。当下就寻着那银莲子追踪下去,到了一处小山丘上,果然听到人声:“你们再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可要交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阕遥山老前辈到底在哪里?”
严八姐一惊:咦,这些人在寻找阕前辈的下落?莫非是端木平的手下么?可是,他们的武功看来似乎犹在端木平之上,且称阕遥山为“前辈”——若是端木平,应该直呼“魔头”才对。
“魔教被消灭已经近百年,阕遥山也消失江湖六十年,我们怎么知道他的下落?”白莲女史道,“你们莫非是魔教余孽么?”
“我呸!”先前那人道,“我等都是翦大王的门下,什么魔教?阕前辈也是一位大英雄!中原武林排名第一的大英雄就是翦大王,阕前辈排名第二。你们想来对这两位英雄都应该尊敬无比,可知道阕前辈的下落么?我们知道他曾经住在秦山,不过现在忽然搬走了。他去了哪里?”
白莲女史怒道:“呸!谁会尊敬那魔头?就连翦重华,正邪不分,以致身败名裂,恐怕中原武林也没有人会崇拜他。”
“啊呀,你敢说翦大王的坏话!”那怪人怒道,“好哇,看来秦山上毁坏翦大王陵墓,你也有份?看我打残了你,捉你去给翦大王磕头!”
“师弟!”忽然有个女人打断道,“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不要胡闹——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咱们再去问旁人吧。”
“你不要占我便宜,师妹!”怪人道,“虽然你的话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始终是你师兄。我来问你,现在还要去问什么人?关在牢里的问过了,没关在牢里的也问过了,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家伙最近都集中在京城,已经被我们盘问遍了!”
“师伯!”忽然那瘦小的少年出声道,“方才那些关在凉城府大牢里的人说,还有好些人关在刑部呢。咱们去盘问那些家伙,说不定有人知道。”
“我知道你聪明。”怪人道,“我刚才也听说了,故意要问问,考考我师妹——嘿嘿,咱们这就去吧!”说时,不再理会白莲女史等人,夜枭窜入黑暗中无间踪影。他的同伴们中有人叹息了一声,那少年就道:“嘻嘻,我知道,你是要说师伯一把年纪了还胡闹,对不对?说了也没用,咱们还是跟上吧!”于是,三人也都起起落落而去。
严八姐才上前去,解开白莲女史等人。众人见了他,都惊讶万分:“严大侠没有被袁贼所害?”严八姐自然无法向他们细说自己的奇遇,只含糊地说是机缘巧合死里逃生,又问他们反袁之事如今究竟完结了没有。众人已经听说了哲霖在皇宫中落网的消息,便以实相告,又道:“铲除了袁贼,怎么又冒出了魔教余孽来?现在刑部大牢里关的人虽然是曾经投靠袁贼,但毕竟是武林同道,正邪不两立,咱们不能任魔教妖人猖狂。赶紧去刑部通知一声才好!”
严八姐倒不担心这四个怪人会将刑部大牢里的人如何,他只怕闹出风波来,对阕遥山不利。即答应了,同白莲女史等人回凉城去。其时,程亦风已经从孙晋元处得到了凉城府大牢被劫的消息,让守备军将凉城戒严。他们颇花了一些功夫才来到刑部,那儿早就没有了四个怪人的踪影。所喜,牢房里的人尚在。问了问,才知道方才杀鹿帮的诸人和四个怪人——叫做苍翼、玄衣等等在此喝酒,且编造故事“污蔑”端木平。白莲女史等人听了,都大骂不止,唯严八姐心知大嘴四所言非虚——他自己一直想要揭穿端木平的伪善面具,可惜不善谋略,一直未想出办法来,如今老天有眼,杀鹿帮中人竟然目睹端木平杀害肖羽,有此人证,看他还如何狡辩!
听到众人说苍翼等人和杀鹿帮一行已经进宫去了,严八姐也便立刻赶赴皇宫。当他在重重屋宇之中找到众人的所在时,正看到苍翼和端木平斗得难解难分。而端木平手掌碧绿,使出了他那绿蛛手和优昙掌糅合的招式来。他听阕遥山说过,这手掌上淬了毒药,唯恐苍翼遭暗算,即大喝一声,跳了下来。
端木平虽然他早就知道严八姐将是一大隐患,但并没有想到竟会这这时遇上,怔了怔,原本袭向苍翼的双掌忽然转向严八姐的胸腹要害攻了过去。严八姐那日得到阕遥山的指点,虽然不能立时领悟,但是北上途中时时参详练习,于“后发制人”之道已经颇有心得。他稳稳立着,岿然如山。几乎是要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承受端木平一掌。可是,当端木平的双掌打倒他心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双掌微抬,不偏不倚扣在了端木平的腕子上,同时向回一抽,又一腿横扫其下盘。端木平吃惊之下,重心不稳,立刻朝前栽倒。不过,他一代宗师,岂能就此摔个嘴啃泥那么难看?当严八姐松手之际,他双掌在地上一按,立刻又稳稳站住。而地上的青砖上,却留下一个寸许深的掌印,碧光莹莹。
虽然勉强挽回了面子,但方才的狼狈众人有目共睹。不认识严八姐的人,都愕然地望了过去,不知半路又杀出什么怪人来。
“严八姐,你……你还活着?”端木平既惊且怒,“你果然是入了魔道了!”
“是魔道也好,正道也罢。”严八姐冷冷道,“总之,我今日就要除掉你这个佛口蛇心的伪君子,免得你再为害武林!”
“好大的口气!”端木平道,“不过世间之事,向来邪不能胜正。我当日好言相劝,你偏要要自取灭亡,那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了。不过,此刻有人受了重伤,你要先让我治好她,再来和你一决生死。”说时,指了指一旁奄奄一息的符雅。
严八姐见了,不由大惊,好像自己也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苍翼却不通人情世故,跳上来:“你就是严八姐?你就是阕前辈的传人哈哈,既然是阕前辈的后人,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等都是翦大王的传人。翦大王当年和阕前辈兄弟相称,所以……”他本想再把关系拉近些,却忽然意识到若严八姐是阕遥山的徒弟,他们四大护卫却是翦重华的曾徒孙儿,那岂不是比严八姐低了好几辈?他平日连平辈之间都要争个大小顺序,此时怎能一见面就认别人是太师叔?当下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总之,大家是自己人。我们听说你被端木平害死了,就陪着你的朋友一起来给你报仇——阕前辈呢?他老人家还健在么?”还没絮叨完,忽然见到绿光一闪,端木平一掌朝严八姐的后心打了过去,他即大叫一声:“小心!”一把将严八姐推开,同时自己举掌向端木平迎上,要化解这一杀招。
只听“啪”的一响,两人同时向后飞出了丈余,苍翼趔趄两步,便稳稳站住,而端木平则是摔在了禁军之中。众人扶他起来时,只见他满头冷汗,两只胳膊都已折断。苍翼活动了一下四肢,似乎安然无事,就拍了拍手,道:“哼,嘴里说得好听,却在背后偷袭,这下可尝到我的厉害了吧?到底是你的药师莲花掌厉害,还是我的——”才说到这里,忽然“咕咚”仰天栽倒。那边和禁军缠斗的白翎不由大惊失色:“师伯!”一脚将面前的对手踢翻,打开了包围圈冲到苍翼身边。只见苍翼面色青灰,牙关紧咬,显然是中了剧毒。
“奸贼!快拿解药来!”他喝道,“要不然我师伯和师叔出来了,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端木平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兵士,姿态甚是凛然:“魔教妖人,我会受你威胁?不过,你最好叫你师伯师叔快些出来,有什么恩怨冲着我来,不要毒害无辜的病人!”
“端木平,你休要胡言乱语!”玄衣声如洪钟,“分明是你自己乱用虎狼药。这位姑娘到了你的手里,只有死路一条——你到底吧我师弟怎样了?”
端木平不答。有太医上前来帮他接骨,他却道:“我这点儿伤死不了。你们先去医治符小姐。”但太医们个个有难色。
程亦风看到符雅已经昏迷过去,鲜血依旧汩汩不止——再如此,她必要血尽而亡!看来这皇宫之中是没有一个人肯出手相救了——端木平又折断了手臂,无法行医。他唯有抓紧时间将符雅带出宫去。当下使劲将符雅抱了起来。
“喂,程亦风,你干什么?”白羽音问。但程亦风无暇回答,脚步踉跄着朝东宫门口跑。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急忙跟上去。可是,东宫中的禁军如何能放过刺杀皇后的重犯?立刻就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有大胆些的,已经端着兵器逼到程亦风的身边,动手要将符雅抢走。
“混帐!”白羽音一拳打歪了那个士兵的鼻子,“在本郡主面前你也敢动手动脚的!你活腻味了?”说话间又夺下一个士兵的钢刀来“唰唰”挥了两下,在当前几个士兵的身上开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程亦风,你还不跑?”她一边挥刀猛砍一边道,“你不用管我,他们也不敢把我怎样。你跑出去了,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好了!”才说着,不意后侧一个士兵偷袭上来,一刀砍在她的肩头——虽然因为忌惮她是金枝玉叶,所以用刀背砍了下来,但是白羽音还是痛得尖叫一声,失去了中心,手中的钢刀也被人挑飞。
而就在这个时候,严八姐飞身扑入了战团。夺下近身士兵的武器,同时飞起一腿将此人踢出圈外。接着,双手又向两边探出,夺下两把钢刀来,也立即丢了。钢刀落地之时,那两个士兵也被他踢飞了丈许。只眨眼的功夫,前排气势汹汹的士兵半数被摔开,剩下的惊愕无比,不敢轻易上前。这就给了白羽音报仇的机会,她拾起两把佩刀来,左劈右砍,舞得密不透风,只听士兵们声声惨呼,挂彩倒下。
“程大人,这边走!”严八姐上前接过符雅来,率先朝东宫门口跑。
可这时候,又听竣熙大喝一声:“我跟你们拼了!”提着带血的钢刀朝程亦风扑了上来。
“殿下!”白羽音急忙挡住。岂料竣熙已经红了眼,力气惊人,白羽音被震得虎口生疼。同时心里也是一紧:啊呀,我和太子动起手来,这太子妃怕是别想做了!可转念又一想:反正皇上已经开了金口,不要我做儿媳妇,我还装模作样干什么?再说,竣熙这个人太无趣,哪怕程亦风这书呆子也强过他百倍!于是,看准了竣熙的动作,双刀挥舞,“叮”的一声将竣熙的兵器打飞,又紧逼一步,以刀背架住他的脖子,道:“殿下,你醒一醒吧!”
“大胆!”禁军惊呼,“伤害太子殿下要诛九族!”另有一些士兵也趁着严八姐抱着符雅行动不便时围住了程亦风:“程大人,你快叫他们投降!你们已经被团团围住,今日插翅难飞!”
“嘻嘻!”忽然,躺倒在地的苍翼跳了起来,凌空一扑,脚下“啪啪啪”不停,登时将包围程亦风的士兵踢飞了,也将严八姐身边的士兵击倒数名。看他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跟方才中毒的模样判若两人,众人不由大惊。
苍翼笑道:“你们是中原人,怎么不会说中原话了?分明是你们在那边,我们在这边,这叫两方对峙,怎么叫‘团团围住’?若是加上屋子里头我的两个师妹还有杀鹿帮的几位朋友,分明是我们两头夹击,将你们夹在中间,怎么是你们把我们‘团团围住’?再说,我们哪儿伤着你们太子了?分明是你们太子砍伤了这位姑娘才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西瑶的太子可不会这样喊打喊杀,像疯狗一样!”说时,随手从花坛里抓起一把沙土,朝禁军士兵们撒了过去,前排的士兵登时捂着眼睛嗷嗷大叫。
“大胆奸贼!”禁军们识得他的厉害,不敢上前来,只能远远地叫骂。又有人急忙去搬救兵。但是宫中可以调动的兵力已经几乎全数在此,宫外的兵力归程亦风管辖。看此情形,程亦风是站在“刺客”一边的,这可如何是好?正面面相觑时,忽听一人道:“咦,大家好高的兴致,还在唱戏么?”便见元酆帝的轿子抬进东宫来。
太监和兵士们全都大惊,连忙扑倒磕头。元酆帝也不下轿,只让随行的一个太监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吩咐停轿于东宫庭院的正中,也就是双方对峙的阵前,隔着轿帘笑道,道:“今天戏还真多——朕早晨看了一出活色生香宫闱秘闻,下午又接着唱《深闺怨》,还加演《火烧阿房宫》——朕以为你们都累了,睡了,所以朕也打算睡了,不料他们又飞跑来告诉朕,东宫的戏还没唱完。看着样子,文戏唱完该唱武戏了?接着打!接着打!打得精彩,朕有赏!”
众人不意皇上说出这么奇怪的话来,一时怔住。
“怎么不唱了?”元酆帝问,“朕本来是想来看看凤凰儿的伤势,途中有人报告朕,符雅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朕还想亲自问问符雅,符雅在哪里?”
“万岁!”程亦风怕元酆帝要怪罪符雅,连忙跪下求情,“符雅虽然有错,但是,今日之悲剧之所以会酿成,乃是皇后娘娘意图以苦肉计欺骗皇上在先。符雅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请皇上开恩!”
“情非得已就可以胡乱杀人了?”竣熙厉声道,“母后向日待符雅有什么不好?再说,母后自己不也是情非得已吗?”
“那你是在怪朕了?”元酆帝喝问,“你是说朕荒淫无道,逼娶韩国夫人在先,宠信慧妃、淑贵嫔在后,逼得你母后日日如履薄冰,不得不忙忙碌碌筹谋打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饶恕之事?哈哈,不错,朕才是罪魁祸首,千古昏君!你心里也这么想,所以最好朕继续昏庸下去,让你治理国家,必然井井有条,是不是?哼,你倒挺会责怪别人的!朕来问你——袁哲霖这个大麻烦,是朕搞出来的,还是你搞出来的?朕当炼丹皇帝当了这么多年,虽然遇到过樾寇肆虐,朝廷必须南迁,但是朕没有引狼入室,更没有一天之内在皇宫连唱三场大戏,让亲贵大臣后宫女眷甚至于里里外外的奴才和江湖上的草寇一同来看我们的笑话——朕做昏君,好歹可以做得无疾而终,将来把国家传到你的手上。你却要如何?要还没即位就先亡国吗?”
竣熙呆呆的——疾风堂一案深深刺痛了他。当初他刚坐上监国之位,意气风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疾风堂事件,让他陡然从高峰跌落低谷,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不过,在疾风堂叛乱被平息的时候,他还有皇后的引导,也有凤凰而温柔的支持。如今呢?皇后不醒人事,凤凰而生死未卜!
元酆帝还接着说下去:“撇开国事不说,朕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朕虽然少去理会她们,不过她们也衣食无忧。若是被人害,那也是被你母后害。后宫嘛,女人争风吃醋,乃是情趣!朕一辈子只就真心喜欢过一个女人,就是韩国夫人。若是韩国夫人再生,她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给他摘下来。到了韩国夫人的面前,她就是主子,朕就是奴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你呢?你就只喜欢那一个西瑶小丫头,方才还对人家狂吼乱叫——我看,凤凰儿多半是疑心你怪罪她,所以就引火*了。唉,朕虽然荒淫,但是还没有出过这种事!”
不用他说,竣熙心里也早就自责万分。皇后出事的时候,他一时糊涂,喝斥了凤凰儿,现在后悔不已。只是,当有别人可以责怪的时候,他便尽量去责怪别人,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些。如今被元酆帝一语道破,他登时感觉天塌地陷,颓然跪倒。
元酆帝似乎还嫌儿子不够沮丧,接着说道:“你跪什么?听说你刚才一直在这里寻死觅活——那好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朕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做神仙才好!你也悟了么?那正好——若是他们治不好凤凰儿,你就去给凤凰儿陪葬,咱们楚国也该灭亡了——啊,不,康王爷也许可以做个好皇帝呢!”
听此话,白羽音赶忙藏到阴暗处。
“哈哈哈哈!”邱震霆在承乾殿里放声大笑,“皇上,你说话还真有意思!你不想当皇帝了,也不能让康亲王那老家伙来当——凡是想给自己谋私利的,没一个能当好皇帝的——不如让俺们哥儿几个来当吧?俺们五个人轮流当,让老百姓看看,谁当得好,就多干几天,当不好,就滚回去种田——要是你嫌俺们没学问,俺们就请程大人做宰相,如何?”
元酆帝听了这话竟然也不生气:“好极了。一个国家有五个皇帝,至少有一个人寻死觅活的时候,其他人还能办事。”又对程亦风道:“程大人,看来你是天生名相,皇帝都换了,你这个宰相的位子却雷打不动,一辈子都不必为饭碗担忧,好得很呢!不过,也要日夜操劳,究竟该喜还是该忧呢?”
程亦风此刻没心情开玩笑,只道:“万岁,符小姐受伤甚重,请容臣带她出宫去医治。”
“带出宫?这么重的伤能搬动吗?”元酆帝道,“端木庄主,朕的太医们喜欢看人脸色行事,早把救死扶伤的道理抛到了九霄云外。你怎么也不出手相救?”
“在下本来正要医治,”端木平道,“可是……有些江湖朋友和在下有私人恩怨,折断了在下的手臂,所以现在也没有办法。依在下之见,符小姐的伤势十分严重,应当尽快用金创药止血,然后须得以针线缝合伤口,才能确保痊愈。”
“那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元酆帝大骂,“朕还想听符雅讲故事,你们要是救不活她,朕要了你们的脑袋!”
皇上开了金口,太医们也不敢违背。严八姐戒备地将符雅交给他们。看那伤口有一尺来长,半寸多深,的确不宜移动。便有人从偏殿里取了草席被褥等物,就地铺好,实施缝合。鉴于符雅毕竟是尚未出嫁的官家小姐,身上肌肤不可为外人见到,几名太监便肩并肩组成一道屏风以为遮挡。
“端木庄主——”元酆帝又问,“你……不是应该在里面给凤凰儿治伤吗?怎么会出来跟人打架?”
“原本已经找到了一个偏方,正要试验,不料……”端木平看了看苍翼和白翎,“不料这几位西瑶人突然闯了进来,将在下赶出了承乾殿。他们现在和杀鹿帮的人在里面,也不知做些什么。”
“当然是在里面救人!”苍翼道,“哼,端木平人品差,医术也差,那个小姑娘差点儿就被你害死啦。幸亏遇到我们!”
“西瑶?”元酆帝道,“我听说凤凰儿的伤势十分凶险,连一代神医端木庄主都束手无策,你们这蛮荒小国来的人,能有办法?”
“万岁不要把人看扁了。”玄衣道,“中原一向自诩天朝大国,不把列邦放在眼中,殊不知人各有所长,国家亦是如此。我们西瑶的大夫过去最擅长看两种病,一是瘴毒,二是蛇毒,皆因为我国境内桃花瘴肆虐,多山地又湿热,毒蛇出没无常,百姓深受其害。年长日久,西瑶的大夫们自然积累了一套治疗之道,当年连翦大王都赞不绝口,可惜中原大夫没有翦大王的胸襟和眼光,大多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些年来,我西瑶上下为了钻研冶铁技术,也不知建立了多少作坊,招募了多少工匠民夫。作坊里时有事故发生,烧伤烫伤乃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自然对医治此类伤病大有心得。凤凰而姑娘的伤势虽然凶险,但是在烧伤之中还不算最厉害的。我西瑶任何一个大夫都晓得怎么治。只不过,合我们几人的功力,可以加快药力发作,又可以保住她的脏腑不受损伤,比寻常大夫医治,自然要快捷得多。”
“一派胡言!”端木平喝道,“西瑶有这种高超的医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玄衣冷笑:“端木平,你若真是有心钻研那救死扶伤的道理,应该是知道医术和学问一样都没有地域国界之分。而且,一个人所知越多,应当愈加谦卑,因为他会发现未知也越多,故此对奇妙的世界生出敬畏。你如此坐井观天,竟然还号称神医,当真把天下大夫的脸都丢尽了!”
“江湖郎中害人性命!”端木平道,“把自己的药方吹得神乎其神,有胆就说出来给这里的其他太医们听听,便晓得是不是真有有效。”
“你不用言语相激!”玄衣道,“这方子我们本来就没打算保密。治病救人的方法,当然是越多人知道越好。那种写成了秘笈好让自己成为天下第一的做法,我们西瑶人看不上!你听好了——伤则血瘀气滞,血瘀气滞则不通,不通则湿积,湿积则霉腐,其治则为活血化瘀,治伤治痛,清热解毒,治毒祛湿,祛腐生肌……”一路说下去,报出连串药名,又详述使用之方法。各位太医听了,都不住点头,连端木平也不得不叹服。
“喂,老尼姑!”邱震霆不耐烦道,“你不要高谈阔论!到底还要坚持多久?这臭哄哄的皇宫,俺可不高兴呆。俺要去砸扁端木平,然后回俺们鹿鸣山老家去!”
“端木庄主,好像这些人跟你的仇怨还挺深的呢!”元酆帝道。
“是江湖恩怨。”端木平道,“不劳万岁费心。”说时,向苍翼道:“在下孤陋寡闻,如今听到了药方,算是领教了西瑶医术的高明,他日有机会,一定向诸位请教。既然凤凰儿伤势无忧,那么在下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此处,该去坤宁宫看看皇后娘娘的病情。”又转向严八姐道:“你我正邪不两立,有什么恩怨,可以出宫后一并清算,无谓在此打搅病人。你意下如何?”
严八姐不待回答,轿子里的元酆帝却接过了话头,道:“江湖又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湖恩怨就不归朕管辖了吗?说来朕听听。”
“可不是江湖恩怨这么简单!”承乾殿中猴老三嚷嚷道,“端木平贪图别人的武功秘笈,坑蒙拐骗无所不为!我们几个亲眼看到他杀死铁剑门的掌门——皇上,杀人偿命,你快把这凶徒拿下吧!”
“有这种事?”元酆帝道,“端木庄主,朕看了一天的戏了——难道你也是个戏子?啊,是了,刚才严大侠说你露出‘狐狸尾巴’——他们这么多人都说你是坏人,难不成是一起污蔑你?嗯,朕也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凡坦荡君子,说起话来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好像程爱卿一般,端木庄主仁义道德一篇一篇,天花乱坠,叫人摸不着头脑——倒有点儿像是小人行径呢!”
端木平怔了怔,没想到元酆帝会忽然对自己起了怀疑。可是心中又如电光火石般一闪:元酆帝怎么会认得严八姐?虽然这皇帝行事荒唐,但是堂堂天子,听说宫里出了刺客,岂有不躲避,反而以身犯险之理?他为何只带了几个抬轿子的太监?为何迟迟不肯下轿?这些疑问串在了一起,指向一个答案:这是假冒的!
他“呼”地扑向轿子,在禁军的惊呼声中,一脚踢在轿顶上,轿子立刻散了架——果然如他所料,里面根本不是元酆帝,而是穿着龙袍的大嘴四。抬轿的太监们四散逃窜,唯有一个非但不走,反而向他攻来——那是管不着假扮。
“冒充皇上!该当何罪!”禁军士兵们迅速包围上来。
大嘴四见被拆穿了,索性把龙袍一扯,道:“这昏庸皇帝,我好稀罕扮他么?唉,端木庄主,你可真厉害!我大嘴四一直以为全天下论起撒谎骗人的本事来,我是排行第一的。但是到了你的面前,我也只有甘拜下风了!佩服!佩服!”
换在往日,端木平早就一掌打过去。可是现在他两臂上了夹板,无法活动。“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对我多加污蔑,我可以不计较,但是你们胡作非为害人性命,天理难容!”
“好臭!好臭!”猴老三在里面道,“娘子,你说端木庄主练的什么神功——放一个屁能从外头一直臭到里头来?”
“嘿嘿,你们不知道吧?”大嘴四道,“端木庄主外修金刚不坏铁面皮,内修震天动地放屁功——这功夫可不是一般人能练成的,非得先有一肚子坏水,再把这坏水都变成了气,然后还要收放自如,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以我大嘴四这种天分,怕是要练五百年,才能练到第一重境界——端木庄主,你已经练到第九重了吗?”
端木平不想和他们斗嘴,只对竣熙道:“殿下,这些旁门左道之人诡计多端。他们说的话都不能信!就连刚才说的药方也不见得是真的,快让禁军冲进承乾殿去,免得他们伤害凤凰儿姑娘!”
“啊,是!”竣熙早已迷糊了,只有“凤凰儿”三个字还能触动他,当下大喝道:“里面的匪徒还不出来?不然,我就……我就把你们的同伙统统乱箭射死!”
“这个太子有什么用!”承乾殿的大门“砰”地被踢开了,只见玄衣、朱卉和杀鹿帮中人先后出来。
竣熙愕了愕,大步迎上去:“凤凰儿呢?你们把她怎样了?”
玄衣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在心中将他和西瑶太子段青锋暗暗比较——和只谈社稷不论私情的段青锋比起来,竣熙只不过是个孩子!“凤凰儿姑娘已无大碍。”她回答。
“真……真的?”竣熙不信,“我去看看!”
“不行!”玄衣挡住他,“烧伤之人最忌讳外邪侵袭,在她创面愈合之前,越少人接近她越好。”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竣熙问。
“殿下不要听信这些蛮夷的胡言乱语。”端木平道,“若是真治好了,为什么不能看?在确定凤凰儿姑娘安全之前,不能放这些邪魔外道离去!”
竣熙满心只记挂着凤凰儿的安危,切齿道:“不错,凤凰儿要是有事,你们统统都要陪葬!”说着,他大步冲上承乾殿前的阶梯。
“你疯了么!”朱卉阻拦,“你跟这些人又打又杀,身上沾了多少污秽之物。想害死你的心上人么?”
“放开我!”竣熙恼火地吼叫,见朱卉不听,便高呼道,“还愣着做什么?放箭!把这些刺客统统给我射死!”
外围禁军的弓箭手早就准备着了,可是,东宫的院子里不仅有刺客,还有一众太医,还有端木平,而竣熙自己也和刺客之一纠缠在一起,这时怎么能放箭呢?他们面面相觑。
“你这孩子,能成什么事?”玄衣转身拎起了竣熙,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少年泡进了承乾殿大殿中那一木桶的烧酒之中。“烧酒可以杀灭邪毒,你要去看凤凰儿你就去吧——记住,从今日起,凡是要近她身的人,必须用烧酒洒遍全身,否则邪毒侵入伤口,神仙也难救。”说完,又把竣熙丢到内间暖阁里去了。
竣熙呛了好几口酒,不住地咳嗽,眼睛也被辣得钻心疼痛。“殿下?”他听到了白赫德的声音——老神父之前进了承乾殿来,乃是为了给凤凰儿做临终忏悔,结果被玄衣等人一直困到此时。
“白神父,你是不说假话的,”竣熙颤声道,“凤凰儿她……她还活着么?”
白赫德面容慈祥:“殿下,方才玄衣师太不是已经说了么?西瑶治疗烧伤有独到之处。凤凰儿本来迷迷糊糊,我以为天父要招她回家。但玄衣师太妙手回春——你看,凤凰儿现在已经睡着啦!”便拉着竣熙到床前。只见凤凰儿浑身缠着白布,面目都看不出来,不过,呼吸均匀,睡得安详。
竣熙浑身一松,跌坐在地。
外面的禁军却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只道是遭了玄衣的毒手,全都端着兵器冲上来:“贼人敢伤害太子!纳命来!”这边呼声乍起,远处的人看不清情况,更加以为竣熙被玄衣挟持,也纷纷挥刀逼向离自己最近的“刺客”,有几个人围住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有几个人则冲向符雅疗伤之所。严八姐眼明手快,双腿连环踢出,将敌人逼退。继而推开众太监问太医道:“好了么?”
太医只听到外面纷纷扰扰,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打颤:“好……好了……不过,要找件衣服给她穿……”严八姐当即脱下自己的罩衫,将符雅裹住,打横抱起,又招呼程亦风:“程大人,快走!”率先越墙而去。
程亦风自己当然是无法“快走”的,幸而大嘴四和管不着又双双而至,一边一个架起他的胳膊,跃过了宫墙。邱震霆也架起了公孙天成:“老先生,咱们也走吧,不值得在这里花力气!”
“别让刺客跑了!”端木平喝道。
禁军的弓箭手不能再犹豫,瞄准了余下的邱震霆、玄衣等人“嗖嗖”放箭。这些人自是不惧。苍翼更冷笑一声扑向端木平:“秦山之上翦大王的陵墓遭人破坏,想是你这恶贼为了挖掘秘笈做出来的好事?阕前辈在哪里?你快老实交代!”
端木平双臂受伤,无法和苍翼交手,只有跳跃闪避。由于苍翼也是弓箭攻击的目标,他一边追赶端木平一边还要扫开箭矢,一时之间倒也近不了端木平的身。
“双拳难敌四手,”猴老三对白翎道,“你们想留在这里变刺猬吗?快叫你几位师伯师叔撤退!”同时,自己护着辣仙姑跃上宫墙,还不忘踢飞几名弓箭手掩护同伴。
不用他提醒,玄衣的心里也十分清楚——他们是西瑶武官,若是在楚国宫中暴露了身份,只怕对西瑶有所不利。为今之计,不如先行离开——况且,他们的目的是要寻找阕遥山,而从端木平的口中又问不出什么,还是应该追上严八姐才对,便唤苍翼道:“师弟,楚国皇宫不可久留,快走!”
苍翼双手抓了两大把箭,听到玄衣特别强调“楚国皇宫”四个字,知道她的顾虑,因发力将羽箭尽数拗断,向端木平掷了过去:“好,算你运气!你喜欢江湖恩怨江湖上了结,我就成全你!”说时,振臂一纵:“师妹,走!”话音落时,人已在宫墙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这也是重写了27次的内容之一……汗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