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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雅几乎冲口就道“你来干什么”,不过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她定了定,深吸一口气,先回身对外面的小莫道:“莫校尉,多谢,你可以回去了。”然后关上了门,插好了门闩,才行大礼道:“娘娘驾临寒舍,符雅不胜惶恐。怠慢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对于这样的冷淡皇后似乎并不意外:“我料到你是断不肯跟戴喜回宫的——”顿了顿,似乎是在等符雅解释。然而符雅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便道:“怎么,本宫难得出宫一次来到你家里,你就让我在门口站着吗?”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符雅呵斥门子并从门房里跟出来的丫鬟同仆妇,“皇后娘娘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就不招呼她老人家到厅里上座?让她站在门房里,成何体统?”
门子已经有六十多岁,吓得立刻跪倒:“小的如何敢怠慢娘娘,其实……”
“其实我们先前是招待娘娘在花厅里喝茶的。”小丫鬟也抢着解释,“不过娘娘说恐怕小姐就要回来了,她也要回宫去,就移到门房里来等,好见了小姐就回去……”
“混帐!”符雅骂道,“门房岂是娘娘能坐的地方?我先送了娘娘,回头再来找你算账!”说着,撇下那丫鬟,对皇后躬身道:“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臣女,请娘娘赶紧明示,臣女也好送娘娘回宫,免得坤宁宫的人担心。”语气虽然恭顺,但一副要赶人的架势。
“本宫还不急着走。”皇后道,“你也不用训斥下人,没的把他们都吓着了。”她微微笑了笑,语气十分和蔼:“之前他们招待得很好。你家的这位宋嬷嬷给本宫说了不少你小时候的趣事。想不到你在宫里这样乖巧这样举止有度,在自己家里倒有顽皮放肆的一面。我听着,已经觉得有趣,倘若当初亲眼看到,不知要笑成什么样。”
符雅默然不语,仿佛根本就没听到皇后的话。
“方才本宫就觉得你家宅院很精巧雅致,有心要参观一番。”皇后道,“不过,见你没回来,又不好叫这些下人拿主意,省得日后你为难他们。现在可好,你带着本宫逛逛,也不算白出来一趟。”
“臣女家的房子总共只有三进,花园还不及坤宁宫花园的一个角落大。”符雅道,“现在天黑又寒冷,实在不值得参观。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安歇吧。”
这逐客的意思也太明显了,皇后皱了皱眉头:“既然这么小,随便逛逛更加花不了多少时间。不是做这么一点儿小事还要我下懿旨吧?来,你前面带路,转一圈本宫就回去了。”
根本就不给符雅反对的机会,她自己已经举步朝里走。符雅咬着嘴唇,瞪着那背影,真恨不得试试看自己就站在这里不动,皇后能拿她怎样——莫非就治她抗旨之罪么?当年抛弃婴儿的时候,已经不当她这个女儿存在,如今若借故杀了她,还真一了百了了!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她是一个太注重办事周全的人,始终拿不出“豁出去”的胆量,生怕下人们看出破绽来,终于跟了上去,且快步超过了皇后,在前面领路。
符家的确是没有任何好参观的。本来符侍郎为官清廉,就没有修筑违制的宅邸,他在生之时,又常年出使在外,家中只有两三个下人看守房屋,花木拣那易活的栽种,池塘里不养鱼,屋檐下没有鸟笼,凡是打理起来费事的雕饰一样也没有。和其他的一些官员比起来,简直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书房里的书之外,无一长物。
“我听说程大人家里也是除了书之外就没什么东西了。”皇后一边跨进书房一边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志同道合。”
越提程亦风符雅越是心痛,如今这样的变故,阴谋重重,她是怎么也不能嫁给程亦风的,可皇后懿旨既出,能容她不嫁吗?为什么,她十几年来想要相伴终身的那个人,到了真正订婚的时候,她只想要千方百计的推辞?命运真是残酷。她沉默,将眼泪都忍住。
“我们小姐经常向程大人借书来看呢!”小丫鬟插嘴。
“没规矩!”符雅厉喝,“娘娘没问你话,不许出声。”
“这又不是在宫里。”皇后淡然阻止,“再说,她如果说的不是谎话,本宫倒很乐意听听——这里有哪些书是程大人的?”
“现在没有了。”小丫鬟有皇后撑腰,便壮胆回答,“小姐上次进宫之前收拾出来都还给程大人了。程大人叫人送一本书来,小姐也让退了回去。说是因为要有一阵子住在宫里。”
“那岂不是本宫耽误了你们研究学问?”皇后斜睨着符雅,笑道,“所以还是早早地把你和程大人的婚事办了,这样你们要研究哪一本书都好,不需要跑半个京城,还得担心你是不是进宫了,程大人是不是带兵出去了——岂不便宜?”
符雅默然不语。
皇后无趣,笑了笑,转到书桌前,看上面一叠手稿,正是符雅翻译的《圣经》。只读了两句,就皱眉道:“你真的很信这个藩邦菩萨吗?宫里很多女眷抄《金刚经》《心经》,都是照葫芦画瓢,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你倒很认真嘛。”
“其实小姐已经没花很多心思了。”小丫鬟唯恐惹上麻烦,连忙解释,“之前因为答应那个白神父要翻译,所以就做了。这些是今天白神父看过了送来的,说是有问题还要请小姐修正。小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我又没说这藩邦菩萨不好。”皇后道,“凡菩萨都劝人向善,虔心敬拜,总比那假仁假义的好。你也不必一直杵在这里——”她吩咐那小丫鬟:“我口渴了,你去给本宫和你家小姐上茶来。我还有些话要吩咐你家小姐,你上了茶就退下吧。”
“是。”小丫鬟依言而行,不时就沏了一壶好茶来,给皇后和符雅一人一碗斟上,自乖乖退了出去。
书房里就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各怀心思的女人,霎时间,静得连外头夜风吹落屋顶上的雪都能听见。
不过符雅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急。她在担心,担心皇后支开了闲人要询问慈航庵的事,要和她相认,那该如何是好?她本打定了主意,无论怎样,她都是符家的人,觉不认这个抛弃亲子的母亲。她决定要冷淡,要像石头一样。可是偏偏她的心里就像是开了的油锅,片刻也不得安宁。
“原来你也会有失态的时候。”皇后淡淡地开口,“我见你这样不顾后果的跑出去,所以派戴喜去找你。但我想,你一时半会儿总缓不过来,断不肯跟戴喜回宫,所以特地来你家里,看看你究竟几时才能恢复过来。如今见看你如此举止得体,也放心了。我出宫不易,倒也不枉此行。”
原来不是找她骨肉相认来的,而是为了确信她不会一时冲动把这事张扬出去。符雅不知是悲是喜,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声,道:“娘娘放心,符雅自小就进宫伺候,后来又跟着先父出使各国,可以说各个国家的宫廷我都出入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还有数得很——其实中原外国也没什么不同。”
“哦?果真如此么?”皇后喃喃道,“其实本宫想,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中原和外国也都是一样的。比如,‘谣言止于智者’这个道理,我想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倘若我们不去理会,那么传谣言的人也就不能怎样了,你说是不是?”
忍住内心的冷笑,符雅道:“是。”
“很好。”皇后点头,又打量着符雅,“看你一身*的,恐怕明天这风寒就要发出来。应该叫下人赶紧熬姜汤来——”说着,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子:“差点儿忘了,本宫有更好的药,常常带在身边,你先服一粒这个吧。”便将瓶子递了过去。
符雅不能不接。不过只是拿在手上,并不打开。
“怎么?”皇后道,“你还怕我会害你?这瓶子你总认得,是装八珍益气丸的。固本培元,再好不过了。快吃一粒。”
只想赶快把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赶出门去,符雅烦躁地拔开瓶塞,倒了一粒药丸在掌心。不过,才要往嘴边送的时候,却发现这药丸是青绿色的,还带着腥味,并不是八珍益气丸。她不由一愣,看向皇后。
皇后的面色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之前那种淡然和雍容被冷硬所取代。她直勾勾地看着符雅,面上的肌肉如同铁铸:“怎么?你怎么不吃?这药对你大有好处。我专门从宫里拿来给你的。”
符雅感觉一阵寒意从皇后的目光中袭来,扩散到自己的全身,动弹不得:“可是这……这不是……”
“不是什么?”皇后道,“我放进瓶子里的就是八珍益气丸。如果你说不是,那就是被人换了。宫里也不是没人想加害你,那天菱花胡同不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么?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呢!不过究竟这是不是八珍益气丸,光凭看怎么看得出?总要吃了才晓得。俗话说,捉贼要拿赃,如果真的不是八珍益气丸,我就去把那偷换药丸的人办了。”
符雅只觉寒冷透骨,有好像有人用一把大刀当头斩来,她看得分明,想要闪避,可四周却伸出许多无形的手,将她牢牢抓住。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致命的一击劈向自己。好!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好个狠毒的女人。心里忽有一种残酷的快感:幸亏她不是要和自己骨肉相认,否则认了这样的母亲,她会羞愧难当!
“这么大人了,难道还怕吃药的?”皇后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良药苦口,吃了才能好的。你放心,你吃过了,我就回宫了。到底是不是八珍益气丸,总要等两三时辰才能分辨出来呢。你好好换身衣服,睡一觉,睡醒就知道了。”
睡醒?符雅禁不住冷笑:还会醒么?这是叫她换身衣服准备进棺材了。也好!她想,就这样死了干净,总比嫁给程亦风,多拖累一个人来得好。
“睡醒了就进宫来,我等你。”皇后道,“算起来,本宫也有很久没听你说过外洋的见闻了。明天你进宫来的时候就给本宫说说。”
符雅冷眼看着,估计皇后明天就是要在宫里等,等不到,便派人来符家问,下人们就会说出符雅的死讯,皇后便可以立刻回头将白羽音给办了。康王府把柄既失,也保不了外孙女,这不算,只怕还要受牵连……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皇后将是最后的赢家。
好,好极了!她心道,我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幸我知道还有末世的审判,上帝是公义的,总不会让罪人逃离惩罚。
如此一想,便横了心,一仰脖子,将那药丸朝嘴边送去。
偏在此时,当空一声断喝:“吃不得!”跟着一股劲风扫过,她拿捏不稳,药丸脱手而出,不偏不倚掉在了茶碗之中,滴溜溜地打着转,那余劲带得茶水泼溅出来,洒落在地面上,立刻滋滋作响,腾起了黄色的烟雾。
符雅犹在震惊之中未反应过来,又见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掌如鹰爪,扣住了皇后的咽喉,骂道:“哪里来的狠毒恶婆娘,竟想毒害符小姐!你倒先把这毒药吃来给爷爷看看!”
“严大侠?”符雅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正是在山林之中救了自己一命的严八姐,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严八姐道:“我将奸细都押了回去,越想越觉得危险,那青鹞还逍遥在外,也不知道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就来看看,没想到遇到这个歹毒的婆娘。”他手上的劲力又添了几分,扼得皇后脸色酱紫:“拿了毒药来逼人吃,臭婆娘,皇后了不起么?想杀谁就能杀谁么?我听说之前圣诞节的时候菱花胡同的教会得了一堆有毒的饭菜,看来也是你这毒妇的所为。符小姐这样的大好人,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下此毒手?”
皇后被掐住喉咙,连出气都困难,哪里还能回答严八姐的问话。不过严八姐也根本不想听她的狡辩之辞,只一把夺过符雅手中的药瓶,捏开皇后的嘴,就要往下灌。
“大侠!”符雅惊得连忙扑上去拉住,“这可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严八姐道,“我严八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敢杀她,也就敢认,总之不会连累到旁人。”
符雅只是死死地抓住他:“严大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惹来更多麻烦。”
“什么麻烦?”严八姐道,“你们这些人成天思前想后,才自找麻烦。当初对袁哲霖那厮是这样,如今你对这恶婆娘也要如此么?你今日放过她,她明日又要变着方儿来杀你,到时候可不见得都被我碰上。”
“本宫……不杀……不杀符雅了。”皇后趁严八姐说话手劲稍松就嘶声赌咒,“绝对不再动这念头……我本来也是……一时糊涂,符雅她是我的……我的……”
“住口!”符雅喝住,又对严八姐道:“大侠,刺杀皇后这罪太大,就算你愿意一个人扛,也扛不了,到时候公孙先生、程大人都要受牵连。我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严八姐愣了愣,心下细一想,果然是这样的道理。江湖之中或许还可以看谁的拳头硬,而江湖之外素来就是看谁的权力大。如果今天皇后在符雅家里,别说是遇刺,就算是少了一根头发,符雅铁定要赔上性命。但倘若就这样放过皇后,她的承诺又怎能相信?且不知符雅究竟哪里得罪了她,竟要她亲自上门来下毒手?
“符雅……”皇后颤声恳求,“人谁没有失态的时候?我也是一时之间乱了方寸才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一条心,什么难题都能解决……你就原谅我吧?”
原谅?怎么原谅?当年抛弃她,后来又千方百计要将她灭口,现在还一样的满口胡言……符雅的心剧烈地撞击着胸膛,她不能杀这个女人,在情在理都不能,可是她也不能原谅这个女人……扭过头去,回避那虚伪的眼神,但是皇后的面容好像已经印刻在她的脑海中,如影随形。越是努力,越是摆脱不了。
她又想拔脚逃出们去,但是知道那样也无济于事,况且,腿脚就像被粘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低头看到桌上的手稿,中间有一句不知为何白赫德圈点了出来,乃是:“赦免我们的罪,因为我们也赦免凡亏欠我们的人。”
读起来倒是轻巧,可是谁又能做得到?她想,可心里又怦然一动:我不原谅她,又能如何?我心心念念地牢记着这些,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倒不如抛开了,倒不如离去了,倒不如……从头来过!
这想法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将万物都照亮了一瞬。然而只一瞬就足够让人看到一条蹊径了。她转向严八姐道:“严大侠,你说的没错,她不会放过我。可她也没有那只手遮天的本领。你不是要离开京城吗?求你带我一起出城去。只要远远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从今往后,她再也找不到我,我自然就安全了。”
“这……”严八姐犹豫了一下,虽然不算什么万全之策,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他道,“小姐还要收拾什么细软么?我看着这贼婆娘,不给她玩花样!”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符雅环视书房,打开屉子来取出一本《圣经》并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想了想,又拿出一本没有题目的书,用桌布包了一个包袱,挎上,道:“就走吧!”
“好!”严八姐点了点头,跟着一掌切在皇后后颈。这妇人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他和符雅跨出门,不想正撞上来送点心的仆妇宋嬷嬷。“小姐!”宋嬷嬷惊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帐房的钥匙你有。”符雅道,“你权当我又去了蓬莱国吧!好自为之。”说罢,拉了拉严八姐的袖子。严八姐道声:“得罪了!”一托符雅的胳膊,两人就一起蹿上了院墙,几个起落失去了踪影。
宋嬷嬷呆呆地看着,夜空静谧,像是深不可测的潭水,虽然有人跃了进去,却不见涟漪,黑沉沉,好像要无限地延展下去,任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可打破。
不过这老妇人心里清楚,这静谧只是虚假,很快就要乱了。
破晓的时候,程亦风先被嘈杂声惊醒了。那天他从坤宁宫被人急急忙忙叫回兵部,就得到了玉旈云在樾、郑边境登陆的消息,且说她悄悄夺取了富安的兵权,看情形是打算进一步收回驻扎在瑞津的军队,好进宫郑国。
玉旈云收回兵权已经就是一大忧患,倘若被她吞并郑国,从此樾国就统一了北方,要怎样征用士兵也好,调度粮草也罢,便再无任何阻碍,他们无论从什么地方渡河攻击楚国,都没有后顾之忧。情势简直是十万火急。是以,程亦风整整一天一夜没离开过兵部,都在商量防备之法。
兵部依然没有几个得力的人,所喜冷千山等回了驻地,连董鹏枭也请缨去做了开采矿石铸造兵器的钦差,这一派留在京城的捣蛋势力成不了气候,因此,虽没有帮忙的人,却也没有帮倒忙的人。此外,风雷社的士子都自告奋勇前来相助——他们过去结社时颇研究了一些兵马粮草攻防调度之道,正好派上了用场。
程亦风是前一日的傍晚才撑不住被送回家来的,连晚饭也也没有吃,倒头就睡,这会儿可以算是被吵醒的也可以算是饿醒的。
他坐起身来,发现童仆居然偷懒夜里没有添碳,所以火盆早已熄灭,房里像冰窖一样的冷,连衣服都是冰凉的,不能上身。他只有狼狈地裹着被子下床,看到桌上隔夜的馒头,胡乱咬了几口,像石头一样的硬。便出声唤童仆倒热茶来。
这孩子慌慌张张地应声跑了进来,面色煞白。程亦风不禁奇道:“出了什么事?外面因何这么吵闹?”
“不晓得。”童仆惊惶道,“好多人把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都吵吵嚷嚷说什么有话要问大人,可到底要问什么,我一个字也挺不清楚。”
“还有这种事?”程亦风顾不得寒冷,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里,一听,果然墙外吵嚷声震天,依稀有“程大人如何如何”“太子殿下如何如何”,然究竟是“如何”却辨不分明。
他因叫童仆帮他搬了一架梯子来,攀到墙头,躲在一株柏树的树冠中向外张望,只见外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抱着孩子的妇人,扛着毛皮的猎户,背着书箱的文士,或三个一群,或五个一伙,议论得正热烈。
一个道:“玉旈云狼子野心,我们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否则这婆娘还以为我们楚人好欺负!”
另一个道:“就是,她指望着灭了郑国然后再过河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们偏偏就不让她得逞。不如组织一支义勇军,到郑国去支持他们抵抗樾寇。”
第三个道:“这主意好。趁着她还没召集好军队,我们就先杀过去把她灭了。说不定一鼓作气,还能光复郑国的半壁江山呢!”
程亦风听了这些话,惊得差点儿没从梯子上摔下来——玉旈云登陆的消息只是密报,一切参与兵部议事的人都已经签字画押表示决不泄漏,怎么转眼就传得街知巷闻?他再细看外面聚集的人群,见有好几个竟是崔抱月手下民兵的打扮,心里就稍稍明白了些:想来又是崔抱月来煽动的!中秋之后这些人忙于秋收已经安稳了好一阵,如今万事已毕,抄着两手等过年,就又有功夫来折腾了。至于他们的幕后,大约又是冷千山哪一党吧?想不到冷千山一行人都离开了京城,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知道内情的没有几个,谁是冷千山的党羽?
他转到另一边,又看到几个书生在聊天。一个道:“程大人究竟是怎样的打算?玉旈云就快要杀过河来了,朝廷却没个动静,好不让人心焦!”
另一个道:“你们说程大人这次还会不会挂帅亲征?大青河之战他把玉旈云打得落花流水,这次若是程大人领军,我看樾军的气势就先短了三分,说不定我军可不战而胜呢!”
“我看未必。”第三个皱着眉头,“听说程大人最近皈依红毛藩鬼的菩萨耶稣基督——诸位想,别说是红毛菩萨,就算是信我们中土菩萨的,吃斋念佛,连蚊子都舍不得拍死,怎么还会上阵杀敌呢?你们听说过和尚尼姑冲锋陷阵的没有?何况我听说那基督教的教义里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受了这样的训诫,我看程大人是无心再领兵的啦!”
“果然?”头一个道,“你说的是菱花胡同的那个什么教么?我也略有所闻,不过只知道他们做些行善积德的事,至于那教义便不甚了解。如此听来,全是歪理邪说。程大人虽然不是一代文豪,也是读圣贤书的人,今年恩科还担任主考,怎么会入了邪道?”
第三个道:“你没听说程大人聘了皇后身边的女官为妻么?这位女官就是信红毛藩教的。自古色字头上一把刀,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了!”第二个道,“听说太子殿下未娶正妃,已然立了一个侧妃,乃是一个西瑤女子,也是信这红毛藩教的——还不是菱花胡同的这个基督教,而是老早以前就被禁了的景教。”
“你说的可是那个太子为她写了一本《簪花集》的那个姑娘么?”其他的书生也都围拢了上来:“就是那个‘榴花不似舞群红,轻如燕燕欲凌空’的姑娘?就是那个和殿下一起‘看雪吟诗到天明’的姑娘?”七嘴八舌,一时多少香艳婉约。
程亦风好不讶异:这本诗集他也知道,无非是竣熙和凤凰儿朝夕相处闺阁之乐的记述。竣熙宝贝得很,且知道凤凰儿脸皮薄,因此决不肯给外人看。便连程亦风和符雅也只见过封面而已。这些寻常书生又是从何处听来的呢?本来文人茶余饭后无聊起来爱搜集别人的轶事也不稀奇,但是眼下这对少年男女的情趣佳话被人别有用心的提了出来,极有可能造成百姓对竣熙的误解,这岂是国家之福?
他心下焦急万分,却又不能冲出去问个明白,只有下了梯子来。这时,忽听背后一人道:“啊哟我的娘呀,我终于是回来了!”
回头看,乃是小莫,风尘仆仆,显然又在外面一番经过挤撞,人都走样了
“大人!”小莫上前行礼,“我还真怕见不到大人了——什么叫人山人海,我今日算见识了一回。”
程亦风已经很长一段日子不见这个亲随,心中十分想念,不由喜道:“你总算是回来了!你姐姐、姐夫还好吧?我还以为你打算过完年才回来呢!”
“多谢大人关心,我姐姐、姐夫都好,明年就要添个小小子了。”小莫道,“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怎么敢留过年呢?其实我昨天就赶回来了,结果被公孙先生找去耽误了整夜。”
“这话怎么讲?”程亦风不解。
小莫道:“咦,大人还没听说么?公孙先生神通广大,设了套子一下让严大侠给他抓到了四个樾国细作。但是他偏偏说应该是五个,还有一个漏网了。正巧我又回来了,他就硬把我叫去盘查了一晚上,到早晨才放出来。不然,我早就回来向大人报到啦。”
公孙天成始终还是信不过小莫,程亦风想,不过抓到了细作却是个好消息:“公孙先生现在把细作关在哪里?”
“公孙先生也真算胆大。”小莫道,“细作抓了回来也没送到兵部去,就让严大侠帮他锁在家里头,竟不怕这些细作武功高强,随时脱身,再对他不利。”
这也的确冒险了些,程亦风想,又道:“不过既然有严大侠在,细作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严大侠开始是在的。”小莫道,“后来公孙先生叫他来把我也抓了回去。审了我半天。严大侠也看不过眼,说另有急事,就走了。不过我看他那绳子锁链都还结实,细作挣脱不了。”
“那审出什么来?”程亦风问。
小莫摇头:“我素没有见过人这样审问的。他对着别人就一句话也不问,竟来为难我。我哪里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口干舌燥,他就只能把我放了。现在仍旧和那四个人耗着。大家大眼瞪小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参禅呢!不过也难怪,就公孙先生老胳膊老腿儿,也没办法严刑拷打,只能这样耗着了——大人,我看你还是赶紧把这些贼人弄到兵部的衙门里去,找些身强力壮的人来教训教训,不怕他们不开口。”
如果能问出玉旈云下一步的计划,的确会大有帮助。程亦风想,不过以公孙天成的智谋,抓到了细作却不往兵部送,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若能去问清楚就好了。可是这光景,自己哪里能出门呢?因对小莫道:“不如你再去公孙先生家一趟,看看那里的情形如何了。”
小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人饶了我吧。我跟公孙先生八字不合。好不容易才放回来,这时再去了,岂不是自找晦气?公孙先生一回又给我安一个‘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罪名,就真把我当细作给治啦!”
倒也是一虑,程亦风想,听说玉旈云是个多疑的人,大约也只有多疑至斯的公孙天成才是她的对手——没有公孙天成的神机妙算,光凭程亦风,哪里得来大青河的胜利?他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倒已经成了离开公孙天成就不行,眼下这样尴尬的难关,自己要怎么度过?
使劲拍了两下脑门: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不料这两下还真的管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猛然浮上心来,即命小莫道:“去,就门房刘二叔即刻换了我的官服。你备车带他从前面出去。务要把周围的人都吸引到你们那边,好让我从后门脱身。”
“这计倒巧!”小莫道,“可是那些人要一路都跟着我们,总免不了露馅,那可如何是好?”
“你只要赶着车慢慢走,”程亦风道,“待我脱了身,你们再转回来就是。不过为求逼真,最好从前门出去,绕半条街,从后门回来。”
“好!”小莫答应了,立刻就去办。不时,程亦风听前面吵嚷声更甚,想是他们已经出了大门去,自己就到后门口扒在门缝上张望动静,果然见人群渐渐地散去。当视野里一个人也不见的时候,他就压了一顶斗笠在头上,迅速的跑出了门。
起初很顺利,众人都被前面的车马吸引住了。可惜,他跑出后巷后不远,竟然因为只顾脚下未看眼前猛地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斗笠也跌落。偏巧这人还是崔抱月手下的民兵,参加过大青河的战役,一眼就认出了他来,立刻高呼道:“程大人在这里!”
“糟糕!”程亦风真想调头就跑。可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当朝一品要员,掌握军政大权;这些民兵和百姓不过是担心国家安危才来打听消息;他闭门不出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不安,若是转身逃走,岂不是让百姓有更多的误会?倒不如据实以告,说兵部已经在商议对策,叫他们不必担忧,尽管回家过年去。
主意既定,他就停住了脚步,顷刻便让民兵们团团围住。
“程大人,听说玉旈云在富安接收了二十万军队是不是真的?”“听说瑞津还有二十万人正赶去支援她?”“听说郑国皇帝死了,皇子王孙正打内仗?”“听说郑国总共能动用的兵力也就五万人,还都是老弱病残,根本就不是樾军的对手,有这回事没有?”一时间各种各样的传言把他淹没。
“大家请听我一言……”程亦风几次开口,都被吵闹声压过——虽然近前的人侧耳想听他说话,但后面的人却着急要问自己的问题,推推搡搡,叫嚷不歇。这样僵持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的喉咙都快喊哑了,却丝毫也没有效果。不禁心中觉得窝囊无比:有哪个领兵的人似我这般没用的?当初落雁谷乱军之中我那几嗓子是怎么喊出来的?怪哉怪哉!
正是满头大汗的时候,忽听人群中一声大喝:“程大人在这里么?你们这样咋呼咋呼的能听到什么?都给我住嘴!”正是崔抱月来了。
她这一声甚是有效,大家好像瞬间被塞住了嘴似的,又往两边让开一条路,她便走到了程亦风的跟前,深深一抱拳道:“程大人,我也是昨天夜里才得到玉旈云意图卷土重来的消息。不管大人信不信,我无心和程大人作对,也没有指使部下来围攻大人的府邸。只是不知这消息为什么传得这么快。不仅是我的部下,连整个凉城的百姓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得到了消息似的,还不约而同的来问大人。实在奇怪。”
这个女人虽然冲动鲁莽,但程亦风知道她一向不会说谎。“崔女侠忧国忧民,程某甚为佩服。”他道,“兵部只比崔女侠早一日接到密报而已。现在北方的情况还并不明了。玉旈云现在不过是接收了富安的驻军。她下一步要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程大人,兵贵神速!”有人打断道,“应该现在就调集人马,杀过河去将玉旈云和富安的人马消灭,看樾寇还敢不敢打我们楚国的主意!”
“这……”程亦风刚想说,如何调度人马、运送粮草、构筑攻势、打探消息,都需要审慎考量。崔抱月却先开了口:“混帐!石坪城的教训你们还没记住么?富安到底有多少人,瑞津又有多少人,我们全不知道。要是玉旈云真的已经接手了二十万人,岂是轻易能被我们消灭的?我们冒冒然过河去,要牺牲多少勇士?就算真的能把玉旈云杀了,那以后又怎样?大青河之后我们和樾国已经定了休战条约,玉旈云在她自己国内做什么都好,去攻打郑国也好,都不是我们能管的。我们若去杀了她,岂不是给了樾国大举进犯的借口?兵队、粮草,什么都没准备好,到时我们能应付多少樾*队?”
“那个……”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这番话竟然出自崔抱月之口。连程亦风也都大吃一惊。
这时,圈外又有一人道:“崔女侠说的不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鲁莽行事只能损兵折将!”大家循声看去,原来哲霖到了——簇新官服,粉底皂靴不染半点泥污,和程亦风这个个穿着家常衣服又手拿斗笠的滑稽形象比起来,哲霖显得越发玉树临风,潇洒不凡。有些百姓在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见过他一面,这时就认了出来,相互知会着——恩科舞弊的事件作为朝廷的丑闻,并没有公布,所以普通百姓并不晓得哲霖是怎样一个人,只是听说他文武全才,如今见他模样又俊俏,更不免多看几眼,感叹戏台上的风流状元竟可以是真的!
哲霖身后还跟着一队士兵。他们维持着秩序。哲霖便向程亦风和崔抱月分别行礼,接着道:“程大人,下官接到消息就赶来了。这些民众没有给大人带来很多麻烦吧?”
“不妨事。”程亦风道,“大家也是心系国家社稷。若能上下一心,富国强兵,何惧樾寇?崔女侠方才也说了,樾寇我们是要打的,不过不是胡乱打。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就是我们磨刀的时候。好比我楚*队是一把刀,前面冲锋陷阵的士兵是刀刃,后面支持他们,给他们提供衣物、粮草、为他们做运输、治病疗伤、甚至在家乡帮他们照顾妻儿老小的就是那刀背——光有刀刃是打不了胜仗的。所以,大家还请都回家去,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到了朝廷有决定的时候,如果用得着大家,我程某人自然不会客气——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边说边向众人深深一揖。
百姓们几时见过朝廷一品大员给自己行礼的,全愣了,片刻,才稀里哗啦都跪了下来,碰头道:“程大人这样说,我们不敢当。今后大人有用得着的,我们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眨眼!”
程亦风忙将近前的几个人扶了起来:“大家不必多礼,这就回家去吧。程某也该到兵部去议事了。”
“大人怎么去兵部?”哲霖道,“不是要去公孙先生家吗?昨夜落网的那四个樾国细作得好好审讯才行。”
“樾国细作?”民兵们无不惊讶,“程大人,袁大人,我们抓到樾国细作了么?就是当初通风报信让玉旈云在大青河不至于全军覆没的那些细作?”
“是不是他们暂时还不知道。”哲霖道,“不过大家也许都听说过,玉旈云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她训练了一支庞大的细作队伍,渗透到对手的阵营之中。这些细作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扮成士兵混在军队之中刺探军情,有的则扮成仆役潜入我朝廷要员的官邸偷听消息,还有的假扮成贩夫走卒娼妓优伶蛰伏在民间伺机而动。如今虽抓到了四个,其实却如沧海一粟……”
玉旈云这么厉害?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此刻自己身边的人哪一个会是来自樾国的奸细。
“诸位不必太过忧心。”哲霖道,“太子殿下已经下旨,在兵部也成立一个细作司,除了专门查拿樾国奸细之外,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专门训练勇士潜入樾国。以楚国人才济济,不信不能闹樾国一个天翻地覆。”
“果真?”人群兴奋了起来,“袁大人,这细作司怎生挑选细作?我们也可以报名么?什么时候能派去樾国?进宫刺杀樾国的狗皇帝也可以么?”大家七嘴八舌,围着哲霖问长问短。
“别着急,”哲霖笑着道,“程大人方才不是说了么?现在正是磨刀的时候。事情得一步一步的办,到用得着大家的时候,朝廷自然会张榜出来,招徕天下贤能。大家现在还是办年货,回家过年去吧!”
一位抗樾民族英雄,一位传奇侠士状元,两人都说了同样的话,众百姓哪儿能不信?全兴高采烈地散去了。崔抱月也向程亦风抱了抱拳:“大人,民妇静待吩咐。”转身欲去。
“崔女侠。”哲霖向她微微而笑,“袁某对你久仰大名,今日方得一见。以后共抗樾寇,还望女侠对我这江湖后辈多多指教。”
“袁盟主,”崔抱月态度却冷淡,“我原来不过是一介镖师,算不得江湖人,更不敢认袁盟主是后辈。只想提醒袁盟主一句,所有加入民兵的,也不再是江湖人,和武林义师没有瓜葛,所以不归袁盟主管辖——像铁剑门、琅山派那些因为当初不承认袁盟主而被逐出师门的,如今既是民兵的一员,希望盟主跟他们的各派的掌门说一声,不要再来骚扰他们。”
哲霖愣了愣,才又笑道:“崔女侠说的哪里话,我如何能管辖江湖上的事?连这个盟主的位子,也是武林朋友们给面子,才勉强坐上的。铁剑门和琅山派的家务事,我大概插不上手。不过既然崔女侠提到,我就试着和两派的掌门说一说。”他顿了顿,接着道:“既然陈国夫人不当自己是江湖人,那么以后你我便同属兵部了,同僚之间也可以相互关照。”
“你也知道我是陈国夫人。”崔抱月道,“这是宫廷命妇的封号,和兵部有个屁的关系?民兵也是不归兵部管辖的。只不过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跟着程大人能打胜仗,所以才愿意听他的号令——程大人,民妇先走了!”说罢,连看也不看哲霖一眼,径自离去。
哲霖无奈地笑了笑:“早听说这个陈国夫人是个难缠的角色,今天算是见识到了。程大人,我们还是尽快到公孙先生家去接手那些细作吧。拖久了,不晓得会有什么变故。”
程亦风冷眼看着他:他是怎么知道公孙天成抓了四个细作?如今再问这样的话只是多余。其实由始至终,哲霖都没有放弃过成立细作司,也都没有改变过做事的方式,当日的负荆请罪全然是一场戏罢了。看来公孙天成料的没错,竣熙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对他信任如初,以致无声无息就批下了细作司的事来……倘若他也是以抗击樾寇为目标,就让他爬上权力的高峰也无所谓。但万一不是呢?
哲霖见他犹豫,笑道:“大人莫不是对下官还有怀疑?不知下官要如何做才能和大人冰释前嫌?”
程亦风暗道:我如何是一个多疑的人,只不过经过了科场舞弊、绑架符雅、贡院风波、教会血案,他实在不敢再和这个年轻人打交道。
“啊……”哲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人别看这细作司今日才正式成立,其实之前我就已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其中有一条,大人或许会感兴趣……”
正说的时候,忽然听到小莫的声音:“大人!大人!不好了,凉城府的孙大人来了,说符小姐被人绑架了!”
“什么?”程亦风没的吓了一跳,回身看去,果然见到凉城府尹孙晋元从他家后门跑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已经躬身行礼:“程……程大人,是下官失察,竟然让江洋大盗横行京师……”
“孙大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说符雅出事,程亦风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符小姐……符小姐被江洋大盗绑架了?”
“是……”孙晋元正伤风,眼睛泪汪汪鼻头通红,看起来好像在哭似的,“昨天半夜有贼人闯入符家行窃,正好被符小姐撞见。本来要是没撞见,至多不过丢点儿东西……这一撞见,贼人愈发起了歹念,竟将符小姐给掳走了。符家的下人老的老小的小,追了好远,实在追不上,就来衙门报案。下官也即刻发散人手四处查访,不过……至今还没有一点消息。”
程亦风愣愣的,好像胸口被人插了一刀:符雅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何命运如此多舛?自己好容易才想出救她脱离皇后魔掌的办法,她却又遭遇不测!可是他心中忽然又是一动: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那头符雅被江洋大盗掳走,这头哲霖就来和自己谈条件。他说有一条自己感兴趣的消息,莫非就是符雅的下落么?不由怒火中烧,瞪着哲霖。
哲霖怔了怔,退后一步:“程大人,你莫不是又……这可冤枉大了……”
“程大人……”不待他说完,孙晋元又吸着鼻子道,“您放心,这事皇后娘娘已经知道。她老人家震怒,吩咐下官派出全部人手,将方圆三十里地统统严加盘查,一定要把贼人抓到,救回符小姐。而娘娘自己也已经让太子殿下派了禁军高手参与搜救,一定会把符小姐救回来的。请大人放心。一日不救回大人的未婚妻,下官就一日住在衙门里不回家。”
“多谢孙大人。”程亦风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大人。”哲霖道,“既然符小姐遭遇不测,大人要不要今日告假一日,将樾国细作和兵部其他的事都交给下官来处理?大人先救出符小姐,再回来不迟?”
程亦风何尝不想立刻就找到符雅,但是如此一来,岂不是正中哲霖的下怀?他再次看了哲霖一眼,这年轻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心底的怒火熊熊燃起。就偏偏不让你得逞,他想。于是一咬牙,道:“不必,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公私不分?符小姐的下落既然已经有凉城府和禁军在查,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帮不了什么忙。我想孙大人会恪尽职守把我的未婚妻救出来,我自然也应该做好我的本分,不叫任何威胁我楚国江山社稷的事发生。”
孙晋元只道程亦风是迂腐脾气发作,忽然讲出这么一通大道理来。哲霖却晓得这字字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轻轻一笑:“既然大人这样说,那我们就一同去公孙先生家领了细作再回兵部去吧。大人请——”
程亦风并不受他“请”,冷冷道:“接收细作并不需要我们两个都去。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回到兵部,写一份详细的细作司运作规则来给我。”
“什……什么?”哲霖瞪大了眼睛,“大人不是开玩笑吧?眼下樾寇随时都会集结人马打过河来,大人不去商议正事,反而要下官写什么运作细则?”
“这如何不是正事?”程亦风道,“细作司既然隶属兵部,就要照兵部的规矩来做。凡事无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若不先把事情该怎么办、人员该怎么分工都写明白了,日后遇到复杂情况的时候,难免事倍功半——比如,出了错追究谁——你若不先就规定好了,将来众人必然互相推卸;再比如……嗯……再比如,各种款项谁可动用,要是不是先规定清楚,万一出了贪污挪用怎么办?还有……”
“大人……”哲霖打断,“如果大人要的是这些,下官之前写给太子殿下的折子里都有,明日就可以让上书房抄一份来兵部备案,无须今日重写白白浪费时间。细作司是专司细作调查与派遣的,这四个樾国细作理应交给下官来调查,相信下官比大人和公孙先生更有办法撬开他们的口……”
“细则一日不备案,细作司一日就不算正式成立。”程亦风道,“既然不算正式成立,就不能办理任何事务。”
“大人,你这是在故意为难下官么?”哲霖怒了。
“我这是在跟你说兵部的规矩。”程亦风道,“我是兵部尚书,你是我的下属,你是要故意违抗我的命令么?”
“你——”哲霖没想到程亦风也能使出胡搅蛮缠的手段来,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怔了怔,才道:“下官不敢。下官只是想,不知公孙先生那里究竟有多少人手可以押送细作去兵部?大人和公孙先生都是文士,万一细作发难起来,还是有些会武功的人在旁比较好。”
“袁大人说的没错!”程亦风道,“所以,袁大人今天带来的这些士兵一会就统统跟我去公孙先生家处理樾国细作的事。袁大人自己就请尽快将细作司的细则交到兵部来——你叫上书房誊抄也好,自己重写一份也罢,总之一刻不写好,一刻就不能参与兵部任何的事务。”
哲霖能够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上涌,恨不得把眼前这个酸腐书生拎起来痛打一顿。他狠狠地捏着拳头,才克制住了,深深一礼,道:“下官谨遵大人的吩咐!”又招呼那些士兵:“你们就听程大人的差遣吧!”说罢,转身独自离去。
“大人……”小莫等孙晋元也走开了,才凑到程亦风耳边道,“大人故意刁难袁大人,莫不是疑心袁大人跟符小姐的失踪有关?”
程亦风点了点头:“此人心术不正,不得不防。”
小莫皱了皱眉头:“大人,我看着一次你可能冤枉他了呢。符小姐失踪的事,也许不是袁大人做的。”
“怎么说?”程亦风一惊,“你有何线索?”
小莫道:“其实早先太乱没来得及跟大人说,我昨天晚上遇到过符小姐……” 因将符雅如何被戴喜等人围住,如何不肯跟他们回宫的事说了:“我送她到家门口,看她进去。她家里还好像来了客人的样子——算时辰,那客人走了恐怕也三更天了,怎么这么巧又来了贼?我看那绑架符小姐的,多半和那些太监是一伙儿的。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符小姐不会是得罪了皇后娘娘吧?”
程亦风眉头深锁:听起来像是符雅逃出了城去被皇后派人追捕似的。莫非是自己要救符雅,反而刺激皇后早些动手?那么这所谓夜遇盗贼被人绑架,恐怕也是皇后一手制造出来的,可恨她还大放烟幕,要四处追踪!符雅怕是早被她关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岂不比遭了绑架更危险!
“大人?”小莫见他神色凝重,急道,“不会符小姐真的得罪了皇后娘娘吧?皇后娘娘怎么能这么不念旧?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现在诸多猜测也没有用。程亦风一跺脚:“走,咱们还是先到公孙先生家去!总会有个对策!”
作者有话要说:困死了
大家当是端午节福利也好,儿童节福利也好
反正将就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