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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承安有一手颇有令名的小楷,勾画庄正端丽,只是大约是性格使然,稍缺些飞扬之气,不免显得略微刻板,但用来题兴都宫正殿之名,那点笔画间的和缓反而合了宿抚太平盛世的野心。
若是寻常题字,应承安也就恭敬应了,可偏偏宿抚叫他题“承安”二字,要将他名姓置于巍峨宫殿上,而他亡国失地,不自刭明志,反而不知廉耻地委身侍奉新君,能为德行具不配,应承安左思右想,不知宿抚又是何意,仍用一副低眉顺目的温驯模样婉拒了他。
“臣乃大不敬之人,不敢留字宝殿上,”应承安俯身叩首,“请陛下另择贤能。”
他昨夜俯跪受挞时宿抚手中的马鞭多落在腰背之间,痕迹纵横凌乱,深浅不一,至今仍在红肿发烫,肩头与手臂上只是被鞭梢带出的浅痕,看着触目惊心,相比之下却不算什么,适才被宿抚压在御案上,勉强结了痂的鞭伤又开裂流血,在衣上晕出数道血痕,一俯身便全显露在了宿抚眼前。
应承安如若未觉,言辞谦恭地劝道:“臣失德无能,行径鄙陋,然姓名父母所赐,不敢易之,故而以‘承安’名兴都宫正殿,亦请陛下三思。”
宿抚是见过应承安做太子时的踌躇满志的。
他那时值守禁军,常常夜宿东宫,应承安偶尔得了闲,会提着酒寻他对弈,总难免谈起山川胜景。
太子殿下少时师从鸿儒名士,长成后又有大将尽心尽力地口授心传,军政内务无不通晓,宿抚与他执子对弈,棋逢对手,酒至酣畅,也不乏自觉君臣相得,愿为应承安效死之时。然而如今两人境遇天翻地覆,宿抚大权在握,应承安沦为阶下囚,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再也看不到分毫当年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
宿抚自问愿山河长宁的志向未曾更改,只是见了应承安如今模样,未免生出怅然,又无端恼怒不已。
他讥诮道:“早知承安如此好卑躬屈膝,朕早年就该以下犯上,尝尝太子殿下是何等美妙滋味。”
宿抚话一出口就隐约觉得自己这心思似乎有不对之处,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何处不合常理,然而应承安并未听出来,他只是忍不住为宿抚的羞辱僵了一会儿,然后选择了充耳不闻。
应承安被清君侧的朝臣推上皇位一年有余后方有机会接触朝政,叛逆知他有人君之才,处处谨慎戒备,身边侍候之人不过一月便要更换,不留任何让他收买人心的机会,因此直至宿抚兵临城下,应承安才刚刚能在朝堂中露面,费了一番功夫把禁军统领换成自己的心腹。
奈何宿抚带着骄兵悍将直入京城,应承安只来得及嘱咐殷桓与他虚与委蛇,莫要意气用事,甚至不及将亲故送出宫城,就被剥下帝王衣冠沦为宿抚的阶下囚,只剩下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抱负和愤恨。
他自然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因此初见宿抚时尚不肯跪拜,只坐在龙椅上抽了长剑横在颈侧,准备一死殉国免受羞辱,然而迟疑片刻,想问一句宿抚为何如此待他,就见宿抚裹着一身血气把他的母亲与胞妹拖上殿前,迫他俯首称臣。
史页上殷鉴犹在,他不敢赌宿抚是否会善待帝姬,只好束手就擒,屈膝下拜。
其后宿抚有意折他傲骨,应承安动辄得咎,吃尽了苦楚,再怎么心志坚定也不免对宿抚生出畏惧之心,那一肚抱负无处可去,于是干脆自承无能,不曾想宿抚仍是不满意。
他默然片刻,几乎忍不住问宿抚:为何还不赐我一死?
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应承安只是谨慎地筹措了言辞:“臣愚鲁不堪,不能察言观色,许是误解圣意,斗胆请陛下明示。”
他支起身微仰着头望向宿抚,问道:“陛下究竟是欲令臣效命殿上,抚慰黎庶,还是囚居深宫,为陛下禁脔,或是效仿景帝,两者皆有之?”
没人爱伏低做小,仰人鼻息地过活,何况应承安生来锦衣玉食,养出了一身硬骨。
他抬着头同宿抚对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镇定地笑了一下。
宿抚登基后改称陈朝,取其本意“生五谷之田”,改年号为昭宁,新旨与应承安的禅让诏书一道昭告天下,与之一起颁行的还有应承安与东宫属臣们一道谋划却未能成行的摊丁入亩,令法出自应承安手笔,几乎一字未易,只是施令的人换成了宿抚,百姓的千恩万谢便与他再无关系了。
应承安思绪在过去谋划的那些政事上打了个转,又立刻强迫自己把它们抛在脑后,重新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睫,好像刚才对视那片刻露出的一点峥嵘之态只是新君的错觉。
宿抚却忍不住问:“承安想复国么?”
亡国非应承安之过,若非他无辜被废,囚禁在城郊行宫中,日夜监视,便是夜里贪凉开了窗都会被夸大地形容成欲趁夜与人谋不轨,遭受君父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亦或是借故责罚,至始至终与外界音讯断绝,朝不保夕,无法阻止他倒施逆行,宿抚决不会与京中共谋清君侧,更不会在应承安沦为任由朝臣摆布的傀儡后生出反心。
先皇为修筑兴都宫屡屡加税,摊派徭役于百姓,豪族根深蒂固,想方设法逃避徭役赋税,因此尽数落到了穷困百姓身上,致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百姓无力耕种,为求活命又把土地投献豪族,豪族再捧着金银在朝中寻求庇护。
宿抚猜测从清君侧到让应承安傀儡一样坐在皇位上都有这些人的手笔,两方勾结日深,厘清已晚,乃是不治之症,非忍痛剔除病灶不能存续:他得纵兵赶尽杀绝。
于是宿抚悍然起兵谋事。
在攻入京城前他的刀上已经沾染了无数鲜血,相形之下,他待应承安确实已经足够宽厚温和。
然而即使宿抚找尽借口,他也只能承认是自己不忠于应承安。
否则他在夺下京城后就应当还政于应承安,而非自立为帝,强迫他退位,囚禁在深宫百般折辱。
应承安对宿抚这番无声辩白心知肚明,他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低声道:“臣何必再折腾一遭,又何必又何必自取其辱?”
宿抚掌东宫禁卫时也兼为应承安联络探听,应承安事不避他,如今手中除了殷桓竟再无可用之人,便是想暗中谋划大事也寻不到助力。
当年保下宿抚时倒是对他寄予厚望,只是世事愚弄,叫他们彼此疏远,直至兵戈相见,不能算是所托非人,结局却也相差无几。
如今应承安不惜对宿抚卑躬屈膝,不顾廉耻委身侍奉,只盼望将亲故救出安置,免受牢狱之苦,所求无非活命而已。
至少表面如此。
应承安清楚宿抚必不信他,因此他自嘲似的答完一句便不再言语,只端正跪在宿抚脚边,默数自己的心跳。
宿抚一路行军,地方豪强深受其害,有些识时务的早与他暗自勾结,或一见宿抚大军纳头便拜,出丁壮与钱粮,只求保住偌大家业,算是买了平安,晚了一步的却不乏家破人亡者,恰与应承安同仇敌忾,纷纷来寻他投诚,希望借他之名攻击宿抚。
应承安手中已经握了七份投名状,他尚未下定决心是否要与豪强站到一处,但借他们的手给宿抚寻点麻烦就算是他眼下为数不多的苦中作乐了。
宿抚确实不信应承安会就此认命,因此他一面打定主意这几日要把应承安带在身边亲自看管,一面伸手将横在桌上的佩剑收回鞘中,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应承安,探身捏起了他的下颌。
应承安自沦为阶下囚后就没再受过什么优待,宫人疏于照料,又时常受宿抚磋磨,不过月余就露出了消瘦之态,宿抚只觉他的骨头硬得硌手,就信口找了个理由。
“承安今夜搬来朕寝宫,与朕同吃同住,”他丝毫不觉这其中有问题地吩咐说,“朕不喜欢太瘦的禁脔,手感不好。”
应承安这回终于听出了宿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思索了一下和宿抚同吃同住与他需要被严密监视的关联,没想到什么合理解释,只当宿抚确实爱他皮囊,以至于愿意把卧榻分给被当成禁脔宠幸的亡国君。
宿抚也不知自己早已对应承安动情,他以为先时愉悦是因君臣相得,眼下则是源自驯服过去效忠的君王,并未有分毫疑虑。
他只是自矜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应承安微凉的脸颊,又道:“搬来后再为朕题字。”
不及应承安再推脱,宿抚俯身探手在他腿弯间一抄,轻而易举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应承安被他出人预料的举动惊住了,再回过神时已经被宿抚抱出了殿门。
御驾两侧戍守的禁军全都垂着头,只有殷桓略微抬着头偷看。他注意到应承安衣袍被蹂躏得碎了,无法掩住身体,袍角在宿抚臂间晃动时散了开,露出了因为久跪而青紫肿胀的膝盖。
宿抚把应承安丢上御驾,应承安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袍掩住伤处,意有所指道:“陛下若想市恩旧朝臣子,何必令臣无端跪了半日。”
此事是宿抚失误,因此他心虚地没答话,而跽坐在车左的殷桓捕捉到了应承安话音,无声应道:“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