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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老者也看清楚了鞋里的东西,道,“这是军队传信专用的蜡封。为什么从上游流下来,难道青州……”他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只见阿黛一脸寒霜,死死地瞪着他,冷森森地道:“扔回去!”
“可是……”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阿黛……”老者面现难色,“万一青州……”
阿黛面色更寒:“要么立刻跟我回家,要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罢不等他回答,转身疾走,可见毫无商量的余地。
老者无奈地跺了一下脚,将鞋子放回水中,跟着阿黛回去了。
夜里,群星满天,垂钓老者慢慢摸回岸边,白天他扔鞋子时用了巧劲,鞋子卡在岸边水草中没有漂走。他来到河边准备寻找一番,结果一看却大吃了一惊。河里到处都是东西,每隔几步,石头缝里就卡着些木头竹片之类,像他白天看到的鞋也有好几只,根本不需要仔细寻找。大部分东西上面都系着一个蜡封军信,想必本来个个都有,没有的就是在顺水漂流的路上掉了。
老者眉头紧皱,这般声势让他感到事态严重。他拿出一个蜡封,借着星光读起来,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伸手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来,喃喃道:“骁羁关、青州、小金川……”熟悉军事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画的是一幅地形图。
这是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总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周围地形,暗暗记在心中。晚上躺在床上,根据这些地形,脑子里要上演多少次模拟推测才肯睡着。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习惯而已,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用得上。
他正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双女鞋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老者用眼角余光看到女鞋,惊得一下跳起,慌道:“阿黛,我、我不是……我只是看看……你别生气,我睡不着,我真的只是看看……”
阿黛面上若是怒气,他还不心惊,可她脸上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浓浓的都是哀伤,满满的都是热泪,似乎心都碎了。
老者心里也尖锐地痛了一下,轻轻道:“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一串眼泪立即从阿黛眼中滚落下来:“你的命已经还给大苑了。我的女儿死了,儿子死了,连你也差点死了。老家伙,你的命是我的。”她扑到老者身上痛哭起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了,不要给别人了……”
老者脸上的肌肉也颤抖起来,心像被挖去一块那么疼。怀中这个女子,他负她良多,实在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但是青州,那么重要的青州,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左右为难,他轻声求道:“阿黛,别这样,让我做点什么,哪怕让我出个主意,行吗?青州若失,大苑危矣!我就出个主意,我不露面,只要麟州总兵看见我的主意,我也算尽了力了,行吗?”
他焦急地看着阿黛,期望她能同意。过了许久,他几乎认为没有希望了,一个声音才轻轻响起:“你把你的主意写下来吧。”
老者大喜,转身奔回家中拿出纸笔,随手研了几下墨,就急急写了起来。
阿黛慢慢跟了进来,出神地凝视着油灯下那颗已经花白了的头颅。出个主意?随着形势的逼近,他能安心只出一个主意就罢?主意若有用,危急之时,带兵的将军能不去找这个出主意的人?
当初把家搬到这苦寒之地麟州,不就是因为此处两百年不曾打仗,是个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吗?难道真的是天意,这样也躲不过?
老者仍在专心地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黛的眼神越来越尖利。毫无征兆地,一只素手突然击在他后颈上,他立刻失去知觉,毛笔在纸上点出了硕大的一团墨迹。
第二日邻居起床,却发现在这小山沟住了一年多的老两口不知去向,家里的东西却丝毫未动。又等了一日也不见人,邻居正准备报官,突如其来的消息,就让麟州上下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了。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老去又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二十、消息
河里有东西流下来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反正现在麟州的居民全都蜂拥而出,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在大金川沿岸,以十足的干劲打捞着河里的东西。
群众的热情并不是来源于爱国,而是对邻居的眼红——
“听说张三家捞上来三个铁锅,其中一个还配了锅盖。”
“快看,李四那根毛竹扁担,崭新的呢。”
“王五,你小子好运气,我家正缺个铜壶,要不我拿捞上来的菜板和你换吧。”
“咦,你这两只鸭子……也是河里捞的?栓子他爹,快去快去,你死人啊,走这么慢,带上渔网赶紧跑。”
随着物品捞上来的蜡封自然也落进群众手中,虽然有些被人随手扔掉,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有足够的好奇心,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几个识字的人凑一凑,这场两国大战的最初一封战报,就被麟州老百姓站在河边解读出来了。
“第几天了?”严郑皱着眉头问。
“第四天。”王庶疲惫地回答道。从他这个角度仰望,骁羁关如同一直插进青白色的天空里,陡峭得令人绝望。
“麟州到底有没有得到消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人别急。”王庶道,“麟州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大概是骁羁关太过陡峭,山那边打起来我们也看不见。”
严郑叹了口气:“如果是那样还好,可是青州这面,西瞻人的防守丝毫不见薄弱,不像两面受敌的样子。骁羁关失守,责任重大,麟州本来就没有辅助骁羁关的责任,我只怕麟州太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背这个黑锅。”
王庶看了严郑一眼,心道:你把黑锅扔给赵子雄,别人就算真把黑锅扔给你也是天理。这当口当然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安慰道:“大人莫急,此事没有可能。青州若是失陷,麟州就是首当其冲,西瞻人必然要拿麟州开刀补充物资,麟州太守不敢不尽力。以前赵将军用三千人就可以驻守骁羁关,现在西瞻有五千人,就算同时应付两边,一时三刻也不会露出坚持不住的迹象,我们加紧攻城就是。”
严郑强打起精神,动员士兵攻城去了。他不知道该和士兵们怎么说,说消息没有递出去?那绝望就能击垮军队的战斗力。说消息递出去了?既然明知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明知道再等等就会有援军,再让士兵去送死就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只好说现在还没有麟州方面的消息,鼓舞士兵再坚持一下。然而没有消息带来的焦虑同样也是军队的敌人,他用尽方法,从许下重金到严苛军令再到身先士卒,苑军进攻的势头仍然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直到严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块从骁羁关上落下来,差点砸中他的石头挽救了他。那其实不是石头,而是被寒风冻硬了的泥土,泥土里被人浇上了水,结了冰的泥巴硬如钢铁。这块冰石从山上滚下来和真正的岩石山体无数次相撞,也只在表面留下坑坑点点的白印,丝毫没有损坏它的形状,可见它的坚硬程度。
被这样的“礌石”砸中,和被真的石头砸中的下场没什么两样。严郑躲过这块差点要了他命的石头,不但不惊,反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骁羁关顶上没有礌石了!骁羁关的储备他最清楚,因为骁羁关的一切物资,都是他这个流州总兵负责提供的。即便是这几天全力进攻,也不会消耗完关上的礌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西瞻人现在真的在两面受敌,而且另一面战事更紧张,才迫使他们把主要物资运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严郑精神大振,挥剑叫道:“援军到了,大苑的兄弟,我们加把劲,援军到了!”
众人齐声欢呼,这个消息给疲惫不堪的身躯注入了新的力量。
咚——咚咚咚——咚——在震天的鼓声中,苑军又一次努力,向骁羁关发起冲锋。
骁羁关顶上,西瞻的郎将拙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他上火可真上得不轻。眼睁睁地看着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顺流而下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放弃骄傲,提前放出了那只发信号的飞鹰。
他也知道铁林军重甲骑兵翻越酷寒的高原是多么艰苦,预定时间已经十分紧张,匆匆赶来的话,没有整队时间,必然会造成不必要的损耗。然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如果让麟州的驻军,在孙元帅进攻之前拿下骁羁关,那西瞻的军魂、振业王手下最大的筹码铁林军,就等同于断送在他的手里。每每想到这儿,拙吉就无比焦躁起来,经历了无数次征战,他深知焦躁对于统帅乃是大忌,却偏偏无法抑制。
他十分想用敌人的鲜血缓解这种焦虑,如同前几日一样,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只需要在高处动动手指,苑军就像秋收的庄稼一般,一片片倒在骁羁关山脚下,这些青州军直到死去,连他们的身影都没看到,他那盛夏喝了冰酒般的心情,冷静、自信,还有畅快。但是现在他注定不能享受这种畅快了,因为在山的另一面,敌人已经能看到他们了。
骁羁关向着青州那一面的确是天堑,但是对着麟州的这一面却缓和了不知多少倍,和另一面比起来,如同好客的小姑娘。
很多人为的痕迹表明,骁羁关原本没有这么好客。那几条可供军队上行的山道分明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那许许多多足以阻碍弓箭的灌木也是人工种植的。骁羁关的两面,就像一个刺猬的背部和腹部一般,一面几近坚不可摧,另一面却容易下嘴得多了。
如果拙吉像贵岂来一样喜欢研读中原的历史,知道大苑开国之初,在内地所有的州府都拿下的情况下,偏安一隅的青州和流州就是因为有骁羁关扼守,整整坚持了三年才被攻破,在这小小关口付出的代价,抵得上西北全线战争的总和,就知道大苑为什么要磨平骁羁关这一边的棱角了。
骁羁关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镇守青州的高官只要和骁羁关守备勾结,立即就可以自成一国,在国力战力都不如开国的时候,朝廷就对这块地方无可奈何。
所以开国之初,当西瞻对大苑表现得无比友好的时候,许多大臣都建议高祖毁掉骁羁关,以免成为子孙的隐患。同样参政国务的皇后力排众议,坚持留下了骁羁关作为屏障。于是大苑用了十年时间,在麟州一面开出了今天的通路,以备万一青州谋反,内地攻打的代价不至于太大。
经过两百年的沉寂,这条通路终于完成了设计者最初的预想,士兵们踩着人为开凿得能落脚的通路向上进攻,不知要少牺牲多少生命。
不过呢,麟州那一面容易攻打只是相对而言,通道也仅仅是可以立足而已,灌木也只是有限度地阻挡弓箭,硬弩射出来的弩箭就挡不住了,当然更挡不住礌石。
可是山下逐渐涌上来的青色小点,还是让拙吉的神经紧紧绷了起来。因为失败的后果他绝对承担不起,所以他命人将所有的重型武器运到麟州方向,死死守住。至于山的另一面,只能靠人去拼杀了,在骁羁关地形的帮助下,几百人就足以顶住青州方面的进攻。
当然,这几百人难免损失惨重,不过他们这次执行的任务本来就是危险无比,生死都是平常事,保证麟州方向的苑军不能攻破骁羁关,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二十一、夺关
蓝得一望无际的天空笼罩在高原上,四万身着黑衣黑甲的铁林军急速行进。没有看见的人绝对无法想象,数万人出兵居然可以如此轻灵。对,是轻灵,没有大量的喧嚣和烟尘,没有想象中的仓促和凌乱。不管是人还是马,都默默地奔跑着,从天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天的那一头。
从接到苍鹰传信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得到军令,用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到青州。铁林军每个人都有三匹马替换脚力,从军令下达的那一刻起,每匹马每天分两次休息四个时辰,由统一的一千人照顾,休息好了就赶上前,替换将士们身下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
而铁林军的战士已经连续六天不停地奔驰,没有停下来休整了。军令要求每个人在马背上绑一头活羊,让士兵们依靠羊的血肉和自己携带的那一点点干粮和盐巴度日,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上进行。
就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这样长时间的奔驰也是难以承受的。每天两次换马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四肢僵硬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僵直的手指连缰绳也抓不住,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士兵连一声最轻微的呻吟也没有发出。
摔下马的人在同伴的协助下,咬着牙爬上马背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催促它赶上行军的队伍。因为他们看到,队伍中间那个戴着金鹰面具的人,正和他们一样全力奔驰着,没有一丝退缩。
在高原脚下,振业王在仅仅百名亲兵的护卫下,汇入他们的队伍。从那时起,铁林军长途奔袭的疲累、前途未卜的迷茫、生死难料的恐惧都化为乌有。不,应该说都化为士气,直冲云霄的士气,贯穿长空的士气。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执行的是十分危险的任务,可那又怎么样?西瞻的战神和他们在一起,未来的皇帝和他们在一起。对于最终的胜利,每个西瞻士兵都坚信不疑。前面就是他们一路急行的终点,就是大青山的关口,就是他们触手可及的胜利。
萧图南做了一个手势:“停下来休整半日,力量恢复我们就冲出去。”
军令以他为中心向前后两个方向散播,战士们跳下马来就地休息。他们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下马鞍,让战马得到足够的休息,对于这些骑兵而言,马匹和自己的战友没有什么区别。
咚咚——咚咚——鼓点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大青山弧形的包围下,声音聚拢,更增威势。青州的大苑军队并不知道危机已经来到眼前,而是为了眼前难得的时机,在敌人防御力量突然减弱的情况下,舍命进攻着骁羁关。
终于,山上落下的礌石越来越少,并且连泥土做的礌石的体积也越来越小了。在军官的带领下,苑军吼叫着,奔跑着,从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全力向上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