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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庶咧咧嘴,没有搭腔,张二已经拉着他往山梁上走了,边走边兴奋地道:“这雪貂可是好东西,那叫一个香,吃一口雪貂肉,给一只整羊都不换。那皮毛就更不得了,南边不认这个,在咱们北边,别看这皮子小,十张虎皮也没这一张雪貂皮值钱。别的不说,就你脚上那冻疮,猞猁油抹好了年年都犯,天冷一点儿脚就烂了。用雪貂油抹好了那可是去根,只要以后不再冻坏,保管你一双脚油光水滑的,比从前还嫩。”
王庶被他拉着一路啰啰唆唆爬上山梁,只见雪地上凌乱地有些痕迹,雪貂却不见了。
张二愣了一愣,骂道:“晦气,忘了这畜生会装死,趁我们不注意,给跑了。能跑哪儿去?我再找找。”说着四下乱走,没注意王庶在一旁地上捡起一物,飞快地塞回怀中。
地上零星有几滴血迹,可见雪貂已经受了伤,但是雪貂跑得太快,要隔很久才能见到另一点痕迹。黑夜的山冈上,这一点红也变成了黑色,更加难以寻找。两个人找出好远,离岗哨也越来越远,还是没有见到雪貂的影子。
王庶道:“张二哥,算了吧,我们再走就进大青山了。”
“算了?”张二一瞪眼睛,“你这个小书生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少爷不成?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只雪貂值多少钱?老子好容易遇上一次,眼看就追上了,你让我算了?进了大青山又怎么着,我不往上爬,只在山边找找,没事的。”
雪貂生活在人进不去的大青山雪窝里,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冬眠,只有春夏交接闹食荒的时候,才会偶尔看见一只半只出来活动。而且出来的雪貂都饿得毛色晦暗,皮干肉瘦。这一只却正是肥壮的时候,银毛根根闪着油光,想想也知道值个大价钱。在张二眼中,雪貂就像一座银子打的雕像在前面乱蹿,哪里丢得下手?
王庶无奈,跟着走了一阵,夜已经深了,两个人都要深深弯腰才能看清地上的痕迹。张二此时也气馁了,再不回去,天亮之前就回不到岗哨,那叫人知道了还得了?天亮之后没有时间不说,单单一阵风吹过去,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看来他张二没有发财的命,这只雪貂是找不着了。他伸出腿乱踢了几下出气,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脚下突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还带着一点温度。张二大喜,叫道:“原来在这儿,小书生快来。”自己撅着屁股挖了起来。
王庶听到他叫自己,远远地答应一声,往他身边走。雪地难行,离得虽然不远,可他走了很长时间才到。等走到张二身边时却发现不对,张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恐惧地睁得老大,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挖开的坑。
王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地上黑糊糊一大团黑影,从体积上看,无论如何不会是雪貂,倒像是一个人。他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又挖了几下,将这个人的脑袋露出来。伸手在颈部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张二哥,这个人死了,没救了!”
张二使劲咽了一口吐沫,眼睛才会眨巴,吐气道:“我的妈呀,冷不丁挖出个死人,吓死我了。小书生,没看出来你的胆子倒挺大。晦气晦气,我们快走吧。”
王庶眉头却突然紧紧皱了起来,他不但没走,反而继续用手挖起来,嘴里还道:“张二哥,来帮忙挖挖,不对劲。”
张二拼命摆手,说什么也不过来。王庶也不勉强,好在地上都是冻土,这人埋得不深,一会儿就挖出来了。只听王庶叫道:“还有一个。咦?还有。这个坑里一共埋了三个人。”
张二见王庶把三具尸体都拖出大坑,一个个翻过来脸对脸地仔细瞧,胃里不由一阵翻腾,转过头去不想看了。
王庶道:“二哥,你来流州日子长,来看看认识这几个人吗?”
张二勉强过来看了看,摇着头:“没见过。”
王庶道:“你能肯定吗?”
张二道:“流州就三千多人,我就是叫不上名字也眼熟,这几个确实没见过。”
王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过尸体的脸,又将尸体腰间一个皮囊拿下来看,那皮囊是个很大的球形,却只有葫芦嘴那么大的小口,紧紧地塞着塞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是空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他抬起头,道:“二哥你看,这几个人虽然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但是个个骨骼粗大,不似我们中原人,倒像西瞻人的样子。你也不认识,至少他们不是我们这个防区的,却出现在大青山,更有可能是西瞻人冒充的。他们死的时间不长,尸体是别人掩埋的,说明一定有同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西瞻人出现在大青山呢?”
张二含糊地支吾一声,王庶又道:“刚才我就觉得不对,雪貂冬天是要冬眠的,怎么会跑出来?它一定是让什么给惊动了。张二哥,雪貂可是生活在大青山雪窝里的,什么人能进雪窝里惊扰了它?关键是——这些人进去干什么?”
张二脸色发白,道:“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快走吧。”
王庶跺脚道:“二哥,我就怕我刚才说的话应验了,西瞻人真的翻过大青山了。”
张二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停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人根本翻不过大青山去,那不是人能走的路。老天爷设下大青山,就没给人留路,绝不可能有人翻过来。你、你、你也是会几下子的,你能翻过去吗?”
王庶道:“我一个人确实不行,无论是迷路还是冷风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是如果有很多人呢?只要这些人身手都不错,他们互相取暖,拉开路线认准路,说不定就可能翻过山来。要不然这死人怎么解释?埋他们的人都把土挖松了,我一个人挖松土还挖了那么久,说明埋的时候更费劲,可是我们找到的时候,这些死人还是温的。张二哥,这种天气,不是很快就挖好坑,尸体能还是温的吗?没有很多人一起动手,能挖那么快吗?死的又是西瞻人,我怎么想,都觉得是西瞻人真的过来了。不过不全都是靠翻山。”他一指山谷,道:“更有可能是从雪谷里钻过来的。”
“你在开玩笑,雪谷里的积雪比人还高出一大截,一脚踩进去立刻不见人了。钻雪谷?那就是直接钻进了棺材,要说翻山还有点希望。钻雪谷?给山神爷送祭品去吧!”
王庶摇摇头,拿起那个皮囊道:“二哥你看,他们带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口子这么小,不可能是装衣服或钱财的吧?我本想着是装酒用的,可是这里面一点酒味也没有,并且还是干的。若说是装盐糖药粉之类,这一下至少可以装进四十斤,而三个人身上都有这个,那么很可能每个人身上都有。什么粉末用得着带这么多?何况我仔细看过了,皮囊的内壁没有一点粉末留下来。装的不是水也不是粉末,一人带一个皮囊有什么用?”
张二听得愣愣的,王庶也没指望他给出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在这个里面装满空气,钻雪谷的时候憋不住就吸上一口,就能支撑很久。”
“好像也不够……那雪谷上百里长呢……”
“他们人多,可以在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十几个人举一两个人上去,破开冰雪再装满空气。大青山什么都没有,空气还是管够的。”
他越说,张二的嘴张得越大,这不可能的事情慢慢变得可能了。
王庶道:“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雪谷挖开看看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西瞻人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秘密来此,必是大有图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要早做准备。”
张二被他说得脸色都变了,叫道:“小书生,我们快点回去告诉严将军吧。”
“不行,西瞻人入侵,肯定要有人吃罪的。我们两个要是都擅离职守,难保不会将西瞻人进来的账算在我们头上。”
“啊?”张二吃了一惊,这方面他可没有王庶谨慎。
王庶狠狠地喘了几口气,道:“这样吧,张二哥,你还是留下继续站岗,我一个人回去报告,请严将军尽快派出人手通知骁羁关守将,一定要早做准备,这次恐怕十分危险。”
张二愣头愣脑地道:“为什么去骁羁关,西瞻人要是真的过来了,肯定是要打青州啊。”
王庶道:“不会,能从大青山翻过来的一定是身体素质超常的人,数量不会太多。要是我领兵,绝不会让这些人去和青州大军缠斗,一定是发挥他们的优势,直接去端骁羁关。只要拿下骁羁关,青州就成了瓮中之鳖,大军完全可以从安全得多的关口出来,慢慢打这场仗。”
“可……可就算他们能从大青山爬出来,也不可能攻下骁羁关吧?我给骁羁关送过补给,不信单凭几千个从雪窝里钻出来的人就能打下骁羁关。”
王庶神色很严肃,他皱着眉头道:“就算过分准备也比没有准备强,给他们提个醒也好。张二哥,别啰唆了,你快回去,别等着人查岗。”
张二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的命令。
张二一走,王庶飞快地跳跃前行,比和张二在一起的时候快了很多,身影在黑夜中就如同飞翔的燕子般轻捷。要是让任平生看见他,此刻肯定是又点头又摇头。点头是要称赞他轻功不弱,摇头是觉得此人被师傅教坏了。他跃起的时候,昂着头、舒展着肩膀,胸膛也挺得很直,一句话,就是要显得很潇洒。但这样好看是好看,他上身却露出很多空门,不但危险,还减慢了速度,除非是专门练来给人看的,不然轻功最好还是务实些吧。不过作为当事人的王庶,却顾不上自己是好看还是难看,只用被人教会的潇洒姿势拼命奔跑而已。
四、骁关
流州督军严郑睡得正香,这真是个鬼地方,棉被上压了一张狐狸皮拼成的毯子还是觉得冷。他的家眷都在青州,堂堂督军身边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好在还有几个月他的任期就满了,哥哥严郊已经答应替他打点,升迁虽然不行,调任一个好点的地方还是可以的。
他缩成一团抵御寒冷,刚睡着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低低的声音:“大人,大人!”
严郑没动,那声音又加大了几分:“大人!”随着声音,家仆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又叫:“大人,醒醒!”
棉布帘子一掀,冷风暗器一般扑了进来,严郑恼怒地叫起来:“什么事?”
那个家仆赔着笑道:“今天值岗的军奴有事要报告大人。”
值岗的军奴意味着流州各阶级的最底层,根本没有和严郑说话的权利。
“让他给我滚回去,有事明天让他的队正来说。”严郑缩回被窝里,要不是太困懒得说话,他这就想给这个军奴一点颜色看看。
王庶在督军府前等候了很久,才有一个卫兵走出来,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督军大人说了,有事明天报告你们队正,让他再上报。”
王庶急道:“这位大哥,小人真的是有紧急要事,能否请你再通报一声?”
那个卫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刚才这个军奴极力巴结,说了很多好话,他碍不过情面才替他上报。大人身边的家仆摆给他的脸色比这还难看呢,还通报,找骂吗?
王庶心急火燎,反复哀求,那个卫兵心肠比较软,终于还是被他打动,冒险又进去了一次。片刻,此人一边脸上带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回来了,也不废话,用能杀死人的眼睛瞪了王庶一眼,断喝一声:“滚!”随即一脚将王庶踹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王庶在门外徘徊一阵,实在不得入内,他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向流州城门跑了过去。
西瞻人若是真的来了,目标应该是骁羁关,禀告严郑是希望他能点起狼烟,给骁羁关守将示警。但是别说自己见不着他,即便见着了,严郑会不会相信自己一个小小军奴,王庶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就这么放任事态发展,王庶又怎么也放心不下。终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连夜去骁羁关报告,这当然不像狼烟那么快,但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流州督军严郑这晚的觉睡得真不好,被莫名其妙地吵醒,此刻刚刚睡着一小会儿,门又被推开了,严郑猛然坐起,吼道:“把他给我宰了!”
进来的卫兵吓了一跳,赶紧道:“是,大人!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抓到一定就地格杀。”说罢行个礼,狼狈地往外跑。
“等等!”严郑这才有点清醒,“追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那卫兵结结巴巴地道,“刚才一个军奴夜里要出城,说是奉了大人您的命令,小人们认得他是今夜岗哨的王庶,刚刚交了牌子回来的,怎么又要出去?于是拦住检查,谁知这小子突然出手打倒两个人,冲出城跑了。他速度很快,弟兄们追不上,城关命我来请示大人,是不是调弓弩队射杀?”
“一个逃奴,射死就是……”严郑倒回被窝,突然又一下跳起来,“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王庶,和张二两个是今夜的岗哨。”
严郑抹了一把脸,道:“让骑兵去追,一定要抓回来,可以射胳膊射腿,但是不要伤他性命。切记,他不管是跑了还是死了,你们都别活着了。去啊——”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吓得那士兵面色如土。
严郑清醒了不少,多亏听清楚了这个名字。要是别人还好办,偏偏是这个烫手的山芋王庶,从接手这个军奴,严郑就知道不简单。上头给他的命令有两个:一、别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二、别让他真的受到伤害。
虽然他不知道王庶是什么身份,但是京都专门派了一名官员和几百士兵押送此人,这些人看守他十分严密,却对他保持着一定的客气,哪一个流囚得到过如此待遇?
严郑事后请教哥哥严郊,严郊听了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制止了严郑想要向上面打听王庶身份的想法。他说:不该问的不问,什么都知道了不一定好,上头要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
所以王庶这半年多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但是却没有遇到过一次危险,偶染风寒也得到了良好的治疗。严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杀了,但是也绝对不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