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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由人定,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书生。
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推盏旁边笑,江山片刻倾。
看世事,几分能随人愿?不过上下沉浮,何必伤情!
也是天家龙种,国祚消歇时,怎得独自身轻。细想从前事,双眼为谁明。
一、青史
青瞳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她醒来的时候大局已定。王敢年迈,这次疲劳过度,仍旧卧床休息。城中激战后的守兵也全都睡了两天以上,只有任平生内力精湛,睡了十个时辰就恢复精神。
只可惜当日他是头朝下嘴啃地的姿势睡的,十个时辰下来嘴巴肿得和猪一样。直到青瞳三日后在庆功宴上看到他,他还是有点儿口齿不清。当日他们两人在城头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笺捡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着,但是任平生连日来紧张过甚,尽管在睡梦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挥拳出击,连打伤数人之后谁也不敢上前了,只好由着他练习铁嘴神功了。
青瞳一见到任平生,就指着他的嘴大笑起来。任平生有些尴尬,他睡醒觉已经两天多,从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证实。他犹豫片刻道:“没想到你真的是童参军!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实在不好意思。”
青瞳觉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没有啊,我们不过是互相通名,我说我是童参军,你说你是谁来着……对了!孙大圣!我们君子之交,坦坦荡荡,我可没骗人!”她故意很吃惊地问,“难道你骗我,你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任平生嗓子发干,只好尴尬地道:“不是。”
青瞳点点头:“这就对了,看你方面大耳,油头滑脑,再看你这嘴,一定是他师弟冒充的!”她说罢,终于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笺见青瞳走了许久,任平生还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来道:“你别介意,青瞳就是开个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视青瞳离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没听见花笺说话,只管自己不住嘟囔着什么。花笺凑到近前细听,他始终重复着一句:“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他仍然呆视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头一看胡久利端着酒碗在一旁比画多时了。任平生怪笑一声,和他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
“公主。”青瞳回头,见是王敢唤她,面色凝重,看来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杂,青瞳对着门口示意一下,王敢跟着她到了门口的安静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圣上又问元修的事了,当日公主说要试着收降此人,实在不能收降再杀了,如今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元修仍然不降,圣上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犹豫一下才道:“英国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当然值得,我国中能与他媲美的大将寥寥无几,这样的人才如果能收归我用,当然最好。但是元修无比骄傲,让他死容易,让他安心归降可就难了。而且……而且……”
王敢踌躇半晌,终于咬牙说出心中的话:“元修对皇上得罪不轻,当日公主不同意杀他已经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会归降,不如杀了吧。”
青瞳叹气道:“我舍不得啊!不只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关中,这些人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杀了他,这五万精兵就会来和我们拼命;我们要是能收降他,则会凭空得了五万助力。眼下这种赔本买卖,我们做不起!”
她无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这一点儿来,他最初不肯动用自己的五万精兵,大概也已经抱了保命的目的。无论是我们还是宁晏,谁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杀他的代价。”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安慰道:“英国公,你别着急,现在还是缺一点儿火候,再等几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个朋友曾告诉过我,这类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颜彬穿着崭新的禁卫军副将袍服来到渝州城地牢门前,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了下去。他和十几个偏将副将被俘后归降了景帝,被编入禁卫军。今日青瞳命他来对元修宣旨。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颜彬看着牢中的元修有点儿想哆嗦。元修倚墙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打开手中卷幅,颜彬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读了起来:“关内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经商,至茂大富,所积资产,堪敌一国。”
元修咦了一声,元承茂是他的父亲,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许多天也没有人来搭理,本以为今日来传旨不是招降就是赐死,他预备来个你说什么我也不理,谁知手谕上竟然聊天一样讲起他父亲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颜彬也是满脸惊讶,显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谕上写着什么。颜彬被他一看更紧张,勉强读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结南诏白抵部落,囤兵自立为王,恰逢理宗南巡,为乱兵阻于东郡,幸得茂助,跻身商路方得返京。后荆南将军徐继奉旨讨敌,茂又仅以一家之力,在南华崇山中强开栈道,徐继大军自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大破白抵,收复扈州,平定边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袭罔替,时年三十二岁,为庶人出身,百年来以军功晋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万,因律拥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迁至朔州,成关中大户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脸色一点点和缓,尽管他父亲怎么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为关内侯,在元家没有人不知道,可是再听多少遍也不会对这不感兴趣。
颜彬读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算什么谕旨,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赶快接着读:“《苑史》——《理宗本纪》——《关内侯传》。”
这话更像落款,还是没说到底要干什么。颜彬拿着手谕前后仔细地找,实在是再没有一个字了,于是他只好道:“嗯……这个,宣毕,关内侯接谕。”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想赶紧回去。谁知耳边响起元修平静的声音:“颜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读错字了。”
他伸手过来把手谕接过去,这等平述事实,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一听就可知是写史书常用的春秋笔法。他没想到父亲已经记入大苑史书,史书对父亲的评价不坏,无论成败,他元家毕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笔。
当天下午,颜彬再过来宣谕旨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展开手谕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元修嘴唇动了动,没出声。颜彬读起来,中气明显比上午的时候足。
“关内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岁随父迁居关中,因其父曾目睹荆南将军徐继率兵杀伐,爱其雄姿,故令修弃商从武。修聪颖,年二十而学成,率自家五万精骑纵横关内。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灾,民不聊生,左丞相杨予筹谋逆,宁国公宁晏除之,却以自身代,修以私利从敌。宁晏,世代簪缨,至晏已袭国公之位五世矣。宁氏一门,共出九后,哲、理、景三朝以来,权倾朝野,无上恩荣。晏不思报国,反行大逆之举,实千古恶徒。兵部尚书、内侍总管、京都都尉、关内侯从敌,尤以关内侯最甚,率兵困上于渝州,围城五日,将士死伤无数,为一己私利罔顾民生社稷,关内侯,亦国贼也。”
读到这里,颜彬已经知道不好,但是职责在身,只好战战兢兢读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话音未落,被囚禁几日也保持风度的元修双目通红,恶狠狠地扑上来,精铁牢门被他撞得咣咣作响。颜彬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后一句话:“宣毕,关内侯接谕旨。”
随即扔下手谕飞身而逃,身后元修尽力咆哮着:“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让史官写清楚,凭什么关内侯为国贼,写清楚!是关内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颜彬又来宣读手谕,说的是元修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定远军坐镇云中二十余年,边关安定,流匪不敢行事,尽迁关中。关内侯元承茂至关中后,倾家武装五万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讨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袭敌后,一人即杀敌三十余,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为捷州,关内侯至此名扬大苑,百姓称善。”
后面跟着,还是《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下午又来,说的却是元修兵败渝州的倒霉样子。如此一连七日,上午将关内侯夸奖一番,下午即刻贬低一次。夸奖的时候还指名道姓说清楚是哪一任关内侯,贬低的时候则不提姓名,只说“关内侯”三个字,什么国贼、逆臣、祸国、殃民……越说越难听。
最后全无例外,来个《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表示史书上已经这么写了。
要是骂自己,元修也还能勉强忍得下,偏生这史书用词暧昧,不仔细读都会怀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袭了关内侯的封号,连累他的父亲受了无数诟骂,虽然元修也知道一个关内侯恐怕不会在苑史上占据这么多篇幅,后世读史书的人不见得对关内侯几岁上晚上睡觉还尿床感兴趣,这些多半是气他用的。但是即便只有一分写在史书上,他也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对此毫无办法。元修觉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个人都要被这焦急愤懑的怒火弄得爆炸开来,前面胸有成竹的潇洒样子早不复存在。他现在更像一个咆哮的野兽,囚禁他的牢房石头墙上血迹斑斑,都是他用拳头砸出来的印子。
第一日来宣读谕令之前,颜彬曾回去复令。青瞳没有见他,只是说什么时候该复令,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如今七日过去,颜彬看着由平静到愤怒,到疯狂,到咒骂,到威胁,最后又恢复平静的元修,终于明白了到该复令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本应该由景帝圣旨发出,只是景帝当日匆忙逃亡,玉玺还留在京都宁晏手中,他无法颁布能让史书承认的旨意。连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马司关防,比较起来还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点儿。
青瞳乍见元修,也微微吃了一惊。元修已经换过衣衫,手上也上了伤药,并且在她的特许下,没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细刺绣的白衫和头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细挑选的上等货,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这些本应该玉树临风,然而此刻他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一样,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青瞳也没想到萧瑟以前随口出的主意对他打击这么大。
他们对视一会儿,元修终于开口:“我认输了,你别叫史书诋毁我的父亲。我已经留下书信,待我死后,保证关内军即刻解散,不会报复。”他说罢,单膝跪下。青瞳过去相扶道:“关内侯请起,事情远不止此。”
青瞳刚刚到他身边,元修诡异地一笑,再抬头时只见他手一扬,一抹精光忽闪一下,便向青瞳颈中划去。
二、收降
这把短小的软剑剑身极细,缝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纹一样,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后有武功高强的任平生守着,不怕他借机行刺。何况衣服还是现给他找的,元修没机会做什么手脚,所以也没有叫人仔细搜身。
屋内屋外的侍卫一起大哗,大喝着冲向他。元修心存死志,借着跪下已经用手指将软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后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后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软剑狠狠地冲他自己心口刺下,原来他刺青瞳只是虚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只听笃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元修惊讶抬头,见一只苍白的手将他的软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经被任平生拉得后退了一步,此刻尽力前扑才够着他的剑锋。要不是鲜红的血正从手剑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来,她的姿势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间元修的神情就让青瞳觉得不对,她只是来不及说话,只好尽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时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夺,青瞳右手一串串渗出的血珠登时变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鹰浸了鲜血,更加红得夺目。元修大惊,手底下发软,用不出力气,只是喝道:“你做什么?放手!”
青瞳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冲他一笑道:“别担心,我这只手受过重伤,不大能觉出疼来。你先放下剑,我有话说。”
觉不出疼不代表不会受伤,眼看血流了满满一剑刃,元修实在用不下力气了。他长叹一声扔下手中软剑:“你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好男儿理应阵前杀敌,保家卫国,你竟要自我了断?”
元修惨然一笑:“阵前杀敌,保家卫国,我想了半辈子,可惜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了。你出的好计谋,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吗?史笔如刀,多少权臣将相即便在世时风光无限,死后却逃不过这种利刃。我便是挣扎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我父无辜,不应该留下国贼的骂名,还望公主给他留下一点儿清誉。”
“我已经在书信中写明,我一死赎罪之后,公主如果能让史官写下我只是假意投敌,暗中、暗中谋划救援皇上,那么我这五万关内军就会归于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愿,只要史书对我从贼只字不提,我的关内军就会解散,绝不报复。但是如果诚如公主前面所写,那么元家军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善罢甘休!”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声色俱厉。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开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面前叫他,“你听我说,史书之所以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它正直!别说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写什么,不写什么。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获罪!只要发生了史官认为可以影响苑史的事情,就一定会出现在史书上!所以你从逆之事,我即便愿意,也没有能力替你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