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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得外面有男子的声音高呼回避,门口人影散乱,高旸带着七八名卫士冲进殿来。只见他手持宝剑,红着眼,噙着泪,双眉紧蹙,神色焦灼。待看见我和启春安然说话,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侧过头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条细细的银色泪痕。启春迎上去道:“凶手已然伏诛,殿下不必担心。”
高旸将剑交给身后的侍卫,携了启春的手道:“我就知道你会冲进来。可有受伤?”
启春摇了摇头。高旸一揖,不徐不疾向我道:“朱大人受惊了,大人无恙么?”
我还礼道:“多亏有世子王妃在这里。”
高旸点点头,放了启春的手,自去查看尸体。一弯腰,一滴清泪掉落在血泊之中,如那夜幽暗的汴河边一盏溶溶澹澹的羊角风灯,不动声色地晕开冰冷的夜色。
高旸看了看尸体,道:“此人是从背后被人杀死的。”
启春道:“是被暗器穿心而死。”
高旸道:“不错。我手中正好就有两枚暗器。”说罢从袖中掏出两枚黄澄澄的三棱小梭,只有小指尖这么大,后面微微凹陷。
启春接了过来,在手心里掂了掂,道:“虽然小,却有分量,是黄铜打的。殿下是如何得到的?”
高旸道:“刚才那边墙上有个人跳了下来,我便带人去追。他向我们打了几枚暗器,这才脱身。”
启春问道:“可有人受伤么?”
高旸道:“放心。那人有意打偏,只是不想让人追到他而已。我已经派人知会了汴城府,让他们闭城大索。”
启春道:“好。待验过尸,就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墙上那人杀死了她。他并不想和朱大人照面,却暴露了自己所用的暗器。如果我是他,便会即刻出城。待得闭城,就太迟了。”
小小一枚三棱梭静静躺在启春雪白的手心中,阳光下,打磨的纹路清晰可见。我拈起三棱梭道:“这像是新打的。而且此人应当相当阔绰。黄铜价贵,这么实心的一团,洒豆一般就扔出去了。姐姐是习武之人,可认得这枚梭么?”
启春摇头道:“我家传的是火器与剑术,从未学过暗器,也不知道如今江湖上都用什么暗器。”
高旸道:“太后出身江湖,且精通剑术。昱妃娘娘也继承了太后与周贵妃的绝学,朱大人何不将此物带回宫去,问一问太后和昱妃。”我点点头,将小梭收入荷包。高旸又道:“朱大人识得用此暗器之人么?”
我摇头道:“我不认得他。也许……见过。”
启春道:“也许?”
我叹道:“今早出宫时,一个身披白斗篷的人也像那样站在屋脊上。后来宫中的侍卫追了过去,他便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绿萼在我身后轻声道:“恕奴婢多口。奴婢觉得那人就是来瞧姑娘的。”
启春道:“何以见得?”
绿萼道:“姑娘后来不是自己除下了风帽露出了面孔?那人看见姑娘的容貌之后,才逃走的。”
我诧异道:“果真?我除下风帽不过是为了要看清他的脸。”
启春道:“罢了。咱们在这里混猜也是无用,可惜这凶手死了,要查出主使之人,恐怕要费许多工夫。”又向我道,“妹妹从来不是糊涂人,怎么这一次这样蹊跷,刺杀你的你也不认得,搭救你的你也不认得。如此看来,你是几时得罪了人、几时积了德,自己都懵懂不知。”
我垂头道:“姐姐教训的是,玉机惭愧。”
正说着,几个卫士走上前来向高旸禀告,说殿中并无不寻常之处。高旸命人团团围住景灵殿,不许放一个闲人进来,只等掖庭属和大理寺来勘查。启春道:“我和妹妹一道去看看那个舍身救你的姑娘。她受伤可不轻。”又向高旸道,“殿下并非殿值,且男女有别,还请暂且回避,将这里交给卫尉吧。”
高旸道:“正有此意。”又向我道,“朱大人今番受惊不小,还请早些回宫,免得再生枝节。”说罢一揖,转身去了。只见雪白的冠带在他脑后飘起,我心念一动,恍然道:“我想起来了!”
高旸回转过身。启春道:“什么?”
我指着尸体的头道:“这个人并不是被暗器穿心而死的。在那以前,已经有一枚暗器打中了她的后脑,那时她的神情就已经变了。我猜,她那时已经人事不知了。那枚穿心的暗器,只是那人怕她没死,所以补上了一枚。”
启春道:“这样说也有理。我父亲曾说过,人脑后有一处,若被刺中或是被弹子打中,便立时失觉,哪怕还有心跳,也是回天乏术。这两枚暗器接连而发,定是他左右手各扣一枚,分袭头和心。只要中了一枚,便是立时毙命。此人隔着这么远,却能认得这么清楚,他的功夫当真可惊可怖。”
我顿时想起当年周渊捉拿奚桧去汴城府的事,虽然周渊已经离宫大半年,皇帝说起她依旧充满向往之情,“学武之人,对人身五脏六腑、四肢关节甚为了解,远胜常人。有此手段,并不出奇。”
念及于此,我讷讷道:“莫非是她?”转念一想,天下学武之人也甚多,高手也未必只有她一个。
启春道:“谁?”
我心里越发糊涂起来:“周贵妃?”
高旸道:“绝不是周贵妃。我瞧得清楚,那人是个男子,只是仓促之间看不清楚年纪。”
启春道:“要知道是不是和周贵妃有关,妹妹回宫去问一问昱妃便知道了。”说罢携起我的手道,“咱们有话出去说,守着尸体做什么?”
景灵殿外一个僧人都没有了,女人们也不知去向,廊下站满了披甲的侍卫。高旸嘱咐了启春两句,这才告辞。言谈间颇有眷眷恩爱之意味,然而启春却是淡淡不言。我俩问了银杏的所在,正要一起去看,却见信王妃的亲信姑姑走了过来,向启春行了一礼:“王妃听说朱大人被刺,少夫人又在景灵殿,正在那边屋里着急,少夫人快回去吧。”
启春叹了口气,向我道:“本来我听说你今天出宫,想着时辰差不多了,来和你说两句话,谁知刚进来,就遇上这等事。王妃还在等我,恐怕不能与妹妹多说了。”
我忙道:“想必王妃挂心得很,姐姐快去吧。代我向王妃请安。”
那姑姑看了看我,忙补上一礼:“王妃听闻朱大人安然无恙,甚是欣慰,直念佛呢。”
我还礼道:“多谢王妃关怀。”
待启春走出十几步远,我这才发现她的素袍下不知何时已沾了血迹,弯弯曲曲、细细窄窄的一条,绑缚着她的脚步,竟迟缓而凝重起来。不知怎的,我忽而不安起来,脱口唤道:“启姐姐。”一面追了上去。
启春停步,转身望着我。我眼睛一热,却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的恩情,妹妹永生难忘。”
启春淡淡一笑道:“扶危救难,是我们学武之人的本分。今日不论是谁罹遭此难,若被我碰见了,也不能放过的。可恨我还是来迟了一步,不然那小姑娘可以不必受伤。妹妹若总是提起,倒教我惭愧了。”
我甚是感动:“‘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采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99]姐姐本性仗义,与学武何干?”
启春笑道:“我便是天性仗义,没有武功护身也不敢上来。”
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惊恐和悲哀,我忍不住泣道:“姐姐……”
启春掏出帕子塞在我的手中道:“刚才在鬼门关上打个转,也没见你哭。这会儿倒哭了。”
我拭泪:“姐姐就当我是后怕好了。”
启春宁和一笑:“不错,呆的人总是当时不怕,过后才怕。”说着拉一拉我的手道,“我该走了,改日再进宫去瞧你。”
我和泪一笑,顿时释然。我和启春相识于少年时,一见如故,素无芥蒂。然而前人有言:“交道之难,未易言也。世称管、鲍,次则王、贡。张、陈凶其终,萧、朱隙其末,故知全之者鲜矣。”[100]
既“未易言”,又何须多言!
银杏被送到景灵宫西北角的一个小院落中,送我出宫的卫尉带着四名卫士将我送到门口。那卫尉道:“今日之事凶险万分,恐怕还有别的刺客潜伏在景灵宫。还请大人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宫为上。”
我欠身道:“将军放心,我一会儿就出来。里面都是女子,恐将军进去不便,还请在此处稍待。”
天气有些干冷,那卫尉却出了一头冷汗,拱一拱手道:“这……卑职还是随大人进去,候在房门外比较妥当。否则若再有差池,陛下怪罪下来,卑职吃罪不起。”
绿萼面色苍白,侧身看了看院中进进出出的宫女,轻声道:“里面人多,咱们又都不认得……”
我叹了一口气道:“好。”
那卫尉忙道:“请大人稍待,待卑职将闲杂人等都驱赶出来。”说罢一挥手,两名卫士疾步走进院子,其中一人朗声道:“朱大人到!不相干的人速速回避。”众女敛声屏气,鱼贯而出。另外两名卫士持戟并列于我和绿萼前面,直到院落已空,这才让开。
这间小小的院落当是宫女们居住的地方,院中有一口青石小井,轱辘还在转,井底传来空桶落水的声音。那卫尉伸手拦住我,命卫士上前查看。侍卫伸头看了半晌,道:“是一只水桶。”
那卫尉松一口气道:“细细查看每一间屋子。”四人将院中的房间的门窗一一推开,每间空房都看了一遍,连银杏所在的房间都没有放过。暗沉的小屋中,银杏侧卧着,将脑袋埋在一床破絮之中,瑟瑟发抖。曾和她一道关在掖庭狱的宫人秋兰垂头坐在一旁。侍卫向卫尉禀告院中并无异样,卫尉这才放我进屋。
一进门,我便命绿萼关上门窗。秋兰起身行礼:“奴婢秋兰拜见朱大人,大人万福。”
我忙道:“快起来。银杏姑娘如何了?”
秋兰布裙荆钗,一头灰黄色的长发草草挽在脑后,断裂的发丝胡乱支棱着,脸上还有灰渍。她噙着泪道:“回大人的话,银杏的肺被刺伤了,流了很多血。”
这是一件很小的屋子,只容得下一张木榻、两只低矮的竹柜和半边靠窗的小桌,一应日用什物都陈旧不堪。银杏将自己埋在一张又脏又破的薄被中,如枯萎破碎的黄叶下一只在寂寞寒夜中苦苦求生的秋虫,虚弱得连哀鸣都发不出来。我切齿流泪,上前缓缓揭开被子。银杏赤裸的半边肩背,包扎得严严实实,伤口处还在渗血。她一见了我,便直起身子,露出欣喜的目光。一吸气,顿时痛得面色惨白,额头冷汗如珠。我按住她道:“好好躺着,别起来。”说罢解下斗篷,覆在她的肩头。她抚摸着又厚又密的风毛,感动得流下泪来。
我掏出帕子为她擦汗拭泪,感激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银杏正要说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顺手抢过我手中的帕子,尚未捂住口鼻,便喷出一线血痰,噗的粘在我的裙子上。我大骇,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秋兰转身坐在我坐过的地方,轻轻抚着她的背,一面泣道:“银杏伤了肺,不能多说话,请大人恕罪。”
我叹道:“我与银杏姑娘不过一面之缘,却受如此大恩。请受玉机一拜。”说罢深深拜下。
秋兰忙扶起我:“奴婢们当不起。银杏只是知恩图报罢了。”
绿萼道:“知恩图报?”
秋兰道:“姑娘不知道么?朱大人在掖庭属时,对奴婢们颇为照料。当时银杏病得不轻,若不是朱大人求情,掖庭令如何肯给奴婢们热汤热水?银杏恐怕早就病死了。”
我摇头道:“银杏姑娘当时不过略感风寒,即便没有我,李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秋兰道:“这些对两位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于咱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婢来说,却是救苦救命的。银杏常对奴婢说,定要报答大人。今日银杏听说大人要来景灵宫,便想着要来给大人磕头。想不到竟遇见这样的事情,也算偿了心愿。”
我注视片刻,秋兰似被星火灼了一下,连忙垂下眼皮。我问道:“银杏姑娘都伤成这样了,怎么也不寻一个好一点的屋子来养伤?”
秋兰忙道:“这已是最好的屋子了,是宫里的老姑姑住的。”
我叹道:“我会和内阜院说,给你们换个好些的地方当差。”
忽听银杏一字一字道:“大人……奴婢……”她一急,又咳了几声,痛得流泪不止。窗外有卫尉的声音唤道:“大人?”
绿萼应道:“无事。”
我重新坐在她身边,却不忍看她:“你慢点说……”
银杏忍着剧痛,颤声道:“奴婢……想跟着……服侍大人……”她骨瘦的右手攀着我的左臂,颤抖不已,期盼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如映在窗纸上的画戟之端和银盔之纹,凝滞而尖锐、曲折而柔弱。
心中微沉:“银杏姑娘若有此心,我求之不得。只是此事非我一人所能定夺,这要看颖妃娘娘的旨意。我会尽力一试的。”
银杏听见“颖妃”二字,目光顿时多了几许潮湿之意,她右手一紧:“大人……”说着奋力仰起头,似有哀求之意。
我扶她躺好:“你安心养病,等着我的好消息。”
门外卫尉又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请速速回宫。”
我起身道:“这就来。”说罢吩咐绿萼留下一些银两,又对秋兰道,“请姑姑好生照料银杏姑娘,我会派人来看你们的。”侍卫自外推开门,阳光照了进来,银杏又将双眼埋了起来。秋兰将我送了出来,行礼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