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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桑楚那日虽让原镜湄先行一步,他只道随后赶上,但连日来并不急于赶路,反是一路游山玩水,悠闲自在得紧。
这日到了随州,晚间与几个随身侍从在客栈投宿,晚饭过后,庚桑楚便道要出门散步,让众人都早些歇息。他素来行止虽可亲,对属下也是极好,但在楼心圣界积威多年,向来无人敢拂他意愿,他说让众人歇息,还没吃完的几人,也立时放下碗筷转身回房。
庚桑楚看得无奈,失笑之下便向客栈外行去。
此时已近三更,路边已无人迹可寻。他一人走在清冷冷街上,月色如莹流洒,仿佛给他修长优美身姿度上一层银衣,如梦似幻。也不知为何,这般清简到一个人、一件摆饰也没有的街道,便给他生生走出一路摇曳生姿来。
懒洋洋行了半晌,终于没那般撑得难受了,庚桑楚这才抬头,却已然走到几炷香前才经过的一处树林,轻叹一声,他眉笼轻愁立时便把满地月光比了下去:“谁人如此不识趣,竟扰我休息时间,即刻出来。”
话音方落便见黑影一闪,已有一人从树上跃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年四十上下,容貌方正敦厚:“圣君坐下青龙堂随州分坛坛主朱陵见过殿下。”
庚桑楚朝他摆了摆手,懒洋洋靠在身后树上:“你就是朱陵?为何要约我晚间来此?”
朱陵抬头看他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殿下,是您在江南时便让人通知属下与您私下一见。”
庚桑楚无奈摇头,风致雅然:“朱坛主领悟力也着实差了些。我的问题是,你为何非要约在晚间?扰我休息,实乃大过。”
朱陵一愕,讷讷道:“殿、殿下……”
“算了,你不知我习惯,却也不与你计较。”庚桑楚扇子一摇,倒是一脸大方模样,看得朱陵心中甚堵,“朱坛主,可知我找你何事?”
朱陵低下头:“属下不知,请殿下吩咐。”
庚桑楚折扇轻摇,便有一道人影鬼魅一般从林中掠了出来。朱陵依然埋着头,却觉背上一阵薄薄的冷汗升起。他不到一更便已呆在林中,但这人何时潜伏在此他却丝毫没有觉察。
庚桑楚笑道:“朱坛主,这是我随身近侍展扬,你看他身手如何?”
朱陵据实答道:“属下愚钝,不敢妄测,但委实高出属下甚多。”
庚桑楚挑眉笑道:“哦?朱坛主既如此自谦,却不知心中以为展扬能在几招之内取你性命?”
朱陵一怔:“这、属下不知……”
庚桑楚忽地敛了笑容,淡淡道:“只怕朱坛主也是拿不定,但我想要知道的事,向来一炷香时辰之内便要得到答案。”向展扬点了点头。
展扬上前一步,沉声道:“三个月前原随州分坛坛主刘霖爆毙,由副坛主朱陵顶替。刘霖死因离奇,我足足追查了三个月,直到近日才有眉目。殿下贴身侍女苏堇色在江南卧底三年皆平安无事。在两三月前洛文靖不知为何突然怀疑到苏堇色身上,让她不得不抛下三年来辛苦营造的基业,若慢走一步便是性命难保。我追查半月,亦是有了结果。”
朱陵依然低着头,看不到他神情,听声音却甚是平静:“这两件事属下也在追查,殿下今日叫属下前来,可是要告知属下这些线索?如此,属下先行谢过。”
庚桑楚折扇仍然轻摇,眉眼依然带笑,那笑里却有三分叹息:“朱陵啊朱陵,你倒当真沉得住气,竟到此刻还有兴致来与我饶舌。但朱坛主想必也知道,楼心圣界对于处置叛徒,向来都只有一个方法。当然,”他洒然一笑,粲然生花,“问心明白朱坛主并非叛徒,不过区区卧底而已。问心又那般不巧得知朱坛主来自何处,姓甚名谁。”
朱陵终于站起身来,抬起头,面上早已不复方才恭谨神色,大笑道:“好!问心果然是问心!不愧楼心月手下第一智囊之名!”
庚桑楚看着他笑容仍是无比悠闲:“凡堂主之下,教众以上,叛徒者,处以凌迟之刑。卧底者,五马分尸。”说着冲朱陵一笑,“我现在把朱坛主送回分坛,想必他们刑场也已准备妥当。”
朱陵笑:“问心狗贼当真以为我今日便已是你刀下之俎么?”
庚桑楚摇扇轻笑:“让我算算,此刻埋伏在这林中有多少朱坛主的人?二十五个?不对,却像二十六个。这可如何是好,我的侍从此刻早已歇下,或者说昏迷?眼下身边只有一个展扬,只怕逃不脱朱坛主神机妙算。”
朱陵淡淡道:“若说神机妙算,一百个朱陵,又哪里比得过一个问心?问心殿下太过谦了。”
“那,朱坛主却是凭借何等原因认定今晚能一举擒获问心?”庚桑楚悠然踱步,笑如烟岚,“一进随州就开始被监视的我的一举一动?客栈中下毒?林中的弓箭手?埋在地下的火药?或者朱坛主其实有盖世武功?”他每说一句,笑容就更从容一分。
朱陵只听得愈发色变,咬牙道:“你……”
“人家如此帮朱坛主卖命,坛主却如此轻贱众人性命,一心想要大伙儿为问心一个人陪葬?如此,当真要感谢朱坛主厚爱。”庚桑楚声音一派的温雅含笑,林中却似有隐隐骚动。
朱陵咬牙道:“问心,你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我等既准备要来杀你,早已置性命于不顾。你冷酷残暴,这些年不知屠杀我多少武林同胞,今日大伙儿拼着一死,也要拉你一起!”
林中些微的骚动又似没了。
“哦?”庚桑楚微微挑了眉,含笑道,“问心的命,在朱坛主眼中这般值钱?”
朱陵亮出兵刃道:“杀一个问心,足可换我中原武林万千同胞的性命,废话少说,动手吧!”
“既如此,”庚桑楚踱前两步,折扇轻摇,月光下含笑玉容清魅无暇,“朱坛主便当明白,没有你中原武林万千之人陪葬,问心怎舍得死!”他说完这句话时突然就动了,展扬几乎与他同时动作。
朱陵疾声叫道:“放箭!”同时挥剑向庚桑楚急刺而去。
置蜂窝一般射来的乱箭与前方利剑于不顾,庚桑楚清啸一声,笑意已转肃然,啸声中身姿拔然而起,鬼魅一般绕林一周,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薄刃月光映照下银光冷厉,他过场处便是一声低呼。
庚桑楚身影回原地,顿,衣襟不染纤尘,气息浅薄如常,毫无伤处,只叫人疑他从未动作。但,朱陵看他手中蝶翼般薄刃,最后一滴血落,冷光更甚。再看向林中忽然多出来的许多跪地人影,最左首那人稍微抬头,脖子上的浅痕忽然无限扩大,血如方才那乱箭一般喷发出来,血尽,人亡。从左至右,第二个,第三个……最后一个。
直到此时,血流如注。朱陵浑身的血液都似跟着结冰。
庚桑楚修长手指抚那刀刃,月色下姿态优雅如雪豹,低低叹道:“我许久不曾杀人了。”看一眼朱陵,终于恢复笑容,望他僵硬面孔柔声道,“只不过,我生平最恨叛徒与卧底。你的血虽不值慰我刀饥渴,但这两个理由,却足以让我杀你一百次。”
他折扇摇开,朱陵退后:“你想怎么死呢?”
朱陵再望林外,展扬缓缓走进来。朱陵再看,火药,人头,却不见鲜血。听庚桑楚轻笑道:“展扬对人血总有些不适的症状,于是杀人从不见血。”
朱陵面孔再白,忽然想起什么,猛然睁开眼。庚桑楚兀自笑得悠然:“朱坛主若愿意自己选择死法,我便做一回人情,放过今日客栈中帮你下毒的众人和你在随州的探子。若不然,今日为你殉葬的‘同胞’,林中人数再翻一倍。”
“是么?”朱陵不知为何,竟突然笑开来,笑声中,身体向某个方向急射而去,庚桑楚随后。两人都是一般动作,运足功力,绝不留情。
但行到树丛跟前,月色正佳,那人容貌身姿已曝露,庚桑楚大惊之下收掌,朱陵手中利剑却依然急刺,咬牙伸手挡下,“噗”的一声轻响,他方才乱箭之中依然完好无损,手臂却因这一剑而即刻见血。这片刻之间,那人已被朱陵挟持在手。
庚桑楚脸色铁青:“怎会是你?”
被挟持那人漆黑的发映了雪白的衣,男子打扮,绝伦清丽却一看方知是女子,赫然便是萧冷儿。
萧冷儿看着他手臂依然滴血,那些滴在地上沾着树叶轻微的响声,也仿佛响在她心上。半晌皱了眉道:“那日你走后一刻,我便立刻动身追赶你。你一路游玩,我倒也跟得自在,只小心掩了行踪不叫你发现。现在想来,你并非不知,却把我当成旁人的探子,只作不理。”
庚桑楚默然。事实确然如此。
萧冷儿又道:“方才我来此之后,明知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你,反倒不加掩饰。我原本无甚内力,呼吸之声比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人也不知粗重多少,你虽也想到我是朱陵的人,但一点武功也没有,却想不通朱陵让我在此作甚,起了兴趣,便不至一举杀了我。但朱陵带了多少人他自己当然清楚,便也把我当成你的人,我一个毫无武功的人既被你带在身边,想来是重要的。于是无法可想之下,便冒险来挟持我,果然赌赢这一着。”
庚桑楚摇了折扇,缓之又缓:“你故意叫他挟持?你以为,他挟持你,我便不能再杀他?”
萧冷儿咬唇不语。
庚桑楚依然笑着,眸色却愈发淡下去,正要说话,已见萧冷儿手中举起一物:“我这里还有最后一包火药,你若要杀他,我便与他自尽于此。”
庚桑楚瞬间冷了容色。
萧冷儿看着他,轻声道:“那日我救你,在你自是多此一举,但你毕竟欠我一个人情,这人情未还,你便要我死么?”她尽力撇开他手上那伤。
庚桑楚折扇轻摇,半晌淡然道:“今日我还你这恩,便不再欠你的情。”
明知此话何解,萧冷儿心中有些闷得难受,咬唇道:“我不需要欠下来的情。”
庚桑楚终于转过身去:“如此,朱陵可以走了,但仅次一晚。明日开始,我必对朱陵下追杀令,叫他他日死状较今日十倍更甚。”回头看萧冷儿道,“我要杀的人,天下无人能够阻止。”
萧冷儿不答,只轻声向身后那人道:“你走吧。”
庚桑楚既开了口,朱陵却也相信,放下手中剑,看了萧冷儿犹疑道:“你……”
萧冷儿打断他:“你走吧,他不会杀我。”
朱陵再迟疑片刻,终于转身而去。
萧冷儿看满地伏尸,叹道:“你杀了好多人。”
庚桑楚不言,听她又道:“其他人……既没有对你造成真的伤害,便放过他们吧。”
庚桑楚轻哼一声:“对我无用的性命,要来作甚。”看向她,神色再次转冷,“你已两次坏我之事,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说完再不看她,转身而去。
萧冷儿呆立半晌,方清醒过来,四处走一圈,找到一截较粗的树枝,便开始在地上刨坑,愈发吃力。心中想到,他造这许多杀孽,自己便是埋了这些人,却又能弥补多少。
待她终于把这些尸体都入土,天色已微微发亮,她不知这些人姓名,却也不愿他们被路人随意踩过,便寻些木枝木片插在不甚明显的坟包之上。
前些日中毒,萧冷儿身体始终不曾好透,再加一晚折腾,忙完这些,她只觉浑身酸软如虚脱一般,嘘一口气,便自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息半晌,她忽觉有异,抬头,便看见那把风情万种的折扇,再一眼,看见那人站在不远处,如玉流莹,浅笑望她。
萧冷儿呆呆看他,便在这一眼之中,整晚的疲累和强忍委屈,顷刻之间似烟消云散。她欲起身,试了两次,总也站不起来,还要再试,却见一只手伸在自己眼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折射进来,投在那手上,分明是骨骼修长出奇好看,那怎能是一双惯于杀人的手?
呆望半晌,萧冷儿抬眼看他,他依然是那样的笑容,既不会特别亲厚,却总叫人见了便不由自主想亲近。这笑容她看不透,却总是情不自禁的跟随。暗叹一声,她终是把手给他。
笑着拉她起身,帮她整理衣上枯叶杂草,庚桑楚方摇头叹道:“你呀,真是个滥好心。”
萧冷儿咬唇道:“他们、他们就这般死了,自己虽没有知觉,亲人朋友不见了他们,总觉伤心。万物有灵,即便蝼蚁的性命,也该值得珍惜,我既不能保住他们性命,即使如今这动作无甚意义,却也要做,但求自己安心。希望他们灵魂安息,不要怨怪于你。”
庚桑楚怔了片刻,转过身淡淡道:“你倒好心,却不必如此为我。我做任何事杀任何人从不后悔心软,无惧无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