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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阳城,街边的一座酒楼中。
雅间里,水今灏坐在小几的一端,几上摆了两坛竹叶青,两边各自放着一个酒杯。
外面传来敲门声,雅间的门被推开,郑榭走了进来。
“坐。”水今灏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喝两杯。”
郑榭一向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沉默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水今灏开门见山:“前段时间皇上是不是单独召见过你?”
水濯缨让他来试探一下郑榭,但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尤其是在他视作手足兄弟的好友面前。郑榭同样不是个巧言善辩的人,两人之间从来都是干脆利落有话直说,所以他直接把郑榭叫出来,该问的也直接开口问了。
郑榭点了点头:“是。”
“那你决意忠于皇上?”
“是。”
郑榭在这里停顿一下,目光有些沉暗,多说了一句。
“我发誓过要一生效忠夏泽君王,所以没有选择,纵然我们是兄弟好友也一样。”
水今灏叹道:“我听说你妹妹即将入宫为妃?”
郑榭目光望着面前小几上的酒杯:“皇上有意立她为新后。”
“新后……”水今灏笑了笑,“这倒是,皇上既然要拉拢你,总要做出一点表示来。若没有了我,你在夏泽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足够的紧密关系牵住你,皇上如何放心。”
郑榭摇摇头:“我并不是为了这些,只是……立场不同,我不能站在你这边。”
“不用解释。”水今灏叹息了一声,“我既然把你当做兄弟多年,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也罢,你既然有你的立场,我也不说什么。只是你最好想清楚,你那位皇上的行事风格一向是兔死狗烹,就算立了你妹妹为后,未必会保证对你一直不起忌惮之心,你好自为之。”
郑榭淡淡一笑:“那也没有办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水今灏朝他端起酒杯:“十年交情,有如此酒。从今以后再遇到,我们便是敌人了。”
郑榭目光微微一沉,也端起了酒杯,两人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水今灏起身离去。
郑榭坐在原地,沉默地凝视着水今灏饮尽的那个空酒杯,一动不动。
……
第二天早上,夏泽皇宫,莫皇后所居的宁清宫。
“皇后娘娘。”水铃兰在房间里拉着莫皇后撒娇,“兰儿有事情要单独跟您说,我们到花园里去好不好?”
她性子明快纯直,而且因为取向的原因,对绝大多数女子都要更热情些,很少出现贵女之间常有的明争暗斗拈酸互掐。所以在徽阳城的社交圈子里人际关系特别好,莫皇后对她也十分疼爱,经常会召她进宫说话。
“好。”
莫皇后最近刚刚有了身孕,万事格外小心,不过对水铃兰自然又不同些。她带了两名宫女,水铃兰带了一个丫鬟,两人来到宁清宫后面的小花园中。
莫皇后把两个宫女打发到看不见的地方,对水铃兰笑道:“有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水铃兰眨了眨眼睛,没回答,退后一步:“您马上就知道了。我就不听了,你们慢慢说。”
说完就走出了小花园。倒是跟着她的那个丫鬟走上前来,揭下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下面一张精致灵秀的面容。
“曦和郡主?”
莫皇后大惊,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喊人。明郡王府和皇上对立,曦和郡主可是明郡王府的人,她扮成丫鬟随着水铃兰混进宫来,必定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企图。自己现在怀着身孕,正是容易出意外的时候,半点开不得玩笑。
“皇后娘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皇后娘娘说,不希望让皇上看到我来找娘娘,所以扮成了丫鬟随铃兰姐姐进宫。”
水濯缨语气和缓,而且只是站在距离莫皇后一丈开外的地方,也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莫皇后这才略微放了心,没有马上喊起来,只是警惕地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有什么事?”
水濯缨不答反问:“娘娘可知道平南公郑榭的妹妹郑云茹很快就要入宫为妃?”
莫皇后的目光一下子就暗了下来。这件事虽然皇上没有直接告诉她,但她扑风捉影地也听到了一些,还是知道个六七成的。
夏泽皇室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皇后有身孕的时候皇帝不纳新妃嫔,只有特殊情况才会例外。
眼下皇上正在拉拢平南公,要纳郑云茹为妃,虽然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告诉自己要为了大局着想,还是忍了。而且皇上一向不喜后宫女子干涉他的决定,她也不敢说什么。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
“当然不是。”水濯缨摇摇头,“娘娘再往深处想想,除了明郡王以外,平南公郑榭手中握着夏泽另一半兵权,在夏泽举足轻重,皇上要拉拢他,岂是给他妹妹封个妃子就算了的?”
莫皇后脸色骤变:“你是说……”
水濯缨继续说下去:“娘娘应该知道,明郡王和平南公以前是至交,平南公已经自己对明郡王说了,皇上会立郑云茹为新后。”
莫皇后猛然站起身来:“你胡说!你以为本宫会相信你?本宫现在有了身孕,皇上要废本宫根本就没有理由!”
水濯缨怜悯地望着她:“娘娘当真以为废后需要理由?只要有皇上的授意,后宫其他妃嫔轻而易举就可以陷害娘娘,给娘娘套上一个诸如戕害妃嫔的大罪,皇上到时候便可以顺理成章废了娘娘,另立郑云茹为新后。”
莫皇后脸色煞白,连连摇着头:“不会……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水濯缨叹了口气:“娘娘好歹也当了皇上这么多年的枕边人,应该很清楚皇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娘娘如今没有娘家依仗,对皇上来说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皇上留不留娘娘都无所谓。当然,娘娘肚子里的孩子还是重要的,皇上应该会去母留子,所以还是会保证娘娘活着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莫皇后的脸上已经白得找不到一点血色。
她想告诉自己,曦和郡主是明郡王那边的人,跟自己是对立关系,不能相信她的挑拨离间……但水濯缨的话,还是像带着可怕的魔力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她的心里,让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嫁给水宣瀚七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个男人的凉薄无情。他对她的态度一向是客客气气,夫妻之间可以用相敬如宾这个词来形容,但是从来没有爱过她在乎过她。
这也罢了,他对于别的嫔妾女人也一样,从来不因为个人喜好而对谁多一点疼宠偏爱。他作为太子的时候,有一位侧妃曾经娘家显赫,他着实看重了几年。但后来侧妃家道败落,太子府里面其他女人便对其百般欺辱打压,他不闻不问,没过多久侧妃就因为不堪忍受而自尽身亡了。
现在的她就是当年那个侧妃。只因为她父亲是为国牺牲的功臣,挂着这个名头,水宣瀚才让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但一个已死功臣之女,和一个现在手握重兵的平南公之妹,孰轻孰重天差地别,水宣瀚根本没必要让她继续当这个皇后。
而一个废后的下场可想而知。水宣瀚要的只是他的孩子,去母留子,她只有死路一条。
莫皇后跌坐在座位上,面如死灰。
水宣瀚因为她怀上身孕,最近对她更加亲密热情了几分,她本来还满心欢喜。结果现在水濯缨的一番话,犹如一桶冰水朝她迎头浇下来,让她一下子从头到脚一片透骨冰寒,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他为了稳住她而给她的假象,或者其中更多的,是她自己对自己的欺骗。
夫妻七年,她腹中刚刚有了他的骨肉,对他来说却就像是一个旧了的杯子,没找到更好的杯子之前先将就用着,找到了便毫不留恋地扔掉,只要扔掉前把杯子里的珍珠取出来就行了。
“娘娘请振作一点。”水濯缨把语声放得很柔,“我来找娘娘说这些,自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娘娘如果希望活下去的话,跟我们就是一个阵营,我们可以互相合作。我不能保证娘娘以后还有一国之后的尊贵地位,但至少可以让娘娘后半辈子安然无忧。”
水濯缨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种安慰的力量,尽管谈的只是双方的合作,听在莫皇后的耳中,却像是在她即将溺水的绝望之际对她伸来了一只援手,让她脸上一下子滑落了两行眼泪。
她当然想活……水宣瀚不爱她,她对于水宣瀚也不见得就爱得死心塌地,他要她死她就可以毫无怨言地去死。
你若无情我便休,既然水宣瀚不给她活路,她只能自己为自己谋活路。
莫皇后抬起了一双泪眼,望着水濯缨。那双眼睛虽然红通通的,满是眼泪,但里面的光芒却已经变得坚定锐利。
“你需要本宫如何跟你合作?”
水濯缨望着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语声越发温和。
“我先问娘娘一句,娘娘宫中是否都是娘娘的人?”
莫皇后犹豫了一下:“应该都是。”
她当皇后时间还短,宁清宫里伺候的都是以前在秋溯门总舵里伺候她的那些旧人,值得信赖。新进来的只有一批低等宫女和小太监,都是在外院干些杂活,一天见不上她几面。
水濯缨点点头:“那就好。两日前皇上留宿在娘娘宫中,凌晨时分起来去见了陆太师之女陆曼,也是在宁清宫的侧殿里面。当时周围有你宫中的太监宫女值夜,可能会听到皇上和陆曼对话的内容,哪怕是一句半句也好,接下来便要靠你想办法来问出这些内容。他们的这次谈话很重要,知道的信息越多,对我们就越有帮助。”
皇宫里的宫女太监因为要跟在主子周围伺候,能听到的秘密往往比人们想象得要多。只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往外乱说,只让这些秘密烂在自己心中。
想要问出这些人听到的信息,只有靠宁清宫的主子莫皇后去问。
莫皇后点了点头。水濯缨继续道:“娘娘身为皇上的枕边人,皇上最近又因为娘娘怀孕而跟娘娘接触频繁,娘娘能探听到的东西其实很多。希望娘娘跟我们随时保持联络,将听到的所有信息都传出来,不要漏过任何一个哪怕看上去很微小的细节。我已经在宁清宫安插了暗探,之后会来跟娘娘接头,娘娘的信息只要通过暗探传出来就行。”
莫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曦和郡主放心,本宫会做好这些的。”
水宣瀚一直把后宫女人视作附属品和工具,一边不喜欢女人干涉政事,一边又看不起女人的无能。虽然表面上客气有礼,其实心里从没把她当一回事,对她还真没有什么戒心。
水濯缨微微一笑:“我等着娘娘的消息。”
……
莫皇后以前只是被水宣瀚压得太紧,其实并不是愚蠢无能之辈,只过了一天,宁清宫里就传出了莫皇后的信。
还真有一个在后殿里的小太监听到了水宣瀚和陆曼的谈话。虽然听到的只是零零碎碎几句,但信息量已经非常大,这一封信直接震惊了绮里晔和水濯缨两个人。
“上次假扮成我的样子去刺杀水今灏的主意,居然也是这个陆曼出的?”
水濯缨之前根本就没想过这件事也会和陆曼有关系。因为玄翼说得很清楚,要完全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样子,除了直接从这个人脸上剥皮下来制成面具以外,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必须对这个人的容貌极其熟悉,甚至连骨骼肌肉的长势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一直以为刺杀水今灏的主谋者跟她身边的人有紧密关系,或者是她重生过来之前在夏泽的亲近之人。陆曼跟她一直都不过是泛泛之交,见面的次数也不过是那么寥寥几次,哪有机会跟她多做接触?
还有,陆曼为什么会知道十一年前她和水今灏的事情?那时候她应该也才只有五六岁,陆岱宗十年前还是微山派的帮主,根本不在徽阳!
更加惊悚的是,陆曼竟然还知道绮里晔是娑夷人,并且是个男人!
绮里晔的这两个身份,目前知道的人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陆曼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甚至还知道连绮里晔都不知道的幸存娑夷族人的下落……当然这一点无法肯定陆曼是不是在撒谎骗水今灏,不过可能性有限,因为跟着陆曼去南疆的有五百禁卫军,一旦发现陆曼是在欺君,这五百禁卫军肯定不会放过陆曼。
水濯缨只觉得身上隐隐发凉。
这个陆曼……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也太诡异了。他们越往下查,查出的东西越多,陆曼这个人就越出乎他们想象之外。
她绝对不是以前那个浅薄虚荣的陆太师之女,没有人摔伤了一次脑袋,就能摔出这么多的东西来。
……那她到底是谁?
绮里晔把手中那张莫皇后的信折了起来,缓缓地开口。
“我们把目前查到的确切信息全部集中到一起来看。陆曼对你的容貌了如指掌;知道你四岁时候和你哥哥发生的事情;知道前不久那场山洪暴发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拥有和你一样的透视能力;知道我的娑夷人和男人身份……从这些上看,陆曼如果是某个人的话,就和大部分的情况都吻合。”
“是谁?”
绮里晔的目光幽幽地望向水濯缨。
“你。”
一股阴森森的寒意,像是一个看不见的诡异幽灵般,沿着水濯缨的脊梁骨从背后爬了上来,让她全身一阵毛骨悚然,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
她……怎么可能会是她?
难不成她有精神分裂,现在她感觉到的自我不过是其中一种精神状态,而另一种就是陆曼?或者陆曼是她分裂出去的一半灵魂,所以有她的记忆和透视能力?……
……哪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突然,一阵白光像是爆炸一般,在水濯缨的脑海中猛然绽放开来。
她没有精神分裂和灵魂分裂,但她的这具身体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属于真正的夏泽曦和郡主,水濯缨!
她以灵魂体的形式穿越到了原主的身上,那么原主的灵魂呢?
假如原主的灵魂没有消散,而是同样穿越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那会如何?
没有人比原主更加了解自己的容貌。她的大脑中只存留有原主一部分不太清晰的记忆,但原主却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
她的透视能力是在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觉醒的,当时她以为这种特异能力来自于她本身的灵魂,后来得承桑也有特异能力的时候,才知道这应该是这个世界里的人才会有异能。也就是说,她的特异能力其实是来自于原主。
原主很可能是在穿越之前就觉醒了透视能力,灵魂到了陆曼身上之后,把这透视能力也带了过去,所以两人会有一样的异能。
但是有一点有问题。那就是原主按理来说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死了,而陆曼却是前不久才换了一个芯子,也就是说,原主并不是一死了就穿越到陆曼身上的,这里面存在很长的时间差。
水濯缨越往下想越觉得寒毛倒竖。
她之前猜测陆曼知道山洪暴发的确切时间地点是因为她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现在看来恐怕不是,原主不但是个穿越者,而且还是个从另一条平行时空线里面回来的重生者!
原主在那个时空里应该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才会知道这么多信息。那个平行世界里有着和这个世界里不一样的发展轨迹,原主在那个时空里可能和水今灏绮里晔两人都结有仇怨,她穿越加重生回来之后,便开始找两人复仇。
这也解释了陆曼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去刺杀水今灏,加害绮里晔。从她如此之重的怨气来看,原主前世里必定对两人怀着天大的仇恨,很有可能是死得极惨。
“怎么了?”
绮里晔看水濯缨的脸色完全变了,雪白得吓人,双手捧住她的脸颊,把她转向自己。
“绮里晔……”
水濯缨抬头对上他那一双凝视着她的妖艳凤眸,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哑而又缥缈,怪异得仿佛不是她发出来的声音。
“我以前说过,我有一个最大的秘密,以后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现在就是不得不告诉你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