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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一一闪过的场面太过清晰太过真实,以至于睁开了眼睛,绮里晔也是过了好几秒钟才看清眼前真正的景象。
他正躺在一间肮脏破旧的屋子里,周围摇曳着昏黄的火光,空气中有一股令人恶心的熏人气味,像是一群邋遢男人的汗臭和脚臭混在一起。
他面对着的是一片黑糊糊挂着蜘蛛网的木头天花板,想去看其他的地方,一转头,却发现竟然连脖子都动不了了,手脚也被束缚住了。
全身一片酸软无力,不听使唤,脑袋一阵阵地发晕,应该是中了大量江湖上最低劣的那种迷药。
换了平时,以他的内力之深,这种程度的迷药根本不能将他如何。但之前他已经受了伤,又在洪水中撑了好几个时辰,哪怕是铁人都熬不住。
用布条把水濯缨绑在树干上的时候,他没有抓稳她,手一滑,被冲了开去,又随着洪水漂出了好几里路。后来在水中再也坚持不下去,再碰到一根树干时,他把自己也系在了上面,一打完结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人已经到了这个地方。
“嗬,醒了?”
有人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这才看清,自己是在一间破破烂烂,似乎早已被废弃的木屋里面。眼前是一帮五大三粗的大汉,衣服穿得脏兮兮油腻腻,几乎都是一身腱子肉,满脸的胡子,身上带着斧头,大刀和铜锤,看过去像是一群山匪。
“还记不记得老子是谁?”
为首的一个大汉约莫三十多岁,脸上像是很久以前被火烧过,皮肉五官全都粘连在一起,瞎了一只眼睛,一边耳朵完全不见了,头发也一点没剩下。露出来的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烧伤痕迹,虽然已经都是旧伤,但看过去仍然恶心无比,惨不忍睹。
绮里晔冷冷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想起那段他已经封存多年的记忆。
“自然记得。”
别说被烧成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就算是烧成了灰,他也刻骨铭心地记得这个人是谁。
记忆中那只伸进铁笼子的粗大多毛的手,就属于眼前这个人。
那时候他才七岁,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把所有折磨过他的人,统统深深地烙印进了他的脑海中。在他有了足够的权力势力之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极有耐心地将这些人一个一个找出来,让他们活了很久很久。活到他们觉得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像狗一样趴在他的脚下痛哭嚎叫,愿意用一切代价来乞求他杀了他们。
眼前这个大汉,不知道名字叫什么,他记得是难得从他手里逃脱出去的几个人之一。大汉身上的伤,原本是在蒸笼里面一点点蒸出来的,后来蒸笼房间不慎失火了,这大汉就趁乱逃了。
当时他派了下属去追,追上的时候,这人一身严重烧伤,像一团半熟的烂肉一样躺在路边,已经没了气。他的下属以为人已经死了,便只割了一只耳朵回来。
没想到这人都伤成了这样,竟然没有死,还活了这么多年。
“记得就好……”
大汉被烧成畸形的手拧着绮里晔的衣领,咬牙切齿,眼中全是恨意和怨毒。
四年前他本来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偏偏命不该绝,又活了过来。逃到深山老林中,苦苦熬了大半年,才熬到那一身惨烈的烧伤基本上痊愈,不过容貌是全毁了,瞎了一只眼睛,没了一只耳朵,走路也一瘸一拐的。后来就躲在夏泽山中,和一群亡国落难的夏泽人一起当了山匪,勉强混一口饭吃。
“皇后娘娘,知道老子没有死,是不是很意外?……当年你能忍了十年回来找老子报仇,老子也能忍,不过老天开眼,只让老子等了四年就等到了你落在老子手里的机会……”
大汉狞笑一声,落在他衣领上的手往外一撕。
绮里晔的玄色织锦外袍被扯裂了两次,已经破得没剩下多少布料,现在身上穿的只有一件里衣和一件中衣,在这一撕之下,两层衣服的领口全部敞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双清俊挺拔的锁骨,大半边结实匀称肌理分明的肩膀,以及衣下紧致而优美的胸肌腹肌。雪白的肌肤皎洁晶莹,在火光下泛着美玉一般的柔润光泽,比女子还要诱人几分。
大汉盯着他裸露出来的身体,仅剩的那一只眼睛里光芒渐渐幽暗,似乎有火焰隐隐燃烧上来,喉结不自觉地上下动了动。
“老子的容貌虽然被你变成了这样,不过你倒是出落得越大越绝色……啧啧,你七岁的时候老子看着你就想上了,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怕玩坏了卖不出个好价钱。老子后来那个后悔,早知道不管你值多少钱,老子都不卖,留着自己慢慢玩个够……”
绮里晔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双妖异的丹凤眼中,瞳眸越来越深,越来越暗,越来越黑。
黑到彻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深不见底,犹如能够吞噬一切的魔窟黑洞。里面是另外一个混沌虚空,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以及能够冻裂人每一寸血肉骨髓,冻结人生生世世灵魂的极度寒冷。
他毫无波澜地开口,声音幽冷冰凉,没有一点人气,犹如鬼蜮里面缓缓飘出的一缕黑色阴魂,回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尸山血海之上,回荡在层层堆积如山的白骨骷髅之间。
“你若碰了本宫一下,本宫可以让你再活至少三十年。”
这时候的他,无法动弹,没有内力,衣衫半敞地靠在墙角边,已经说不上有什么气势和威压可言。然而那阴寒深黑的双瞳,冷暗森然的声音,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所能拥有,连带着周围摇曳的烛光似乎都在一点点地幽暗下去。森森鬼气缭绕,仿佛有无数黑色的暗影,在房间的墙壁上憧憧而动。
极度的诡异和恐怖。周围的几个山匪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动弹不得的人还能可怕到这种程度,都已经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全身微颤,一步步往后退去。
然而大汉却冷笑起来。
“老子这么多年来,什么样的苦没有受过,现在还真不在乎能活多少年。能上一次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东越皇后,老子就算要再活上三十年,那也值了。”
他一把扯下了绮里晔上半身所有的衣物。绮里晔双瞳中的阴冷黑暗已经深到极点,那一刻看过去竟然像是瞳孔消失了一般,化作一片虚无。
“……不要!”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踉踉跄跄地从门外扑了进来。
屋里的山匪们都被吓了一跳,纷纷从腰间拔出刀剑来。
看见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纤细柔弱,腰肢细得不盈一握,病怏怏的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倒,哭得满脸梨花带雨,身上衣衫穿得十分单薄,也不像是带着什么武器的样子。山匪们这才不自觉地放低了手中的刀剑。
“求你不要碰皇后娘娘……”少女哭着哀求那个大汉,“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冲着我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不要碰他……”
大汉倒是当真停住了动作,哈哈一笑。
“皇后娘娘,没想到对你忠心耿耿的女子还真不少,十四年前有一个侍婢为了你而被折磨了好几年才死,现在又来了一个愿意为你以身相代……好啊,老子很乐意成全。送上门来的美人,不要白不要,先来一道小菜开开胃,后面再吃大餐也不错。”
绮里晔在看见少女出现的一瞬间,一双丹凤眼猛然睁大,里面的黑暗已经不再是一片虚无混沌,而是像有实质一般翻滚涌动了起来。一张妖艳无比的面容,在这翻涌的黑暗之下,更是犹如妖魔恶鬼幻化而成一般,有着一种诡异到了极致的恐怖美感。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任何反应,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也没有说话。仿佛所有的意识情绪都已经被淹没在那一片浓浓的黑暗下面,封闭在黑色的寒冰之中。
那大汉却不像其他山匪一样,见是个柔弱少女就放松了警惕心,在少女刚刚进来的时候,一手就已经落在了绮里晔的脖颈上。
“站着别动。”他对那少女道,“否则老子手一动,立刻拧断了你家皇后娘娘的脑袋。”
少女又急又怕,想冲过来又不敢冲过来,只站在原地哭道:“你别碰他,我不动就是了……你千万别杀他……”
大汉冷笑一声,吩咐旁边的两个山匪:“把她的手脚绑起来。等老子先玩完了,也让你们轮流玩玩。”
少女很快就被绑得结结实实,带着满脸的眼泪和惊恐的神色,看着那大汉一步步朝她逼过来,俯身压到她的上方,一张被烧得稀烂的可怕面容朝她凑了下来。
“啧啧,虽然嫩了点,倒也是个绝色小美人……你说世界上是不是真有轮回这回事儿,十四年前你家皇后娘娘就看着他的一个个族人在他面前被人折磨,现在又要看到一模一样的一幕,他这会儿的感觉想来一定很……”
“噗!”
被他压在身下满脸眼泪的少女,突然樱唇一张,一道微弱的银光闪过,一枚极细的银针从她口中突然吐出,直射进了那大汉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面!
“啊!——”
那大汉猝不及防,一声惨叫,猛然往后倒退了一步,双手反射性地捂向自己的右眼。
他显然也并非没有经过风浪的,眼睛骤然被刺瞎,竟然还能第一时间忍着剧痛,从腰间拔出长刀,冲向绮里晔的位置砍下去,想要先把人杀了再说。但这时候他和绮里晔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眼睛又看不见,根本没有准头,这一刀下去砍在旁边的一张破凳子上,离绮里晔差得老远。
周围的几个山匪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上前,木屋的门已经砰一声巨响,被猛然踢开,三个士兵从外面冲了进来。
其中一个首先拔出短刀割断了少女手脚上的绳索,另外两人和几个山匪缠斗起来。
少女甩脱身上的绳索,从头发上取下一枚淡青色的玉环,手一抖,铮一声清亮而悠长的声响,一泓秋水一般的泠泠清光在她的手中流淌开去,那玉环竟是瞬间变成了一把极薄极细的软剑。
幽凉而又灵动的青光,像是无数青色的流萤一般,在火光昏暗的木屋中飞舞开来。少女的剑法威力虽然算不得多大,但是极轻极快极飘逸,将那一把柔可绕指的细薄软剑用得出神入化,下手快准狠辣,青光所到之处血色飞溅。
再加上三名士兵的身手也都不弱,顷刻之间,屋里几个山匪的手筋脚筋就已经被少女全部挑断,包括那个被烧伤得面目全非,双眼都已经瞎了的大汉。
大汉的反应倒是快,知道今天绝无幸理,立刻想要咬舌自尽,但旁边一个士兵的动作比他更快,咔嚓一声卸脱他的下颌,同时一个手刀砍晕了他。
“他的解药在哪里?”
水濯缨没有逼问那个大汉,而是将青丝剑剑尖对准了另外一个正疼得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山匪,青幽幽的冰凉剑光就停在那山匪眼睛前面不到半寸的地方,不断地轻微颤动,剑上的森森寒气逼面而来。
那山匪是个不经吓的,哪里像大汉一样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眼看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就在自己的眼前颤动,随时都有可能刺进自己的眼睛,只吓得魂飞魄散。
“在老大的衣服里面!……女大王饶命,别杀我!我只是个跟着老大的小喽啰而已!”
一个士兵从大汉的衣服里面搜出两包粉末,水濯缨接过来闻了闻,她虽然不太懂这方面,但其中一包是江湖上最常见最低劣的迷药,她还是判断得出来的。另一包粉末的气味沁人心脾,清凉醒神,必定是迷药的解药。
水濯缨把解药给绮里晔服下去,解开他手脚上的绳索,帮他把身上被拉开的中衣里衣拢好:“觉得怎么样?”
她和水今灏一行人在溪流岸边分散开来找绮里晔,因为跟到这附近来的已经没有多少人,所以她只带了三个士兵,走到这座被废弃的林中小屋不远处时才发现这里面有火光。从破烂的窗户外面望进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绮里晔正靠在墙角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那个毁容的大汉扒了下去。
她身上本来带有一些暗器和毒药,但是在洪水里冲泡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全都丢失了,只剩下几枚射程不过一丈的牛毛细针,她内力又不够,没有达到绮里晔那样飞花摘叶皆可杀人的地步。那大汉身上带着武器,距离绮里晔太近,而两人距离废屋的门口窗户又太远,如果她在外面一招没有制服对方,绮里晔就会有危险。
当时已经没有时间容她想出万全之策,她只能自己进去,先把那大汉的注意力从绮里晔身上引开,然后再动手。
绮里晔从未对她说过他在娑夷灭族后的经历,但她想也想得出来,娑夷族人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供人玩乐的奴隶,他一个当时只有七岁的男孩子,容貌又是绝色,在那时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才会把性格扭曲成今天这样的变态程度。
要是真的被那大汉碰到他……她不敢想象下去。
绮里晔没有回答,眼中那片浓浓的黑暗丝毫没有减退,仍然在双瞳中森冷而诡异地翻涌。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焦距明明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根本不认识她,看的也不是她这个人。
水濯缨心下顿时咯噔一声。
从她进来开始,绮里晔就没有任何反应。她本来以为是因为他中了药,才会导致神智昏沉无法说话,但刚刚那种低劣的迷药最多只能让人无法动弹,却不会失去说话的能力。而且现在他都已经服了解药了,竟然还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了?
拉着绮里晔的手臂把他扶起来:“走,我们回去,让白翼给你看看。”
在她的手碰到绮里晔手臂的一瞬间,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猛然伸出右手,一把狠狠捏住了水濯缨的下颌。
他平时就喜欢常常戏谑而邪气地勾着她的下巴把玩,但从来没有真正把她弄疼过,这一次的力道完全不同,水濯缨只觉得下巴和脖颈的交界处传来一声轻微的骨骼脆响,被他捏得痛入骨髓,猝不及防之下,叫了出来。
“郡主!”
后面的三个士兵被吓了一跳。他们都是忠心耿耿跟着水今灏的,对绮里晔没有下属臣服之心,这时候见到绮里晔竟突然对着郡主下重手,尽管畏惧忌惮绮里晔,但第一反应还是冲上前去想要阻拦他。
绮里晔的右手没有放开水濯缨,左手在旁边落满灰尘的木桌上一拂,上面三个破破烂烂的茶碗被他的掌风带起,飞向后面那三个士兵。
“砰砰砰!”
三声头骨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三个茶碗毫无偏差地击中了三个士兵的头颅,瞬间脑浆迸裂血肉横飞,三个士兵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就直直倒了下去。
“绮里晔……”
水濯缨望着地上那三具脑袋血肉模糊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背后的脊梁骨直透上来,不敢置信地望向绮里晔。
这三个士兵都是明郡王府的府兵,他竟然眼睛都不眨就全杀了,那他现在……还认不认得她是谁?
绮里晔把目光缓缓转过来,望向水濯缨,水濯缨对上他那双瞳眸,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
那双丹凤眼已经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靡丽妖娆,里面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黑,看不到丝毫光亮,只剩下极度的阴冷恐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森然盯着她。
像是刚刚从九幽地狱最深一层爬出了无数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趴在他黑洞一般的眼瞳中,正幽幽地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绮里晔,你……”
水濯缨在他的凝视之下,声音颤抖得厉害,牙齿都在不由自主地咯咯咯轻微相击。
绮里晔平日里恐怖的样子她不是没有见过,但和眼前的景象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那已经不能用冷酷、杀意或者愤怒等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灵魂仿佛都已经被拖进了修罗地狱深处的无尽黑暗之中。
现在占据着他这具躯壳的,全是因为极恶极邪而无法轮回超生,只能永远飘荡在三生河畔、黄泉彼岸的千万恶鬼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