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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七十古来稀,陆阁老这一生却格外悠长,直活到一百单六岁,把三位皇帝先后送走,却还精神矍铄,在金銮殿站上一天都不成问题。
可当今天子却着实不敢。
一来是为着阁老的年纪,二来是为着阁老的功绩。
陆阁老字仲棠,单名一个烁字,元封二十九年进士。
自进入官场开始,这位惊才艳艳的探花郎已为大齐朝奉献了九十余年,励精图治,黾勉自持,甚至未至不惑就入主内阁,一手主导了弘化改革,真正的三朝元老。
大齐开国至今,已有几百年,若论起股肱之臣,就不得不提唐老太傅和陆大阁老,二人并称“唐陆”,是大齐两大贤臣,死后都是要尊进圣贤庙的。
不过,相较于他师傅唐老太傅,这位陆阁老活的更久,名声更响亮,所为之事也争议更大,无论是处江湖之远、还是居庙堂之高,都能听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不论是奇葩的还是正经的,总而言之,人家是个当世名人,就连身份尊贵如小皇帝,那也是得罪不起的。
当然,对于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大人,小皇帝着实挑不出来什么错处,有本事又忠心耿耿,“贤”字里头没掺任何杂物,反倒说起他的功绩,小皇帝能论个三天三夜。
最让他称道的,是陆阁老曾与显德帝一同推行弘化改革,改革科举制度。此举之后,不单单是文人可以考科举,能工巧匠、本事卓著者,皆可参与。
按他老人家的话来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齐地大物博,光靠几个穷酸腐儒是治理不过来的,反而各行各业齐头并举、有重有轻,大齐才能日益繁荣、海晏河清。
听他爹的爹的爹说过,当时老大人这改革一出,当即就遭到朝廷上下一片反对。
有说他瞎折腾的,有说他异想天开的,也有说他心思不纯想动摇国之根本的
大小一群官员,泼妇骂街一样在金銮殿上吵了三天三夜,吵的显德帝脑仁疼,最后不知是不是他老人家实在受不了,最终大手一挥,总算把这件事拍板定了下来。
也得亏显德帝信任,如今百十年过去,单凭科举改革这一项,大齐的变化就有目共睹——
能工巧匠一多,各行各业渐次繁荣,发展到如今,虽然没有老大人所说的三百六十行那么夸张,可至少百姓们干劲足了,人凭一双手,能闯一片天,虽则仍分三六九等,可只要脑袋活、干劲足,他们就不再是底层的蝼蚁,有一天同样可以爬到上层来看看风景。
壮哉!
小皇帝只深恨,没能耐回到百年之前,去看看大齐朝堂那群文官的嘴脸,若让他们看到大齐如今盛世,不知脸可疼否?
当然,这只是冰山一角,什么建工厂阿组织船队远游阿发明科学阿灭倭寇碍
如今回想来,许多当初被人不看好,甚至拼死阻拦过的事,竟都让他老人家办成了。
也因此,小皇帝曾多次唏嘘,那些年在金銮殿四根大金柱上开过花的脑袋,蠢虽蠢了点,却也算死得其所了,毕竟也在青史上留了一笔不是?
虽然留的尽是些恶名。
好了,话尽至此,小皇帝结束了每日对陆老大人的敬服瞻仰,眼睛往右溜了溜,看着端坐在长榻上、眼不花耳不聋的陆阁老,琢磨着怎么跟他开口提这事。
要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民间比较常见,可发生在他一国之君身上,就着实有点荒唐了。
只因他那个翰林府出来的小皇后,为了屁大点儿事儿,竟然要跟他闹离婚!
这事闻所未闻——小皇帝面嫩,哪怕亲近如陆阁老,他也是不好意思开口的。
陆烁饮完第三杯茶,见小皇帝仍旧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比他这个老头子还能装,终于是忍不下去了。
他老胳膊老腿儿,可不能搁宫里耗着,家里头一群玄孙玄孙女,等着他去教导,眼看快到巳时,终于是忍不住,叹口气说:“圣上有什么要说的,可别藏着掖着了,老臣也算是看着您长大的,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周家那小闺女前天连夜出了宫,作为世交,陆烁也算是一清二楚,所以小皇帝这为难之事,他大略也能猜的到。
听了这话,小皇帝终于绷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扯着陆烁的袖子涕泗横流,边哭边说:“老大人,您可得给小旭做主啊1
那哭成菊花的一张脸,活像是死了爹。
断断续续地,他把怎么摸了小宫女一下手、怎么被周皇后给看到、两人怎么吵、周皇后又怎么出宫的,一点点说了出来。
说到最后,差点没委屈地背过气去。
陆烁听得无奈,把人扶起来,才说:“要说这事儿,还是怪圣上1
小皇帝哭的动作一顿。
怎么能说是怪我!
要不是您弄什么男女平等、弄什么一夫一妻、弄什么男女可以离婚再婚,他这堂堂一国之君,用得着这么憋屈吗?
想到这些,小皇帝更委屈了。
陆烁摇摇头,摸摸花白的胡子,苦笑一声,劝道:“这夫妻啊,贵在忠贞二字,你想啊,要是皇后娘娘也去摸侍卫的手,您乐意吗?”
小皇帝哭的直打嗝,愣了一愣,摇了下头。
“这可就对了。”
陆烁摸摸他的头——还算是孺子可教。
说来从他推行改革到现在,一年又一年,从官员到王侯,许多措施都渐渐适应,唯独女权这一项,没少有人阳奉阴违,甚至许多人家公然抗旨。
可这样的事,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就算风气开放的后世,男人一旦有了钱、有了权,不也照样想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吗?
禁是禁不了的,只能靠自觉、靠风气。
发展到如今,情况已渐渐大好,从先帝到小皇帝,后宫已空置多时,如平常老百姓一样,皇帝也没了纳妃心思,渐渐和皇后过起了夫妻生活。
说起夫妻,他双眼微恍,迷迷蒙蒙中,不禁想起老妻。
可惜她早已驾鹤西去,两人隔着碧落黄泉,如今算来,竟已过了二十余年。从此之后,无人和他立在黄昏看景,无人问他甜粥温不温
“这夫妻聚在一起啊,都是缘分,你让让我,我让让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陆烁擦擦眼角微湿的痕迹,低头笑笑,看着懵懂的小皇帝,拍拍他的手,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