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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见礼过了,裴元绍说道:“不知澈君今日来,未能迎接,实在失礼。”瞧了瞧老胡的尸体和那两个女子,接着说道,“要非得阿强告知,更没想到姜枫会如此胆大,竟然来咱们亭中,在闹市中杀了老胡。……,澈君、仓君方才去了姜家?可查得姜枫逃去何处了么?”
“听市中少年言,应是逃去了邻郡颍川。他家中只有他的老父和他的弟弟在,没什么线索。……,这两个女子是老胡的妻女么?”
庆锋应道:“是。”
老胡的妻女一门心思都在老胡身上,恸哭不止,没有注意到周澈他们回来。庆锋走过去,叹了口气,说道:“不要哭了。亭长仓君回来了,你们先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他不提示还好,一提示,年长的女子立刻抬起了身,刹那她就扑过来,抓住周仓的脚,叩头哭诉:“亭君!亭君!贱妾丈人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下午就被人杀了。他这一死,丢下贱妾孤女寡妇,以后的日子可该怎么办?亭君,亭君,求您一定要为贱妾做主!”
周仓退后两步,把脚从她的手中挣出,弯腰将之扶起,说道:“杀人者可能已遁逃它县,此案需上报县寺,该怎么处置,全听县君吩咐。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配合县里的命令。”
女子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周澈在一旁复又温言说道:“天色已晚,宵禁后行路不便。你们先回去吧。我等下就遣人去县中报案,快的话,明天县里就会有人下来。你们是苦主,定会去找你们询问情况。回去后,不要外出,在家等着,好么?”
闻其哭声,观其悲容,就算再冷血的人,也会为之恻然。
周澈心道:“于情于理,都该将姜枫捉拿拿归案。可是,……,唉。”虽不知县中意思,但至少他已决定对姜枫“网开一面”,如今再可怜她们也是没用,“老胡已死,人死不能复生。若有机会,以后多帮帮她们就是了。”
一边想着,他一边又取出了些钱,递给庆锋,说道:“她两个女子,逢此惨事,失魂落魄的,不能让她们独自回去,你且送她们一程。老胡已死,听说她家的亲戚又多殁在疫中,日后的生计怕有困难,这些钱,你给她们。尽管不多,聊胜於无。”
庆锋应了,搀起年长女子,又招呼老胡的女儿,劝解了好一会儿,方才陪着她们离去。老胡的尸体就留在亭中,等县里的来人勘验。
周澈的举动落在裴元绍诸人的眼中,裴元绍赞道:“澈君好心肠,胡家好福气。”
才在姜家留钱,又给胡家送钱,一个是为“大计”,一个出自同情,其中复杂的心情,唯周澈自知。他也不解释,说道:“贼杀乃是大案,不能耽误,需得尽快报上县中。裴君,就辛苦你一趟,去趟县里?”
裴元绍是“求盗”,不止有“捕盗”、“备盗”之责,当亭部内发生刑事案件后,还有向县中司法长吏报告的责任。虽夜色将至,夜路不便,但职责所在,他不能拒绝,爽快应诺。
周仓这时开口道:“你等一等,我给你写份证明,以方便你预备宵禁后沿途亭部的查问和进城。”
周仓去后院写好公文,交给裴元绍,又道:“此去县里数十里路,天快黑了,你一人赶夜路不安全。我将马借你,你找个人同去吧。”
裴元绍道了声谢,叫了邢刚,两人不等吃饭,牵马出亭,迎着暮色,赶去县中。
……
第二天下午,庆锋回到亭里,碰上了在门口的三人,惊讶地说道:“怎么都呆在门口?澈君,俺把老胡的妻女送回去了,真是可怜,哭了一路,怎么都劝不住。俺交代了里魁和她家的邻居,叫多照看点,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入夜后的田园风光更是悄然寂静。在门口坐了这么会儿,又和周仓、韦强、严伟说了会儿话,周澈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呼出一口浊气,不再去想姜枫,不再去想老胡及其妻女,也不再想自己心里保命大几,更不再去想可知、又不可知的未来,说道:“辛苦你了。刚锐,莫忘关闭舍门。我先去睡了。”
“不吃饭了?”
“不饿。你们吃吧。”
庆锋莫名其妙,等周澈步入后院后,问周仓、韦强、严伟:“亭长你们刚与澈君说什么了?怎么看他恍惚低沉?”
严伟道:事情是这样的.......
早上起来,周澈先打坐练功,接着又把老胡的尸首搬去墙角,用席子盖上,将周仓执法的工具木板和绳索收好,还把亭部的打扫清理之类的杂务干了一遍,眨眼间就到了中午,周仓他们起来弄了饭食,几个人又取来一个类似后世的小板凳,放在亭舍的院门口,坐了上去一起吃。
下午暮色渐渐深沉,官道上的行人稀少起来,偶有从舍院门前匆匆走过的,也不再是过路的旅客,而是从田间归家的农人。
红日西落,烧红了天边的云彩。沃野青青,与远处的林木、山峦连成一片,在暮色下,带几分沉静,带几分寥落。风凉如水,三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视线可及的里舍中炊烟袅袅。
周仓、韦强、严伟凑到近前,蹲在凳子边。由于严伟是第一次与周澈相见,带着好奇,偷偷地打量他。
面对日后的上官,三人都想说些什么,可周澈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远望原野,他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最终韦强忍不住,没话找话,打破了沉默,他问道:“澈君,你一直都在城里住的么?不是在洛阳做百人将的屯长好好的么怎么回来了?”
“对。京师水太深了。”
“来到俺们这乡下地方,适应么?”
“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老实说,亭舍可比我家大多了。”周澈家的宅院也是前后两进,不过面积较小。
严伟不似韦强粗直,开口前先小心地观察了下周澈的表情,然后方才说道:“澈君,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
“什么?”
“君为周家子弟,小人虽没见识,也知君族高名,为何不在县中任职,却来当个亭部呢?”
“在哪里任职不都一样么?亭长仓君不也是周氏么?”
严伟不赞同,撑大了他凹陷的眼眶,耸动着鼻翼,说道:“怎能一样?仓君是不爱读书,喜欢较技武艺,所以才来做亭长;澈君,你可是在京师混过的,你去任职县中,既体面,俸禄也多!亭部任职才几个钱?勉强够吃用而已。以君家世,若在县中任职,少说也是个百石吏!”说到“体面、俸禄多、百石吏”的时候,他满脸的神往艳羡。
“你说的很对,但这并不是我的志向。”
“志向?”
周仓、韦强、严伟面面相觑,体面的县吏不愿意做,甘愿当一个迎来送往、事物繁杂的亭部职员,这算什么志向?只闻人往高处走,未曾闻偏往低处行的。这个家伙真有意思。
周仓性粗,藏不住心事,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就差点就“难道你的志向就是当亭长”这几个字说出来了。
韦强是赌博的高手,心思较为精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澈君的志向是什么呢?”
周澈默然片刻,遥望天际落日,吟诵道:“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保身于现世。”
周仓、韦强、严伟三人没有系统的读过书,听不懂,大眼对小眼。
严伟挠了挠头,问道:“澈君,你说的什么?俺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前句都出自《诗经》。后句是周澈自己回忆《出师表》想的。
前两句的意思是:“早起晚睡的时候,都要想想,不要对不起你的生命”;后两句的意思“明哲保身”。连在一起,周澈就是在说:“我两世为人,实属不易,快到乱世了,一定得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点意思,周澈当然不可能给他们解释,只是望着一点点沉落的夕阳,沉默以对。
暮色深到极处时,夜色即降临,直到庆锋回来。
“事情就是这样。说到‘志向’,……。诶,对了,老庆,你读过书,‘苏醒也美,五天耳生’,是何意思?”严伟说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
庆锋只读过《急就篇》《孝经》之类的识字课本以及家传的工程营造之书,完全不懂严伟在说什么:“澈君初至,到现在你们还不点燃薪烛!澈君屋里黑灯瞎火的。”唠叨了几句,又叫韦强,“阿强,澈君也不知能否找到燔石,你去看看,帮帮手。”燔石,即燧石,取火所用。
薪烛燃起,鸡埘骚动,随之厨房中锅碗瓢勺响动,没多久,饭香满院。
庆锋关了舍门,与周仓、韦强、严伟在院中披着月色,就着星光,吃喝谈笑。谈笑声在夜中传出甚远,也传入了寂静的后院,传入了周澈的耳中。
众人怀着各异的心思,人们结束了一天的活动,而周澈就职亭部公干的一天,也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