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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离是鲛人。
这一点顾闲影早就知道,但从她第一次遇到花离的时候起,对方便一直是常人模样。
所以这时候突然见到花离腿上的鳞片,顾闲影竟是懵了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着花离,心中念动之间,一句话已然脱口而出:“尾巴?”
花离犹豫又有些无助的点了点头,看他的模样,顾闲影忍不住觉得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然而却还在抿着唇强打起精神。
顾闲影自是不能让花离担惊受怕,她低头看着花离的双腿,撩起的裤腿之下,细小的鳞片正在一点点爬满白皙的皮肤。
她沉默一瞬,脑子里飞快的将这些年来自己看过的经文书籍全都过了一遍,却丝毫没有关于鲛人的记载,更枉论要如何应付这种状况,鲛人的故事仅仅存在于传说之中,而眼下他们显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
花离轻轻拽住了顾闲影的手。
顾闲影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蓦然想起来四百多年前那人将花离送来时候的情景。
他说花离为了能够来陪她,不顾自身性命改变了体质,所以才会如此昏睡。
既然已经改变了体质,又为什么会变回去?
或者说这种改变体质并不能真正长久,有时候仍然会变回去?
顾闲影飞快的思考着,看着面色苍白的花离,忽地记起来他这些天本就神色恹恹,或许早已经开始不舒服,只是怕她发觉自己的异样始终不肯说出,直到今日隐瞒不了才不得不开口。
她紧盯着花离,出言试探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花离怔了一瞬,垂眸小声道:“今天。”
顾闲影凝神静思,然而花离却错误理解了顾闲影的严肃神色,看了一眼后立即咬唇低声自首道:“昨天。”
顾闲影神色复杂的看了看花离,重复道:“昨天?”
花离心虚地埋下头,终于闷声道:“五天前。”
顾闲影:“……”
了不得了,她家小鲛人被人带坏了竟然会说谎了。
虽然她都还没怀疑他就自己先破功了。
然而顾闲影实在顾不得这些,眼见着花离的双腿就在她的眼前覆盖满了鳞片,顾闲影实在不敢再拖延,就算不能立即解决事情,但她也知道鲛人是该在水中生活的,她这般想着,连忙起身道:“你等等,我带你去后面的清池。”
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花离送到水里去,这般想着,顾闲影很快扶着花离起身往梨花林的后边儿赶去。
然而花离这会儿一双腿软得发颤,连站也站不住,在顾闲影的搀扶之下不过才刚走出屋子,一张脸便已经苍白如纸。
顾闲影抬眼看了看花离,犹豫一瞬道:“算了。”
花离茫然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顾闲影已经俯身将人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花离双颊霎时一红。
慌了片刻找不到地方躲藏,最终自暴自弃地一把将脑袋埋进了顾闲影怀里。
顾闲影怀抱被这小鲛人一撞,撞得一颗心鲜活地噗通跳了起来,没骨气的跳得险些管不住。
她脚步顿了一瞬,放柔了声音对花离道:“别担心,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分开。”
本还羞得不敢见人的花离听见这话怔了怔,然后紧紧拽住了顾闲影的衣摆,好似打算就这样拽一辈子。
顾闲影担心花离,没再接着说话,专心赶路之间,不过转瞬身影掠出,两人便已经到了梨花林后方的清池之畔。
上次花离醒来也是在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顾闲影心中似乎稍稍安定了些,她俯身将花离放在池畔一块干净的大石上,让花离的双足正好垂下没入池中。
池水清澈,花离衣衫下摆尽数被池水沾湿,顾闲影盯着花离的双腿,忍不住出声关切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花离闻言却没答话,只是抬眸看着顾闲影,面色有些不自在的古怪。
顾闲影没明白花离的神情。
然而就在她迟疑之际,面前突然传来刺啦声响,竟是布帛裂开的声音。
顾闲影还没反应过来,不过本能循声望去,便见面前的花离下摆裤腿骤然开裂,紧接着一抹流光溢彩的蓝色光影便自那长长的衣衫下摆中掠出,晃花了她的视线。
噗通的水声突然间响起,不过眨眼之间,顾闲影发觉面前的花离已经一头扎进了水里。
她站在水边连忙探身往池中看去:“花离!”
然后她动作霎时顿住,隔着水面清晰地看清了其中的情形。
春日晨时的阳光柔软而明澈,投射在清池的水面上将波澜幻化成片片荧光,顾闲影往水下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阳光与那抹晶蓝交织辉映成一道璀璨万变的梦。
花离在水中穿行,动作轻盈而优雅,衣衫在水中漂浮绽开,身后原本的双腿已经被一条巨大的蓝色尾巴所代替。
那是一种顾闲影从未曾见过的惊心动魄的美,那条鱼尾遍布着流光溢彩的鳞片,每一道的明媚光芒都像是为它而生的点缀,每一瞬的水波荡漾都仿佛天地间最拂人心弦的颤动,它诉说着古老优美的故事,也仿佛流淌着天地动人的歌谣。
那才是花离,真正的花离。
那一瞬间顾闲影站在岸边看着水中的身影,突然之间觉得耳畔流逝而过的风声都是动人心魄的回响。
水声再动,清池中泛起圈圈涟漪,花离半身浮出水面,抬起头静静与岸边的顾闲影对视。
透明的水珠顺着长发滑落,衣衫贴着身子隐约可见轮廓,那双深蓝的眸子裹着日月星辰的明亮注视着她,看得人心沉沦不知今夕往昔。
顾闲影笑了起来,眼圈微红,不知何故。
花离似乎看出了顾闲影的情绪,动作缓缓地游到了她的面前。
顾闲影靠近了他些,俯身在岸边迁就水中的人。
耳畔有风过花落,花离在水中微微直起身子,抬起手轻轻触碰顾闲影的眼睛,轻得像雪花落下时候的轻颤,拂过顾闲影的眼睫。
指尖的水沾湿了长睫,顾闲影忍不住眨了眨眼,衬着眼眶的微红便像是哭过一般。
然而顾闲影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她家小鲛人自己爱哭,却偏要搅得别人陪他一起哭。
花离终于被这声惊醒过来,霎时间风花雪月好似都失了梦境般的模样,他低头重新沮丧起来,声音浅浅的道:“我的腿没了。”
顾闲影心下好笑,顺着花离的话安慰道:“别担心,我说过,不管什么样子我们都不会分开。”
“可是不一样。”花离连连摇头。
顾闲影觉得花离着急得有些不同寻常,不禁问道:“嗯?”
花离顿了片刻,视线晃过顾闲影的面容,终是不甘地道:“不一样。”他憋了半天还是同样一句话,只是这次语气却有所不同。
在见到花离的尾巴之后,顾闲影突然间便不再惶急了,因为她突然之间觉得,没有什么是需要担心的。
她与花离相伴在一起,不论是什么模样,都是幸运。
她期待着见到花离的任何模样,也为他的任何模样不可自拔,这是一种微不可言的小心思,但却不是能够告诉花离的心思。
所以她开始有些好奇,不明白花离的话是为何而来。
顾闲影蹲在地上,轻轻托着花离的一缕长发道:“哪里不一样?”
花离犹豫不过一瞬,终于还是坦诚道:“跟我想的不一样。”
顾闲影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模样,花离才刚说完这话又习惯性的脸红起来,见顾闲影这模样,仍是鼓起勇气说下去道:“我记得那时候我在殿里,那时候你刚从外面回到白羽剑宗,你说你休息几日想去江南看看,你说等到将来,你就来深海寻我。”
听见花离这话,顾闲影面上笑意犹在,目光却渐渐变得深远起来。
那对于顾闲影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自己都有些记不起来,四百多年的时间让那些过往与现在相隔了天堑,但对于沉睡数百年的花离来说,一切都还在昨日。
纵然已经朦胧不清,但顾闲影依然记得那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虽拜入白羽剑宗,却依然心念着天地宽广,成日里往山下跑,身上也没带什么行李,只抱着怀中的一支白螺,随处行走便是明日。
那是她某次从外面游历回来,她对着白螺说着沿途的风景与将来的事情,却没料到那一趟回来,她便再也没能离开。
顾闲影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心情了,许多事情不去回忆,便能让自己免于再想起次次的不甘。
但花离记得,花离轻抿了唇,紧盯着顾闲影又道:“那时候我一直盼着你能来看看过,哪怕一眼也行,可是我没想到没过几天我就听见你说……你说你来不了了,以后都来不了了。然后我听见你哭了。”
顾闲影怔了怔,没说话。
花离小声道:“那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我想安慰你,我一直在安慰你,可是你听不见。”
白螺的声音要很久才能传到对方的耳中。
虽然那时候听不到,但顾闲影知道,后来她听见了白螺里传来的声音,她知道那时候她哭了多久,花离便一定在旁边陪了多久,念的说的全是她的名字,徒劳却依然执拗地想要安慰她。
顾闲影尚未及开口,花离便又道:“我那时候想,我一定要见到你。”
这话几乎不像是花离会说出口的,顾闲影有些诧异的看向花离,这才发觉花离虽是说着,面颊却早已红透,竟是压抑着心底里那点想要一头扎进水里的冲动也要将这话说出来。
微微偏过头看着水面,他道:“我本想着,我变成普通人的模样来找你,你哭得厉害可以靠在我身上,你累了可以倒在我怀里,你不开心可以有我陪着你,你有危险我可以把你护在身后……”
花离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半身都缓缓沉到了水里,只留下一张羞红了的脸。
顾闲影眨了眨眼,终于明白了花离所说的“不一样”在哪里。
她面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认真打量着她家比满池的莲花还娇柔的小鲛人,心里面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他一下,他对自己的形象实在有着,咳,很大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