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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
那一年是九郎刚刚在内有庚谢两大世家的鼎力支持, 琅琊王家的作壁上观;外有骠骑将军裴海东,卫将军郭解的里应外合, 中元政变,中秋晋缞帝作禅位帛书公告天下, 谢家九郎谢皋以僖代晋,正式登顶帝位的那一年。
那一年秋分恰好是九郎的三十岁寿辰, 北有鲜卑拓跋氏,西有龟兹王白苏力带着他的两宫王后纷纷前来僖国恭贺九郎生辰, 建立邦交。
第一次在紫光阁接待龟兹王苏力和他的两宫王后时,九郎只觉苏力年轻俊朗, 两宫王后一个红褐色的鬈发楚楚动人,一个高挑袅娜丰姿冶丽,端的是世间男儿人人羡慕的齐人之福……
当时的客曹尚书还私下专门向九郎汇报过, 说龟兹王苏力的一个王后与汉人颇有些渊源, 是可以多亲近一些的。
但是, 作为从十三岁起就跟随族中长辈拜访天下名士, 也同时遍赏天下美人的谢家九郎什么样的好颜色他没有见到, 当时不过礼貌性的淡淡一瞥便迅速收回了眼。
那时,他并没有看清阿宝的相貌。
直到龟兹王苏力归国的前一日宫中为龟兹王举办欢送宴时, 作为东道主的九郎难免出席宴会。
宴会上,龟兹王苏力的两宫王后分别坐在他的左右两侧。那个红褐色鬈发身材要娇小一些的大多时候都娇媚地半倚在苏力的怀里,一会儿添酒, 一会儿喂食, 做尽多情女儿家的痴缠……
而左侧那个据说与汉人颇有些渊源的王后则是一身大红色的繁复宫装庄重娴静地坐在那里。她脊背挺直, 淡然的神色从容浅笑,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有她毫无干系。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前者要比后者受宠的多的多。
其实单看脸蛋儿身姿,这位红妆王后并不比那位娇小爱痴的红褐色头发的女子差,甚至可以说尤胜两分。即便是在九郎的后宫三千佳丽中,也未必能够找出各方面皆胜过她的。
可是,她美则美矣,却像一副挂在墙上的仕女图,毫无生气可言,笑也好,哭也罢,从来无关真心,不过是一副假皮囊罢了。
这样的美人最多让男人一时兴起,很快也就落个弃之可惜得之无味的尴尬境地……
可是,当时亦官居检校御史的王十郎因为喝醉了酒,在席间又是唱诗又是长啸,最后还讲了一个来自市井寻常夫妇间的颜色笑话,当时在场男子或击案大笑,或前俯后仰,女子则多羞涩地以袖掩面,双肩颤抖个不停……
那一刻,那红妆王后亦低头莞尔一笑,那一笑使她暂时忘记了伪装,恰似春水化冻,百花乍放……
那一幕恰好被坐在上位无聊独饮的谢九郎,以及在走道中手舞足蹈的王十郎看见。
当时他们俱是一愣,尔后像小时候那般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流……
当时九郎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个不停,整个人晕沉沉的,热烘烘的。
他无意识地扯了扯脖颈处过于紧凑的衣襟,一双狭长而威严的瑞风眼一时竟忘了从那红妆王后的侧脸上移开。
不知是不是他的眼神过于炙热,突然那红妆王后亦转过头来。
然后,她看见了他。
她张着樱红的唇,大大的眼睛澄澈如湛蓝如洗的晴空,她不是看不懂男人眼神里的意味,在短暂的惊讶之后,面色陡然一红,咬着唇整个人都迅速侧转身去,只留给九郎一个忐忑不安的背影……
那一刻,九郎亦是耳尖处透出淡淡的粉来。
他谢家九郎谢皋自小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周礼,可爱色不可好色,动心忍性独慎其身。可是他今天却用如此直白的眼神于大庭广众之下去亵渎一个本是他人之妻的女子,其行为之低劣,不堪言述。
于是,他压下心中的逶迤,痛饮几杯酒后就借机离开了宴会。
当天夜里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他派人精心挑选了十二位经过特殊训练又各具特色的汉家美人送去了龟兹王苏力的使馆,听闻苏力在见过那十二位美人后极是满意,好一番赞颂了九郎的慷慨热忱……
那一年,那个红妆龟兹王后就像一颗流星般在九郎的世界里,刹那惊艳,又刹那消亡。
后来,随着政务的繁忙,多年来由士族掌控的朝廷沉疴难除,而九郎又被自己的小雅皇后长期下了一种慢*性*毒*药,身体日益败坏,渐渐的九郎再也记不起当年有那么一刻他曾经真正为一个女子心潮澎湃过。
不为她的倾城容貌,也不为她的家族背景,只为她卸下伪装时那不期然的莞尔一笑,还有在发现他的孟浪时,那份无声地懊恼和单纯的羞涩……
“阿宝。”
坐在马车里半掀开车帘的九郎看着帛英和阿宝在婢女的搀扶下爬上马车,缓慢离去。
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得得’声,车轮碾轧路面的‘轱辘’声,声声敲打在九郎心中。
他的心中又痛又悔。
他的阿宝是多么活泼灵动的一个人,高兴的时候像只小鸟似的叽叽喳喳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她从来坐不住,能安静地喝完一盏茶,临摹几页字帖已是极限。
她在五六岁时第一次听说他和别人有了婚约,她连婚约是什么都不知道,她都能哭的声嘶力竭、要死要活。她是那样具有独占欲的一个人啊……
前世她是如何受得了苏力的‘齐人之福’的?又是在怎样的失望和痛苦中逐渐学会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庄重娴雅的合格王后?
还有他送给苏力的那十二个经过特殊训练的顶尖美人,是否曾让她后来的日子过的更加绝望?
他曾经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是否让她的不幸变得更加不幸?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见见阿宝,想抱抱她,想告诉她,从此九郎心中唯有三愿。
一愿天下太平,汉人不再受他族的屠杀和奴役,华夏土地上再不被践踏和分裂。
二愿今生寿终正寝,不遭小人暗害而早夭,能用一生的时间去做该做之事,去爱该爱之人。
三愿阿宝此生都能够天真无邪,想笑时便笑,想哭时就哭,不必压抑,不必克制,至真至纯。
“谢史,今夜我要夜访阿宝,你去准备一下,务必做到不惊动任何人,包括阿宝房间里的守夜婢女以及阿宝自己。”突然九郎对车窗外骑马并行的随从谢史如此说道。
谢史一听差点没从马背上直接摔下来。
‘什么叫夜访?说的好听。不就是登徒子夜闯香闺吗?
如此猥琐之行径实在不适合你这做了太子少师,堪为天下人之表率的谦谦君子谢皋谢九郎去做啊。
郎主,咱能矜持一点,把持一点,要点老脸,行不?’
如此思付的谢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郎主,这不合适吧?”
马车内的九郎声音微沉:
“谢史,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谢史浑身一紧,赶忙回道: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去准备。”
说完谢史就赶紧溜了。
车内的九郎却摇摇头,淡淡的苦涩和淡淡的甜在心中袅袅绕绕。
半响他喃喃低语道:
“我只是想看看她啊,只是看看。”
可是打脸来的何其快。
本来谢史只是把九郎拎到阿宝的窗外,让他远远地瞅上一眼就得了,毕竟这也是他自己要求的。
结果扒窗户不过瘾的九郎说阿宝室内独留的那一盏用来起夜的小油灯实在太过昏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今夜已经费了这么多的功夫不能无功而返,于是要求进入内室,近距离瞅瞅。
谢史无奈,只得将外间的两个守夜婢女通通给一记手刀砍昏了,然后放九郎进去。
九郎进去后在阿宝的榻边站了一小会儿,看着阿宝睡梦中尤带着一点点当年的婴儿肥的,红扑扑的小脸;看那黛眉如扫,两把小扇子般的黑睫;看那挺翘如玉峰之巍巍的鼻梁,那小小的樱红的唇……
九郎觉得他的脚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给粘住了,他走不动道。
于是,谢史在外面一长两短地轻叩窗扉提示他该离开的时候,他不仅没有离开,还鬼使神差地脱了脚上的聚云履,上了榻,小心翼翼地躺在了阿宝身边。
睡梦中的阿宝仿佛似有所感,身子一侧,正对他,甚至还像小时候那样抱住了他的胳膊。
一下子,九郎心中冒出无数的泡泡,整个人飘飘欲仙地仿佛上了天。
还是他的胖娃娃阿宝啊,还是当年毫无保留的依恋。
一时间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九郎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的阿宝。
他的阿宝长大了,从一个圆乎乎的胖娃娃变成了丰姿冶丽的美人。她隐在薄被下的身姿几处起伏弧度惊人,还有一处胀鼓鼓地挨着他的胳膊……
香暖的,带着点点甜味的少女气息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孔,熏着他晕晕然。
他全身已然紧绷到极致,他想要靠近再靠近。想要转过身去把她搂在臂弯里,再揉碎到身体间……
他想要外面的谢史赶紧来给他一记手刀。
“郎主,郎主……”
外面久久得不到回应的谢史越来越感觉不妙,无奈只好极小声的呼喊九郎。
九郎一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阿宝环着他胳膊的手,迅速起身,离开时的背影颇为踉跄。
“快走吧。”九郎对屋外的谢史如此说道,声音急促而粗重。
谢史低着头双手一拱,心中却反复念叨:
“活该,叫你好好的觉不睡,偏要出来给自己找罪受,叫你不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