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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徐小春从铁疙瘩村回来后,有好几日他都很消沉。诊所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徐小春翻看李丹让他保管的《毛主席语录》,扉页上赫然写着“璟名”二字。徐小春心想,“璟名”是谁?不会是张一升他老爹吧?徐小春转念一想,津海市这么大,接近一千五百万的人口,重名的人太多了,八十岁里的人有叫“璟名”的,刚出生的娃娃也有取名叫“璟名”的。想到这里徐小春合上书,放在案头。从抽屉里掏出李丹让他保管的那封信,徐小春深知随便看别人的信是不道德的,可是李丹毕竟在临终的时候托付自己帮忙找到这信和《语录》的主人,所以自己可以有权了解一下大致内容。徐小春粗略的扫了一眼信件,看到开头写着:张燕,你还好吗,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结尾写着:对不起你的璟名,日期是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徐小春把信正文装回信封里,夹在《毛主席语录》书中放在桌子案头,醒目的地方,等待着他的主人来发现。
没有病人来的时候,徐小春就翻看他父亲的笔记。厚厚的一大本,绝大多数内容都是记载着各种医案。徐小春胡乱的翻开他父亲的笔记本,发现这页写着一篇这样的笔记: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日,交节谷雨。我们考察队从三月一日出发,一路上风餐露宿,至今已经进山一个月有余,还是没有考察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队员们情绪低落。
现在我们五人差不多要绝望了,一天到晚都没有笑脸,除了争吵,很少有人愿意说话。现在大家因为饥饿,体重都已减轻了很多。粮食已经快要吃没了,还好,现在这个森林已经开始焕发生机,出于职业所长,每个人都能够辨认出可以食用的植物,又一次,我们还打到个狍子吃。既然这样,大家一时半会不会,还不至于饿死。但是谁都不敢大意,身边危机重重,一不留神就会被这里的猛兽叼走,或者被有毒的虫蛇伤害。我们的药物和血清已经稀缺,这个时候,谁也不愿意受伤和生病,每个人的精神都是高度地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生怕一不留神,身体就伤了病了。谁都不想把命丢在这个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所以,除了必要的事情要做以外,谁也不愿意过多的做事,大家都盼望着早早的走出这片该死的森林。可是眼前除了树木做成的绿色的墙壁,别无他物。好长时间我都觉得大家是在原地打转,根本就没有走直线,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该死的森林?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付志文老弟已经大哭过好几次,精神几近崩溃。大家都不时地安慰他说:“放心吧,咱们肯定会活着出去的,一个都不会丢下。”话虽这么说,可是这么多天了,谁还信呢,我看再过几天大家都会像付志文那样。
过了三天,我忽然看到前方有烟雾冒着,凭借经验,我一眼看出这是有人在生火,估计他们在野餐。我兴奋的大呼同伴,这时候,同伴也都看见烟雾了,大家大呼小叫,激动的互相拥抱,流泪。我们几个人一口气跑过去,发现一个用几只木头搭成,上边铺着茅草的小屋,屋前一个瘸腿的壮年人正在地上熬粥,旁边坐着一个小女孩,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我们。我们几个人急忙过去询问他,如何下山。那个壮年人见了我们一行人,干干瘦瘦的,两眼发绿,一脸菜色。当我们话音刚落,他哈哈大笑说:“我看你们肯定是在山上挖红参,迷路了……”至今我都能历历在目的回忆起那会儿的情形,他非常好客的让我们先坐下来喝碗粥,然后拍着胸脯说,下山这事包在他身上了,等吃饱喝足了后,再一起下山。稀粥熬好了,大家每人分了一碗。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端着稀粥给一旁的姑娘送去。我发现那个小姑娘眼神显得有些惊慌,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粥碗。
我问那个壮年人这是什么地方?他说,这是叫疯林,专门让那种得了绝症,或者传染病人住的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听他说完,我当时吓了一跳。他看了看一旁的小女孩说,让我们放心,他没有得这病,他的这女儿得了麻风病,他不忍心看着这小小年纪的女儿就这么死在疯林里,每天,上两趟山,给闺女做点吃的。他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我看着那个小姑娘的样子,不像是麻风病,我走近她身边闻到一股樟木味,可是四周并无樟树。我对小女孩仔细检查一遍,发现她的脉象和皮肤都和麻风病不同,最后又发现她衣服上有樟木屑。
我和那个壮年人说,你这个姑娘并没有得什么麻风病,她这个样子是被人陷害出来的,那个人在她衣服里放了樟木屑,才小姑娘弄得像是得了麻风病,现在最好给她洗个澡换身衣服,她就会慢慢没事了。那壮年人惊讶的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肯定的告诉他,是真的。
那个壮年人二话没说,抱起小姑娘,一瘸一拐的带着我们下山。路上他告诉我们,他叫武三良,老婆去世了,最近又续了房。他说续了房之后,没半个月,女儿就开始出现麻风病。按照村里的习俗,这种病是要送进疯林的,他舍不得送去,可是村里的很多老人,还有村长都逼迫他。无奈之下,武三良只好给这个不满六周岁的小娃娃送上山,他自己每日都去照顾孩子。我也在路上和他详细的说了一下麻风病的情况,还有这个孩子并不是麻风病,而是樟木屑在衣服里,日子一长,中了皮肤毒。只要给孩子换掉衣服,清洗一下身子,她就会慢慢好起来。武三良听完一路不语。
我们在武三良的带领下,终于下了山,来到他家。武三良二话不说,抓出女孩的后妈质问,是不是她给闺女的衣服里放了樟木屑?女孩的后妈不承认,气恼的武三良又弄出大盆,倒满水,脱下女儿的衣服扔进大盆,在用一条被子给女儿披上。武三良张开粗大的手用力的洗衣服,一会的功夫,整个院里都飘满了从大盆里冒出的樟木味道。武三良为人质朴,心思简单。可是,人一点也不傻。盛怒之下,他不由分说,直接把那个女孩的后妈赶出家门,戳脊梁骨的骂她“人面兽心”。
中午的时候,武三良再三的挽留我们一起吃饭,说是要感谢我们,我们都说,要感谢的话,应该是我们感谢你才对。他说,如果不是碰见我们,估计他女儿早晚会死在山上。他还说那个女人表面对孩子挺好的,可谁知道,这个娘们儿背后竟然做出,放樟木屑在孩子衣服里的事情。
吃完饭,我们和武三良告辞。那个小女孩也洗了澡,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气色比在林子里的时候要强一点。她躲在武三良的身后,探出半个头,看着我们离开。再后来,我们也联系上了组织,顺利的回到了大本营。
徐小春看完这篇笔记,回想起李丹和他说过,自己被后妈用樟木屑陷害过,也提到过疯林,她说她养父也叫武三良。徐小春现在满脑子都是在想什么叫“缘分”。
隔日的一早,天气很好,徐小春坐在诊所内,无精打采的听着外边的那群老头们,蹲在诊所外边的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谈。都是些甚么“我昨天晚上胃口大开,吃了很多。”甚么“我家老太婆,玩牌输了好几十块钱。”徐小春皱着眉头,越听越无聊,但是这声音传进来又不能不听。
徐小春看着桌上案头显眼处,摆着李丹留下来的《主席语录》,语录的书页夹着李丹父亲留下来的的信。他有点见物思人,心情伤感。徐小春诊所内无所事事,无聊的他,伸手拿过那红塑料皮的“语录”翻看。当看到书里写着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我们共产党不是明朝的崇祯,我们决不会腐败到那种程度。不过谁要是搞腐败那一套,我就割谁的脑袋。我若是搞腐败,人民就割我的脑袋。”徐小春心想,主席你老人家要是有在天之明,你看看现在的政府是怎么个样子,如果你老人家活过来,要割下多少个腐败分子的脑袋?
这时,徐小春听到,外边的蹲墙根的老头里有人说甚么:“张老爷子,张大局长,好久不见呐,过来抽根烟,说说话啊。”然后又有人说:“张璟名啊,你咋不去写地书了?那帮子老头总是说你呢,我听那意思是怪想你的。”
张璟名对那帮蹲墙根的老头只是笑笑,点点头,并不说什么,他加快了脚步,小跑几下进到诊所,没有好气的对徐小春说:“小春,你怎么不把你诊所外边那些蹲墙根的老家伙赶走,你也不怕他们影响你的生意。”徐小春摇摇头说:“张大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都是老街坊,老邻居的,人家好不容易趁着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愿意在诊所外边蹲墙根,那是瞧得起我,我可不能去轰人家走。”张璟名觉得这话在理,但是,心里还是生他们刚才嘲笑自己的气,说:“这帮老家伙,真是蛀虫,不可当人看。”徐小春不唸声。张璟名说:“那天,我去小悲院拜佛来着,还见到了个老和尚,他还给我留下一句话。”徐小春问:“张大爷,你这几天睡眠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药啊?”张璟名说:“我这几天心烦意燥,睡不好吃不香,没心情吃药。”徐小春不唸声,心想,估计你张老头今天来诊所,也不是来看病的。这不,我也不是没赶你走么。
张璟名见自己去拜佛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看着他爸爸的笔记。张璟名凑过来,扫了一眼徐小春的书桌,看到案头摆着一本破旧的《主席语录》,说:“春啊,那天我去拜佛,和尚和我说了句话,‘燕子西归,一鹤伴身旁,二鸟归程一途,张网欲捕水波荡。’我这几天都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春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徐小春看着笔记,眼皮抬也不抬,敷衍了句:“这话应该是谶语,有预言价值。”张璟名一愣,心想:这种歪诗就是谶语?他有点着急的追问徐小春:“什么谶语?里边包含了什么预言?你说给我听听。”徐小春合上笔记,放在《主席语录》旁边,心不在焉的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和尚的谶语总是晦涩难懂,只有用时间来验证。他给你的这句话,我觉得不必放在心上,该来的总是会来。我是分析不出来这句话是啥意思,我觉得不如静待它来。”张璟名不唸声,徐小春说:“还是身体重要,我看您老脸上的气色很不好,这几天肯定是吃不好,睡不好,到底怎么了?”张璟名随手拿起徐小春爸爸的笔记翻了翻,不感兴趣的又放回去,长长的叹了口气,说:“没啥大事,总在想一个人而已。”徐小春不唸声,看着张璟名一脸忧郁,转身去给张璟名沏茶。
张璟名心情郁闷,脑子里整天不是在想张燕,就是在想那句谶语。徐小春泡好茶,递给张璟名说:“张大爷,我上次给开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张璟名喝了口茶,随手拿起徐小春种子案头的那本《毛主席语录》看着红色的封皮说:“我哪有什么心情吃药……”张璟名打开语录翻了翻,接着说:“人,岁数一大,就容易陷入回忆,回忆伤神呐,思绪多了难免心情不好。”说完长叹一声,合上语录,深情的抚摸了下封皮,放回原处。
徐小春见张璟名如此伤感,也不再说什么,唯有陪着张璟名,静静地品茶,半天没有说话。张璟名闭着眼品茶,脑子里,回忆着他和张燕的点点滴滴,想到情深之处,他眼位悄悄的划出一丝眼泪。张璟名说:“春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那个年代里,我们人手一本领袖的《毛主席语录》。现在,你们这代人没人再看这种东西了。”徐小春摸过《语录》,抽出夹着的信件放在一旁,打开语录翻了几页,心不在焉的说:“这本书里的内容,我确实不感兴趣,这东西应该是特殊年代的,特殊产物,这本书的主人是一个叫‘璟名’的人留下来的。”张璟名疑惑的说:“‘璟名’?还跟我同名。”徐小春喝了口茶,合上书,闭着眼若有所思的说:“是啊,可是也没什么稀奇的,现在同名的人太多了,我读初中的时候,有和我同名的,高中的时候又有个同名的人,我俩还是同班同学,到了大学后,全校和我同名的人,竟然有三四个。”
张璟名把《语录》拿在手里,翻开扉页,发现斑驳发黄的纸上,赫然写着“璟名”二字,笔迹秀逸,洒脱。此时的张璟名,看着这本既陌生又熟悉的《语录》显得无比惊讶,这分明是自己在上山下乡的时候,和张燕结婚的定情物。他声音颤抖着问:“小春,你是从哪里得到这本书的?”
徐小春闭着眼,身体靠在椅背上想着自己读书的时候,那些和自己同名的同学的面孔,并没有发觉张璟名异常的声音。张璟名见徐小春漠不关心,着急的说:“这本是是我的,你到底从哪里得到的?你倒是说话呀!”徐小春被张璟名急促的话打断了回忆,他皱着眉看着张璟名异常的面孔说:“这本是您的?没有搞错吧?这是我姐留给我的,用来帮她寻找她亲生父亲的。”张璟名听了更加着急:“你姐?我咋不知道你有姐姐?你姐姐又是谁?这本书真的是我的。”徐小春不信这本书是张璟名的,因为他早就想过这个书的主人是不是张璟名,他思来想去,总是无法把张璟名和李丹扯上关系,他俩更不可能是父女。徐小春掏出手机,打开自己和李丹的合影给张璟名看。
张璟名看到李丹的相片,又是一惊,他看到了前几天那个出车祸的姑娘,秀气的脸蛋,甜美的笑容和自己抛弃的张燕丝毫不差。此时的张璟名好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浑身颤抖,血压升高,他感到身子沉重,两腿无力,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
徐小春被昏过去的张璟名吓了一跳,幸好他是个大夫,急忙对张璟名急救,过了半晌,总算让张璟名缓过神来。身体虚弱的张璟名,双眼模糊,费了很大力气,才看出眼前的人是徐小春,他有气无力的向徐小春打听李丹在哪里,要求徐小春带他去见李丹。徐小春摇摇头,不唸声。
徐小春心想:这张景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难道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丹姐的亲生爸爸?徐小春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他在张璟名着急的盘问下,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和李丹是怎么认识,如何结为姐弟,还有李丹车祸后,临终时委托自己的事情,以及李丹去世后,自己带着李丹的骨灰盒,帮她落叶归根的前因后果都细细的和张璟名说了一遍,唯独保留了李丹的职业没有说。
张璟名浑身颤抖的听着徐小春所说的每一个字,生怕有所遗漏。当徐小春把他所知道的全盘说完后,过了半晌,两眼空洞的张璟名颤颤巍巍的站起来,一声不响的走出诊所。外边阳光明媚,几个蹲墙根的老头们东拉西扯的说着闲话,享受着冬日的暖阳。他们才不管张璟名沉重的心情和表情,每个人都想嘲笑他,其中一个蹲墙根的老头开口说:“张大局长,听说您老不是出家了么,这会儿,咋让我在这碰见了呀?是不是寺庙不收你啊?”张璟名不唸声,此时心如刀割的他,只顾拖着沉重的双腿,慢慢的往家的方向挪动。又一人说:“这么好的天,张老头你咋不去写地书啊,我听王富春他们天天念叨你呢,他们都想死你了。”张璟名被这些蹲墙根的老头一人一句的奚落着,他不想这些老头拌嘴,也没心情,他忍受着这些老头的奚落,只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可是他的腿如同灌了铅,挪动的速度,完全跟不上他的要求。张璟名对着远处的出租车快速的摆手,招呼过来,钻到车里。出租车载着张璟名风一样的逃离出这些蹲墙根的老头的视线。
人的心胸和年龄总是成反比的,年龄越大,心胸反而变得越小。如果让年轻的张璟名来面对刚才的那些蹲墙根,晒太阳的老头的风凉话,年轻的张璟名肯定不会把那些话往心里去,更不会对他的情绪产生影响。现在,张璟名上了年纪,他早已失去了他年轻时拥有的心胸,现在的他,心里就像打翻了厨房里的那张放着各种调料的桌子,各种味道都弥漫出来,五味杂陈,这些味道掺和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极度苦涩的味道,让张璟名不得不去品尝。
每个人的心脏只有拳头那么大点,如果不论任何事情都往心里去,都往心里记都往心里装,那么这个心脏早晚会装不下,沉重的心脏会罢工,会爆炸。《宽心谣》说,“ 心宽体健养天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还有《清静经》所讲的,都是教人如何心宽的,当一个人不再把过去的事情,无用的事情,以及无法挽回的事情久久的揣在心里,那么这个人的身心变得平静,精神也会慢慢开始清爽起来。过去的张璟名心里揣着官爵,现在的张璟名仕途走完,退休了,他又把自己没有企及到的官位寄托在他儿子张一升身上。现在他的心里良心发现,觉得对不住张燕母女,内心总是自我谴责,想去弥补张燕母女,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挽回,更谈不上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