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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夫人在各种复杂情绪的烟熏火燎下,察实显然来得无比粗糙,简直就完全契合于瑶英“预构”的框架——这也不算奇异,之于大多数人的心理,一旦被某人的言辞挑生怀疑,基本就是按照那人抛出的线索摸察。
果然刘玄清三年之前被人命官司缠身!
果然刘玄清近些年来云游途中收容不少“犯厄”之平民!
果然刘玄清最近治死一人,果然姓罗!
果然罗氏之夫尚且以为儿子还在咸宜观!
再进一步详察,果然投身咸宜观消厄之人死者不少,荣国公没废多少钱银,就察知那些死者籍贯,甚至不如购买一粒丹药价钱!
这也不算匪夷所思,荣国公府虽然大不如前,到底京兆十望架子不倒,纵然没有刺探机要的本事,威逼利诱几个城门卒泄露普通百姓过所还不容易?
刘玄清与小韦氏做为这等恶事不可能详细找太后报备,太后对于小妹串通刘玄清讹骗贵族一事实际上毫无知觉,纵然晓得刘玄清乃欺世盗名之辈,也屡屡叮嘱小韦氏莫要牵涉太深,无奈小韦氏并不引以为意,这些年来也没闹出大事巨浪,故而太后对于刘玄清结交贵族一事也是睁眼闭眼。
不过大周律定,百姓离原籍必须往官府开证过所,虽然近些年来逃亡屡禁不止,但被刘玄清择中之人还算老实,纵然有犯厄之忧,也不至于舍家弃井沦为逃亡,故而要离家往长安,当然都会去官府开具过所。
这就造成来往生死都有备案,有据可察。
刘玄清因为心疼“成本”,纵然不敢挑赤县居民频频下手,所择畿县之民也距长安不算遥远,荣国公府追察起来,就又是一番便利。
可巧,当荣国公府行动之时,朱姓农户等苦主也聚集前往长安,不过才到蓝田,便听闻刘玄清发觉“灵迹”之事,便有几户打起退堂鼓——哪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骗我等平民百姓也就罢了,几个胆子敢欺骗皇室?必是那行商诬篾,眼下这么多人都对咸宜观主奉若神明,咱们即使去敲登闻鼓,只怕也会被问罪下狱!
一闹内讧,自然耽搁行程,于是大家只好在蓝田县盘桓下来,商量着等等再看。
这下便被荣国府中从者“一网打尽”。
问得诸多苦主果然如瑶英交待,“犯厄不解”暴亡之家眷都有人祸嫌疑,从者立马鼓动:“你们都是上当受骗!咸宜观主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倘若不信,随我等前往长安城外,近郊有个蒋大郎,他之妻儿也与尔等一般经历,如今妻子已然暴亡,儿子也莫名失踪,刘玄清却还骗他儿子仍在观中!事非屈直,待我主家一察便知,尔等放心,我主家为荣国公,势必会为尔等讨回公道!”
有这保证,众苦主恍若柳暗花明,再无犹疑,普通百姓心目中,荣国公此类公爵无疑显赫贵人,既然有贵人出头,怎么不能豁出去讨问公道?
然而苦主之一蒋大郎这时却仍一无所知,他依旧在挽着袖子苦干,一心想着用血汗钱换取更多香烛敬献上仙,保得儿子消厄平安。
直到被里正亲自找了回去,眼见一众陌生人,以及那位锦衣华服的贵妇,蒋大郎瞪目结舌,又胆颤心惊,不知又莫名遭惹上什么祸患。
他呆怔当场,耳闻苦主们七嘴八舌说道各自受骗经历,尚且不敢置信。
荣国夫人实在不耐烦与这些市井之徒多废唇舌,一招手,让婢女打开一副画像:“你仔细辨认,这可是当初撞伤你儿子之人?”
蒋大郎定睛一看,连连颔首。
荣国夫人冷笑:“我告诉你,此人便是韦郡王妃,与咸宜观主交好,咸宜观主一定早知王妃撞伤你儿子,何故装作不知情,故弄玄虚相断你儿子不久前遭遇马车撞伤?”
蒋大郎越发惊愕。
朱姓苦主跺脚:“再无所疑,必是刘玄清残害无辜,你若不信,今日便随我等前往质询刘玄清,让她交出你儿子,看她有何话说?!”
蒋大郎就这么被众人架着往长安城内。
在他身边监视的咸宜观仆从一看不妙,就要回去报讯,哪知被早有准备的荣国公府仆从一把摁住,反而沦为“活口”。
刘玄清今日才获诏入宫,禀报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进展,受到太后褒奖不提,更得了韦郡王妃不少称赞,到义川王府饮宴一番,酒足饭饱趁兴而归,一路上想着太后即将垂帘听政,今后荣华富贵权势滔天,那叫一个意气风发,人在车里,抚着胸口大笑出来,一连打了好几个酒嗝。
多年处心积虑步步筹谋,直到今天才有足以匹配之收获,怎不让人欣喜若狂?
也就是直到如今,她才真正说得上不为从前固执倔强后悔,倘若当时听凭父母之命,哪来今日风光?
虽然连唯一骨肉如今也是生死不知下落未明,又有什么干系?儿女不过累赘罢了,这一生,荣华富贵才是确实,金银珠宝万千奉承,不比孝顺子女更加实惠?
只要尊荣风光,多少人甘当孝子贤孙,不是血缘更胜血缘。
可惜当年棒打鸳鸯那狠毒翁爹已经病故,否则势必让他好看!至于那背信弃义猪狗不如的“前夫”,早被她打击报复,便连“前夫”后娶妻室,也被她逼去青楼!仇怨已报,今后只有纵情享乐。
刘玄清压根就没想过找回,甚至打听一下被她抛弃荒郊的女儿是否还在人世。
甚至就连乔氏也被她抛之脑后。
这时她略微挂心则是侄孙女乔娇,模样生得倒还不错,废心教导几年,举荐给太后,说不定能选入后宫,再不济也能嫁给名门望族。
至于乔令……那小子倒是个投机取巧的,这才多少时日,竟就与元三郎成了莫逆之交,成了及恩侯府僚客,今后若再得提携照顾,仕途必然顺遂。
刘玄清松弛了肩腰软软靠在隐囊上,满脑子都是尊荣富贵不可一世,仿佛已经近在眉睫唾手可得,她不由得高高翘起唇角,那张银盘大脸上不由显现出睥睨桀骜的神气来,也正因如此,发觉车與轧轧停住,耳闻车外喧吵震天的嘈杂时,刘玄清才特别不耐,重重喝问:“什么人堵塞车道?”
她甚至不觉已经到达咸宜观外,又自恃身份不愿推窗张望,咸宜观到底是修道之处,虽在市坊,然则也靠近偏僻,对门是处世族居宅,往东已经到了这条直路尽头,故而几乎没有人车经过,倘若不是设宴,决无可能如此喧闹。
今日刘玄清是入宫,因而还没狂妄到叫着侍婢跟随的程度,再是得太后信重,未得封号,也只是平民百姓一枚,当然也不可能有兵丁仪仗开道,只有一个驭者同行。
“观主,不知什么人在观外闹事。”
驭者显然被面前水泄不通这番场景惊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回禀。
也不知哪里来这多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驭者完全看不见闹事者,只依稀听得几句吵嚷——“叫刘玄清出来!”“让她还我等家人性命!”“蛇蝎心肠狗道姑刘氏,放蛇放火哄骗我等犯厄,结果是让无辜替她试毒,好高价售丹讹骗钱财!”
围观者大哗!
刘玄清终于听清了质问,只觉火冒三丈,若是换作昨日她幸许还会生出几分恐惧来,今日太后亲口问清市坊反应后,已经决定让谢相等上谏天子,只待两日后月中望朝便正式上本促成太后垂帘听政,在这关头,哪里容这些刁民诬篾闹事?!
自觉手里已经拿到免死金牌,刘玄清因为蒋姓小儿失踪憋了好些时日的郁烦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堤口,她不由得冷笑——看来那心怀叵测之人总算忍不住要出手,不过贼人怎么也不能预见这时针对中伤她便是挑衅太后,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天下即将属于太后掌管,做为功臣的自己,难道还惧区区刁民闹事讹诈!
于是刘玄清整理衣襟,又正了正发上黄冠,步出车厢,昂首挺胸喝出一句:“谁敢在咸宜观前聚众闹事?”
围观人群一见正主露面,当即让出一条“通途”来,于是刘玄清这才看清闹事者。
出乎她预料,竟然不仅仅只有蒋大郎,但也都是些布衣裋褐,看着有几分眼熟,想了好半天,才依稀想起这几个竟然都是“犯厄身亡”者家属,刘玄清眉心微蹙,这才觉得事情似乎比她预料的要严重几分,但仍然毫无惧色。
咸宜观里原本也养着几个看家护院兼“为非作歹”的健仆,当闹事之初时就想用武力压服,无奈对方人也不少,庄稼农户也不是弱不禁风之辈,手头有些力气,再兼一路吆喝前来,招惹了不少围观者,众目睽睽之下,健仆们也不敢太过放肆,更何况观主不在,他们也不敢自作主张,这时早已是心急如焚,见观主归来,才总算吁出口长气。
便有一人三步两步上前,指着以蒋大郎为首的苦主回禀:“观主,这些刁民也不知受谁蛊惑,明明是他们家人犯厄,观主本着仁慈之心才收容解厄,最终厄重不治也是自身劫数,却反诬观主。”
蒋大郎倒是这群人中最显为难者,他儿子还在咸宜观中,也不知是否平安,他原本不敢得罪观主,但听诸多苦主并兼荣国夫人言之凿凿,说妻子是被毒害,儿子如今也已失踪,这才半信半疑跟着前来一问究竟。
这时被健仆直斥诬篾,膝盖就有些发软,连忙走上前来,长长作揖。
刘玄清见他这副怂样,先就松了口气,不待蒋大郎说话,总算收敛起几分睥睨桀骜,冷声说道:“纵然有什么疑问,也该等我回观理论,拥堵门前闹事成何体统……罢,都先随我入观,事非对错,今日我总会给尔等一个交待。”
说完就昂然拾阶,却听人群里不知是谁在阴阳怪气:“牵涉这么多条人命,何不当众理论,苦主都是平民百姓无凭无仗,一旦进入咸宜观,岂不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