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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名叫斯蒂尔,是位意大利贵族后裔。早些年曾在朝廷派驻法兰西国的洋务大臣身边供职。因他酷爱中国文化,对这个神秘古老的国度满心的好奇,辞去职务,以布衣之身游历华夏名山大川,塞北江南,餐风露宿的采风作画。只因路经兴州,川资殆尽,无法糊口,恰逢总督府张榜招募画师,他便前来应聘了。
周怀铭坐在主位,右手支颐半靠在圈椅里,打量我的眼神中都满是骄傲的邀功。我未曾料到他应了我的事儿如此火速的践约,满心感激地对他一笑。
他如获至宝般将斯蒂尔献给我,竟然不顾了府中外男不得如内宅的规矩,就连垂帘隔屏都不曾设,便如此让画师同我草草相见。
“夫人是才女,可以亲自一试这画师技艺的高下。”他既然吩咐,我微微一笑领情。
转身向那画师斯蒂尔,随意问了他几句大概,知他自幼习画,还曾在宫廷当画师,言语间满是自负。怕我不信,他转身从身后一个牛皮囊内取出几只画筒,倒出几卷画作,炭笔画中的黄河岸农家小媳妇栩栩如生;油彩画赣州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掩映在屋瓦白墙的层层民居间,灼目的灿然;杭州西子湖的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更有一幅黄土高坡窑洞口怀抱婴儿喂乳的农妇,那慈爱的眼神,婴儿朝阳般灿烂的笑脸,落笔大胆,虽然令人面颊羞红,却可见他画风中处处别具匠心,透出画家发现美景的眼。望着这些画,我眼前豁然一亮,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但我多少留了点儿心思,谦和地说:“不知可否请画师先生即兴作画一幅,也让我们领教先生的画技。”
一提到即席作画,斯蒂尔如听到号令即将冲锋陷阵的老马,碧蓝的眼睛中流露出兴奋骄傲的光芒,他满口应着:“很荣幸为夫人效力!”
转身取下他贴身携带的画夹炭笔,盘腿坐在了方砖地上,仰视我片刻,吩咐我坐着不要动,几笔就挥挥洒洒描画出个形状。我坐在那里心里颇有些慌,猜出几分他在画我。只是西洋人都不拘礼数,对女人极为殷勤,他虽无歹意,但我不得不忌惮几分。才欲起身,周怀铭在上面却也吩咐我说:“坐下!”
我缓缓坐下,他打一个响指,似是准备开画。我却突然想到什么,唤一句“且慢”!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周怀铭也有些惊疑,诧异道,“这又是做什么?”
我却微微一笑,拿捏道,“寻常的画师不过端坐画像罢了,画出个七八分像虽是技艺不凡,却没能达到出神入化的高度。洋画师若果真名不虚传,自然该有些新鲜的安排才是。”
我微微朝周怀铭一笑,眸光中略带些促狭。慧巧问道,“妹妹莫非是想再头上多簪朵花,或是拿枝新柳扮观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是何意,唯独周怀铭一笑,“八姨太果然促销”,又对一旁的冰绡吩咐道,“去取八姨太的琴来,能不能绘出神韵,在此一举了。”
我心下一动,他果然是知道我的,竟能明白这心思。画人易,描神难,若能把神韵描摹的有七八分像,则比单调画容貌高超许多了。
不多时,那绿绮古琴抚在手下。晌午的阳光灼目,洒入荫凉的厅堂,在我面颊上晕上一层淡淡的光彩。我凝视着堂上端坐静静打量我的周怀铭,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羞涩,毕竟,被一个西洋男人如此目不转睛的看,我周身不自在。
七弦在手下,多少多了几分安定。暑热难当,我便抚了一曲《幽兰操》。这本是高洁傲岸的曲子,可被人盯着画,我却总有些心不在焉。我偷眼瞄那洋画师,他画着,一笑时满口的大胡子微微颤着,露出胡须中赤红的唇,烟草熏染了褐色的牙,眼角额头深深的皱纹,日头晒得焦黄干枯的肤色,也只能靠一身合体的燕尾服提出些贵族的身份和神采了。同堂上英武俊朗的周怀铭想比,美丑自分。我甚至偷笑了暗想,怕是周怀铭这是“早有蓄谋”,“图谋不轨”。
想的远了些,手上便微微有些杂乱。周怀铭似是听出些端倪,朝我这边微微看来,恰迎上我投向他的目光。我倏然一惊,手下微紧,将调子拨正了过来。心里却是惴惴,不想他的耳力竟是这般好。“曲有误,周郎顾。”莫非此周郎同彼周郎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多时,斯蒂尔描描勾勾,在众人啧啧的惊叹声中一幅画便作就。他用拇指去涂抹晕开阴影分出边缘明暗,含着骄矜的笑起身,提着新做的画左右示人炫耀着。画中的美人云髻翩然,眉眼儿低垂着含着羞涩,神态间还有几分倦意慵懒,却是正一丝不苟地抚着琴。颊边含笑,似带娇羞,那画中的美人看来面熟。最令我惊异的是那欲诉未诉、欲语含羞的眼神,温柔中却微微带出几分清冷。那韵致连我看了,也不禁绯红飞上双颊。
“呀,这不是八妹妹吗?瞧瞧,这洋大人的画还真是画得妙,仿佛妹妹走进了画儿里似的。
恰是丫鬟端了一碟子冰鉴中才取出的杨梅果子上来,他眼眸一亮,大步过去道声:“得罪了!”蹩脚的话音令人发笑,不拘小节的举动更引得女眷们掩口暗笑。
“这洋驴子可还会吃杨梅果子呢!”三姨太偷笑了说。
就见斯蒂尔指尖一捏,杨梅果汁液流了满手,他掏出雪白的帕子一抹,用那帕子沾染了些许杨梅汁,小心翼翼地点染在画中美人儿的香颧处,一抹少女娇羞的嫣红,仿佛奇葩上点的那几点露水,更显娇艳。引得唏嘘赞叹声一片。我惊讶而又佩服的目光望向他,他优雅地一个躬身礼让我淡笑。忽然,他将染满粉红色杨梅汁的手伸去口中,一点点的贪婪的吸吮着,眸光却始终不离我。我慌得目光躲避,心想难怪三姨太骂这些洋人是没有礼数的“驴子”!
堂上的老爷探寻的目光望向我问:“夫人以为如何?”
我点点头,斯蒂尔的才情和画技委实令我折服,果然是个名师,虽欠了些礼数,但我总不能因噎废食。我感激地望向老爷报以嫣然一笑,笑的温柔可人。
斯蒂尔的画被老爷留下,吩咐人安置这画师去后院客房春暄馆居住。
因我是习画,老爷特许了不必垂帘听讲,斯蒂尔却无事不得出春暄馆半步。
自我入府来事端不断,我见三姨太掩口同六姨太玉珑说笑,玉珑更是面带了奚落不屑的笑,不由得心存顾虑。
慧巧姐姐来了,趁机说:“春暄馆虽然是客房,但是毕竟是内宅,还是差几位老爷身边的护卫去伺候画师先生,以免失礼怠慢了。”
她笑望我一眼,我立时心领神会,感激不尽。慧巧姐姐怕是看出我的顾虑,若派了这些老爷的亲信伺候把守不离左右,还有什么人敢去闲言碎语无事生非呢?
散去时,六姨太行得颇慢,缓缓地挡在我和慧巧姐姐的前面,摇着纨扇悠悠地说:“请个洋人当画师,这可还是府里头一遭的奇事呢。”
慧巧拍拍我的示意我不必计较,温笑地回敬说:“六妹妹生在官府,也该是听闻的。昔日圣祖康乾爷就曾召见西洋画师封官加爵,还亲自戴上洋人的金毛卷卷假发,传西洋画师画像,赐给夷狄之邦,彰显我大华国国威呢。”
六姨太立时语塞,脚步略顿了顿,旋即加快步伐,甩下说笑不停的三姨太,径直的走了。三姨太追了两步喊:“玉珑,玉珑,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我房里看那窝新生的猫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