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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允信轻描淡写:“那就不瞑目。”
明女士噎, 随后叹气, 劝说:“你爸爸从前晚到现在一直没合眼,身为父亲,他不想让你为难给你添堵,身为儿子,他完成不了自己母亲临终前最后的心愿。”
明女士说, “他都这么为你考虑, 你就真的不能体谅一下, 就路过,就顺便看一眼, 就当是怜悯, 就当是积德,就当是做善事让老人家走得安心一点不可以——”
“善事?体谅?”陆允信哂笑, 坐直身体, “我很忙,不信佛, 不积德——”
“陆、允、信。”对面低喝。
陆允信唇边笑意徐徐敛住。
明女士似是靠着墙,急促的呼吸依靠载体调整下来。
她笑:“是不是以后但凡我做错点什么, 我临死闭不了眼,你是独生子女, 我就你一个儿子,你也会说很忙根本不会看我一眼?不谈母子血缘, 不谈养育之恩……”
陆允信直接挂断。
“啪”一声, 手机摔在茶几上。
陆允信滑坐在江甜身边, 手抱头枕在沙发背上。
他翘二郎腿,膝盖堪堪抵住江甜,江甜望着他脸色发白,眼睫死阖,故作淡定的神色被手背上凸起、轻颤的青脉暴露。
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漠然,偏偏显示“明女士”的震动接连不断。
陆允信没说话,江甜也没说话。
陆允信手机从茶几正中间“嗡”到边缘时,江甜咬了一下唇,小心翼翼给他扶回去:“是明阿姨,第十个了……”
“出去。”
古井无波,两个字。
江甜放轻语调,斟酌着:“你奶奶无意伤害过你,但明阿姨没有,可能明阿姨想表达的和表达出来的有出入,”江甜尝试着去握他的手,“我觉得,你是不是可以……”
江甜小指刚碰到陆允信手背,陆允信倏一下抬手。
江甜重心没稳朝后仰,陆允信捞起手机起身,越过她径直朝外走。
“嘭咚!”
摔门声又重又急。
留下房屋空旷安静,江甜手在空中滞了好一会儿,讪讪地、好像不知道如何垂下。
………
正值暑假。
一中门口,店没开几家。
陆允信走后,江甜没参观也没乱动,给他把门锁好,出来,拨通了秦诗的电话。
秦诗轻易找到江甜,又给本要约自己的傅逸临时改地址。
傅逸赶过来时,秦诗坐在奶茶店最角落,江甜斜靠在秦诗的肩上,柔软安静。
傅逸抹了抹才剪的飞机头,大剌剌坐下:“甜姐儿你回来不找允哥干嘛缠着我家诗哥……”
“嘘……”秦诗抬指抵唇,给他递了个眼色。
“吵架了?”傅逸明了,在桌下踢了一脚江甜,江甜没反应。
“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大不了,”傅逸无所谓道,“甜姐儿你笑着朝允哥要个抱抱,保准允哥立马乖得和孙子一样……”
“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他。”江甜忽然出声,细细的。
“方方面面慢慢来,”傅逸挑眉坏笑,“我当初可没少给他资源,欧美日韩——”
“傅二。”秦诗踹他一脚。
傅逸立马收住。
江甜盯着收银台不断摇晃的风铃,轻言:“他奶奶……”
两个字,傅逸脸上的嬉闹渐渐敛,最后,拢得一干二净:“诗哥,帮我和甜姐儿点个单吧。”
奶茶店四周有青色的磨砂玻璃,上面倒着朦胧的影。
江甜爱极了抹茶的一切。
一口一口吸着,一句一句听傅逸难得正经的语气,吸到最后,不知是珍珠太大,还是吸管口太小,一截空气从咽喉漫入胸腔,把江甜堵得不知所措。
她目光涣散地眺着店外车水马龙,触及秦诗和傅逸对视的担心,合指,慢慢地把奶茶杯抱紧,抱很紧。
良久。
“我先走了。”
“注意安全。”傅逸和秦诗异口同声。
江甜应好,慢条斯理给两人拿了两小袋书包里的水果干,步伐如常地走出店,推门,关门。
“咔哒。”
合拢瞬间,她一边狂奔一边给冯蔚然打电话:“他回奥赛班了吗?你们在几楼。”
从未有一刻,这么迫切地,想见到一个人。
“A座,302,允哥到了有一会儿,不过我们马上要放了,”冯蔚然问,“甜姐儿怎么了。”
江甜道谢挂电话,路过小广场水凼,溅出水花。
江甜跑过文化长廊,陆允信举手早退,进入楼梯。
江甜上楼没听到冯蔚然的电话,陆允信下楼梯到文化长。
江甜到达奥赛班门口,冯蔚然被吓到:“甜姐儿你什么事儿这么急……允哥刚走,诶诶你小心看着点路。”
陆允信步伐散漫,江甜追下楼,便看到他走在篮球场一端,背影镀进阴暗。
江甜踏上篮球场,陆允信刚好转身,消失在转角。
两人之间隔着陆奶奶,隔着明女士,隔着陆允信彻头彻尾的冷漠和江甜迟到的了然……
距离看得到,追不到。
江甜到校门口,陆允信上出租车。
江甜撑住膝盖喘气,喉咙干到快要撕裂,陆允信目光和她在空中相撞。
一米马路坎,一道玻璃窗。
陆允信极为淡漠地别过头,出租车启动,他紧绷下颌线浮在车窗和江甜凝视到渐热的眼眸,宛如隔山海……
江甜很累,累得再也走不动。
有出租车来时,她仍然抬手招住,“阿姨麻烦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追上前面那辆”……
一前一后到家属院。
陆允信下车,进单元,进电梯,江甜忙不迭追着,掰开合一半的电梯门,挤进去。
电梯合拢。
江甜站在陆允信身前,睨着两人的脚尖,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道:“陆允信。”
陆允信稍稍抿唇,平视前方。
“对不起。”第一个道歉,给刚刚。
“我不知道,我之前不知道,”江甜抬头,视线撞上他微昂的下巴线条,一下子撞疼了眼,“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眼泪包一路,蓦地淌出眼眶。
江外婆给江甜笼统地说过。
江甜想过可怕,却没想过,会可怕到……
陆允信四年级开学,被送到小镇上,和奶奶、大伯他们住在一起。
那个时候,陆允信和江甜一样,乖巧,懂事,父母工作好,给的教育好,家里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窗泻下。
陆奶奶很喜欢他,带出去买菜、打牌,逢人就夸:“当然是第一,我家小允可聪明了!”
“这是老二家儿子,长得可好看了……送给你?不干不干,起码得千万才换!”
陆允信话虽不多,但对街坊邻居的夸奖,也会笑着回应。
陆允信刚到那两天比较顺意。
第三天开始,他便对小镇闷湿的气候有了不适应症。感冒,发烧,陆奶奶送他去医院守着他输液,陆伯娘和陆大伯疯狂吵架。
“你个窝囊废有什么前途,赌赌赌,就知道赌,是啊,我们老总就是好,就算有家室也比你好。”
“我这婚和你离定了,你赶紧签协议,孩子房子都给你!”
“……”
那个时候,陆允信对这些深意似懂非懂,只知道一周后出院,大伯娘卷着存款远走,大伯酗酒嗜赌,而陆奶奶多了炫耀的资本:“我家小允可不就是宝贝,熊猫血你知道吗?护士抽血做什么检查,都说她第一次见呢!”
陆允信拽奶奶袖子,不太喜欢奶奶这样。
陆奶奶拿他当小孩,一说再说,脸上有光。
一周后,大伯告诉陆允信,措辞说他有个朋友生病了,血型太少见。
陆允信怀着天然的恐惧想拒绝,陆奶奶说:“小允就当做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一次400cc,一次600cc,一次700cc……
陆允信本就在长身体,好几次抽完眩晕站不稳,看着奶奶赞赏的眼神,也便忍下去。
慢慢地,他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无法剧烈运动,开始犯困乏力。
直到有一天提前放学,陆允信走到家门口,透过飘窗看到家里来了个满是络腮胡的陌生男人。陆大伯把满满一盒集血管拿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拍着陆大伯的肩,递过去一沓钱。
面值一百,整整一沓,红得晃眼。
陆允信呼吸几乎停滞。
他没敲门,飞快找去镇上的小卖部,用全部积蓄,第一个电话拨给陆爸爸:“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拨到陆爸爸公司:“陆工他们现在在马萨诸塞,对,A级保密,”前台小姐姐电话很多,匆忙道,“小帅哥在奶奶家玩得开心。”
第三个给明女士,关机。
第四个拨明女士办公室,机械女音和针管一样冰凉,“欢迎致电南大物理工程办公室明瑛,明瑛外出中,下面为您自动转接……”
那天晚上,陆允信强撑镇定地拒绝:“奶奶,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陆奶奶附和:“要不今天就——”
“操他妈装什么装,”陆大伯一把推开酒瓶,拽起陆允信衣领,“小崽子看到了?学精了?还特么学会去小卖部打电话了?给爹妈告状?说?说什么?”
“我告诉你陆允信,你信不信你给你爹妈说,你爹妈都不敢吱一声,”陆大伯醉醺醺狞笑,“你老子是个丧门星,你特么也是个丧门星,你们父子俩都欠我的……”
陆大伯打个酒嗝:“你没来,老子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你一来,良琴那婊娘们滚了,儿子也特么不理老子,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大伯狠狠把陆允信摔椅子上:“你特么就和你老子一个样,凭什么当年他成绩好他就能读书老子就要辍学打工!凭什么他现在城里有房有车,老子还要帮他养儿子。”
“老大你够了啊!”陆奶奶护陆允信,“当初说了砸锅卖铁供你兄弟俩,是你自己不愿读,要去闯,明瑛送小允回来可是给了五十万——”
“可特么全都被良琴那婊娘们捞走了啊!”陆大伯掀桌,“你特么是不是还想去城里享福,你特么以为老二给这五十万不是给你的养老钱,老子现在身无分文,这小崽子身强体壮抽点血养你有错?”
陆允信抽噎着拉陆奶奶衣袖:“奶奶我们走,我爸爸会养你,我爸爸不养你我会养你,”陆允信回忆电视上,“我可以去洗碗去捡垃圾——”
“你特么小崽子心眼这么多,特么就是垃圾。”陆大伯一巴掌扇在陆允信脸上,陆奶奶蹒跚着、哭着想说什么,陆大伯直接拿把菜刀冲出来……
陆允信白天浑浑噩噩上学,晚上回地狱。
他开始看不清黑板,他长期脸色发白,作业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在同学老师问“怎么”的时候,只能答小感冒,他没办法忘记架在陆奶奶脖子上的菜刀……
奶奶是现在,唯一还疼他的人啊。
后来,越来越多……
1000cc后,他几乎走不动,站不稳。
陆大伯给他请了长假,关在家里最小的房间,陆奶奶每天给他送饭,手上开始有金镯子,玉镯子。
再后来,陆允信看不见她安抚的眼神,看不见很多东西。
他吃不下饭,只能喝蛋白-粉,喝了吐,吐了喝,无数次休克,无数次缩在狭小昏暗的角落,听见外面陆大伯和不同女人隐约奇怪的声音,听见麻将机转动,听见“小允在午睡……新闻啊,小崽子皮痒,意外死亡很正常,没办法追责”,然后是粗语言笑……
那种喉咙无法滚动、无法下咽的感觉,那种出汗眨眼都困难的感觉,那种长时间休克后睁眼那瞬、就像游泳初学者在水底碰掉了鼻塞和泳镜,水从四面八方灌来,逆着窒息拼死朝上浮的感觉……
日-日-夜-夜,无处可逃。
江外公办公室电话一学期五个月缴一次费。
老教授吝啬抠门,绝不允许学生助理用公用电话给私人打。学期末,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无聊地核查完,顺便看了异地陌生号码拦截,回放出家属院一熟悉小孩怯怯的声音……
江外公挂了电话立马打车到基地,基地警卫要拦,江外公愣是搬特权搬校长各种胡缠乱泼,破例把明瑛叫了出来。
傅逸说,那天程女士在家,江甜脱不了身,他和毛线几个骑车去乡下偷荷花。他出来买水骑错方向,玩性很大地跟着一排呼啸路过的救护车和警车去看热闹……
明瑛不可能放过陆大伯,陆爸爸亦是。
轰轰烈烈告上县城法庭,传讯唯一的证人。
陆奶奶揣着自家老大声泪俱下的“妈我错了我真的不想死,妈真的,妈明瑛肯定不会原谅你,我进去了谁来给您养老,妈我知道悔改我会好好孝顺您,小允已经脱离病危,我也没事,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明瑛和陆爸爸的期待下,在陆允信躺病房里、想陆大伯伏案想得心肝绞着发痛的企盼下,她颤巍巍拿起话筒。
“小孩子南城城里来的,水土不服饮食不调是我照顾不周……当然,当然没有虐待……”
“……”
“针眼啊?是心疼他,带他去医院看过,那个胖胖的张护士可以作证,还在私家诊所输过几次液……地下卖血什么什么黑色产业链?”
“……”
“我老太婆听不懂,他大伯怎么可能认识那样的人,没有,一次都没有,”老太太被木槌声敲得缩脖子,“真的没有,俺喜欢俺孙子街坊邻里都知道,怎么可能,他大伯也喜欢啊,蛋白-粉一罐一罐地买,你见街坊小孩谁吃这么高级的东西了……用俺老陆家各辈祖宗发誓。”
陆允信对陆奶奶抱过多少维护和希望,便有多不可原谅。
陆允信那年十岁,真的是个孩子,天真幼稚的小孩,才刚刚接触这个世界,才准备形成认知和价值观……
第一次,贪婪背德把他拉入深渊。
第二次,亲情伦理熄灭明火。
江外婆说:“整整两年,没有说一句话,整整两年,无数次徘徊在窗边……”
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甜觉得,在乡下那天,程女士都站出来,都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自己面前了,她还是难受。
她难以想象,处在陆允信那样的境地,要怎么才能……
“对不起。”第二个道歉。
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知道一点点,她都不会、绝对不会在去年暑假夏令营的最后一天,约了他又失信于他,“真的对不起……”
江甜拉着他衣摆,哽咽着,“那天早上我出门前接到电话,程女士和我爸下巡,和拆迁户发生冲突流了血闹出人命,我担心他们,然后那时候他们在谈一个项目,事情不能到处说……”虽然后来她赶过去,父母毫发无伤。
陆奶奶和陆大伯……
明瑛和陆奶奶……
江甜和明瑛和父母……
人人有情有义,他茕茕孑立。
“叮——”
电梯到。
“对不起。”陆允信出声,没动。
江甜怔。
“我向所有没经过你允许的肢体接触道歉,向所有指向不明确的话道歉,”陆允信摩挲着手机,屏幕上挂着明女士短信“已去,你爸爸覆的眼”的手机,无比平静地,没看江甜。
“我觉得我们可以保持在,”他手指稍稍扣紧,一字一顿,“普通同学的距离。”
江甜的手缓缓停下,反应几秒,抬眸凝视他:“陆允信,我喜欢你。”
没人出电梯,电梯门徐徐合拢。
静止的空间里,江甜呼吸重,陆允信呼吸轻。
片刻。
“你没必要喜欢一个怪胎,一个怪物,一个不会关心人,不会体贴人,无情无义连自己亲奶奶临终了,都学不会宽恕和原谅,永远只有自我的冷血变态。”
陆允信自嘲地扯唇,手插在裤兜里:“你应该哭一场,让程女士把你转回北三,你应该和那,宋易修多相处,现在在一起或者毕业后在一起。”陆允信说,“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被大家喜欢,你和他相处会轻松会开心——”
“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怪胎,你不是冷血变态……”江甜流着泪,仓皇地抱他。
陆允信保持视线平视前方,出手拂开。
他拂一次,江甜抱一次,拂一次,抱一次……
陆允信不想纠缠,抿唇用力。
江甜借着他力道、近乎胡搅蛮缠地勾住他脖子,下一秒,踮脚,闭着眼,唇轻轻覆上他的。
“你是陆允信,”江甜唇贴着陆允信微微发干的薄唇,稳着近乎分不清的呼吸,以一种软到心尖都在抖的温柔,流着泪喃,“全世界最好最好的陆允信。”
那个,她最喜欢最喜欢的陆允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