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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好一起吃午饭,江铎还准备带她去学校转转, 可许亦欢现在没有半点胃口, 把药当饭吃了,筋疲力尽, 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去床上睡吧。”他轻拍她的背。
“不用。”
江铎微叹, 只好起身去拿被子。许亦欢的头沉得像铅球,耷拉着眼皮看他从衣柜里抱出一床鸭绒被, 走过来细心给她盖好, 接着坐到地上, 紧挨沙发,抚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你乖,快睡。”
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亦欢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 含糊地低喃:“阿蒙,我好想你。”
江铎微怔, 眉心倏地拧了下, 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右手本能抗拒, 默然抽了回来。
许亦欢呼吸渐沉,坠入梦中。
其实他很想问问阿蒙是谁,想知道他们过去发生的故事,有过的回忆, 但只怕话问出口会刺激她, 更刺激自己。
江铎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 确认她已经睡着,掏出手机到阳台打电话去。
下午的预约没有取消,门诊治疗改为电话咨询,江铎把许亦欢的情况转述给洛暇,然后询问她的病情和治疗进展。
洛暇说她现在最大的问题除了PTSD的症状以外,还有就是认知歪曲。因为应激事件摧毁了人对日常生活的适应能力,伤害发生时带来的恐惧感和无助感一直持续,又因当时呼救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对人失去信任。
“其实最佳的治疗时机是在急性期,但亦欢那会儿被送进了看守所,之后又没有得到社会支持,被同学和大众责备、质疑,那些负面反应无疑导致她的病情严重恶化。”
刚开始是过度警觉,自卫系统启动,时刻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任何一点小刺激都会让她惊恐万状。就算危险已经解除,创伤经历还是会通过梦境和思想不断重演——噩梦里反复出现,清醒时被记忆侵扰,感官体验真实到如同身临其境。【1】
这种状况维持一段时间后,为了减轻闪回的痛苦,患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与创伤相关的场景,或许从表面看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但由于认知歪曲和自我受损,整个人变得疏离冷漠,麻木消极。【2】
洛暇说:“虽然回避可以暂时降低焦虑,可从长远来看却恶化了病情,因为恐怖记忆一定会重现。所以创伤后症候群的最大特征就是麻木和侵扰交替出现,这种对立和冲突会引发意识形态改变,也就是所谓的解离,又称人格解体或现实解体。患者用这种被撕裂的防御机制切断自我与现实的联系,以此保护自己不被痛苦淹没。”【3】
江铎只觉得每个字都往他心上割,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亦欢刚才和我聊了会儿,她说她有时会失去片段记忆,像看慢动作,没有现实感,甚至会不认识自己,就像从第三视角目睹别人痛苦,她什么知觉都没有。”
“对,类似催眠状态。”洛暇想了想:“或者说灵魂出窍。比如……比如当你长久地注视镜子,可能会有瞬间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而解离状态就是将那瞬间无限拉长,那种无助和恐惧是非常可怕的。”
江铎问:“能治好吗?”
对方笑了:“主要还是取决于她自己,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那天亦欢也问我,能不能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当时我就告诉她,这世上没有这么神奇的治疗方法,恐怖记忆一定会再出现,我要做的是帮她重建自主权,让她可以负荷这一切,然后积极活下去。”
江铎又问:“我能做什么?”
洛暇说:“如果闪回发作,你要告诉她现在很安全,记忆不会伤害到她,另外尽量活动起来,用力眨眼睛,用冷水洗脸,在地板上跺脚,或者还可以在想象中用清洁剂喷散它,或者把它放到保险箱里。”【4】
江铎记下了。
洛暇又笑道:“你不用太担心,其实她挺有自救意识的,之前一个人在D市坚持吃药看病,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铎闻言下意识开口:“一个人?她不是有男友吗?”
洛暇倒是默了会儿,反问:“你知不知道一个月前她怎么住进医院的?”
江铎只听说她和许芳龄吵架,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事实上那天许亦欢在机场看见他,刺激不小,回到平奚就和许芳龄吵架,吵完跑回房间躲起来。
许芳龄听她给阿蒙打电话哭诉,一直哭了好久,她在外面越来越崩溃,实在忍不住闯进去,质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许亦欢当时正缩在床角。
许芳龄的脸色简直惨白:“你说你交了男朋友,这两年和他住在一起,可我除了知道他叫阿蒙以外,连张照片都没见过!前两天我给你房东打电话,她说从来没见过什么男的!你倒是告诉我这个阿蒙姓什么、家住哪里、现在人又在哪儿?!!”
许亦欢就像夜里被大灯突然射中的兔子,定在当下无法动弹。
许芳龄头痛欲裂:“所以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非要吓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之后许亦欢就失控做了些自残行为,被送去医院缝针,接着转到南山住院。
洛暇说:“她妈妈私下找我聊过,那次谈话她还提到了你。”
江铎脑子嗡嗡作响,按住额头,很久才回应:“什么?”
洛暇清咳了下,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种案例,分明很病态,却也实在很戳人:“许妈妈说,从你舅舅口中得知你曾经有过小名,是吗?”
江铎有几秒茫然愣怔,接着仿佛不可置信,惊讶到说不出话。
对,一个破庙里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水,起了属性为水的“蒙”做小名,家里叫他“蒙蒙”,太女气,太肉麻,他稍微懂事以后就不许他们再叫了。
然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联想得到呢?
江铎此刻震惊到无以言表。被“阿蒙”戳出的血口子正在缝合,一针一线,不打麻药的那种缝。
许亦欢啊……
“人类的防御机制真有趣不是吗?”洛暇笑了笑:“你放心,在你身边她的幻想会慢慢减少,暂时不要拆穿她。”
江铎从阳台回到屋里。
许亦欢睡得很沉。
他轻轻摸她头发,也不知剪了多短,到耳后就开始扎手了。
他把脸凑近蹭了蹭,突然间想起很多往事,从两个人童年相识到少年相恋,曾经说好一起考去北方,一个念书一个跳舞,幻想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事与愿违,许亦欢不再跳舞,他也不能画画了。可是至少现在终于在一起,就算她的病会跟随一生,他已觉得上天厚爱,感激涕零。
***
下午沈老太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顺便商量他和许亦欢还有聂萱的事。
江铎没有同意。
他和聂萱的问题不重要,因为本就没事,可许亦欢现在不可能见他家里人,甚至以后也不行。
这样听来有种戏剧般的夸张和荒唐,为了爱情和家人决裂,这种事情他虽然做不出来,但避开双方见面还是可行的。
晚上他和许亦欢商量搬家,换个地方租房住。许亦欢觉得很好。
“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
江铎认真点头:“我相信你可以。”
她随口自嘲:“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话虽如此,当晚还是抱着笔记本专心搜索房源,第二天江铎去学校,她就出门看房子,接连看了几天,对比环境和价格,最后定下一套一居室,交了租金和押金,很快收拾东西搬了过去。
新家离学校不算近,许亦欢每天清早送江铎上课,状态好就研究食谱,买菜做饭,状态不好就躺一整天,等他回来。
随着治疗深入,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越来越难,那天她拿回一张主观不适量表(SUDS),用来了解某一情境会对她造成多大程度的不适或焦虑,评分从0到100。【5】
比如和江铎待着看电视,很轻松,评分为0。
化妆打扮,穿性感的衣服,对她来说不适感大概25。
如果看到相似的新闻案件会飙升到50。
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是一张实地暴露等级表,从SUDS评分在25-30之间的情境开始暴露练习。
江铎对她的治疗进展了如指掌,通常也会陪她做实地暴露任务,然后记录分值变化。
有次两人在家,许亦欢端正又正式地和他商量,要不要试试做那个。
他当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
许亦欢盯了他几秒:“□□。”
江铎愣怔,沉默半晌:“可以试试。”
她抿了抿嘴:“洛医生说让我强化对性生活的掌控力。”
“哦,所以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认真:“我需要你高度配合,而且要专注和自律。待会儿我会先抚摸你,然后我们一起慢慢探索,如果我觉得不舒服,你一定要停下来。比如我不希望你用手,你就不可以用手……碰我那里。”
江铎又尴尬又好笑:“怎么像地下党交头似的?”
许亦欢清咳:“我说真的,你别笑。”
“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嗯,来吧,先摸我。”
“……”
许亦欢坐着没动,他也没动,两个人定在那儿冷场了。
江铎又笑,她懊恼地给了他一拳。
那天到底没成,几个星期以后江铎才陪她做完这个“家庭作业”,过程不算顺利,但他相信以后可以慢慢改进,不着急。
***
最近江铎要准备司法考试的复习材料,许亦欢帮他把资料扫描成电子版,做成文档拷贝到读书机里。
因为缺乏盲文教材,他看书基本靠“听”,需要做笔记的地方就用盲文写字板记下来。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安装了读屏软件,通常他带着耳机上网,屏幕黑的,保护隐私,而每一步操作都有语音提示,语速极快,一般人很难听清。
某日许亦欢陪他在图书馆复习,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过来打招呼:“请问你们以前是不是在平奚二中读书?”
许亦欢和江铎愣了下。
“我是初中部的,比你们晚几届,没想到能在一个大学遇到。”
“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啊……”
江铎脸色微沉,当即收拾东西带许亦欢离开。
没过几天,有人在清大论坛发帖,带着他俩的名字疯狂爆料。
“沈明以前叫江铎,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他名义上的表妹!真没想到他们还在一起。”
许亦欢是在新闻里看见这个帖子的,她当时僵了一会儿,告诉江铎:“我俩上新闻了。”
“哪家媒体?”
她声音冷淡:“磅礴晚报。”
不仅转载,更将五六年前那个案子也翻了出来。
许亦欢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怒火堵在胸口,她浑身僵硬,不言不语躲进了房间。
里面一阵砸东西的声响。江铎一直站在门外,半晌过后她终于开门出来,咬牙说了两个字:“告他。”
江铎闻言松一口气。其实前两年他就想起诉《磅礴晚报》侵权,但那会儿已经过了时效,只能作罢。如今新仇旧恨一并结算。
当晚他连夜准备材料,写民事诉状,第二天提交法院,等待审理。
一个月后开庭,许亦欢和他一同参加庭审,江铎没想到自己学法以后的第一场官司是为了这个。
许亦欢起初紧张得厉害,她以为庭审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唇枪舌战激动人心,谁知审判厅空空荡荡,寥寥数人,整个过程也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和亢奋,只有冰冷而理性的法律。江铎也十分镇定,至少表面是这样的。从开庭陈述、举证、辩论,条理清晰,泰然自若,她想他以后如果做律师,一定非常出色。
两个小时□□审结束,原告方坚持诉讼请求不同意调解,法官宣布闭庭,择期宣判。
他们二人从法院出来,又是阴天,微风清冽,吹在脸上凉丝丝儿的。
正要下阶梯,许亦欢忽然站住,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江铎回头问。
她没说话,默默靠近,胳膊伸到他腰后搂住。
肩膀有点湿,江铎听见她在哽咽。
“不管结果怎么样,有这个过程我已经很满足了。”
唉。
他轻声叹气,顺势揽住她的肩,笑说:“不用担心,会胜诉的。”
“嗯。”许亦欢缓了一会儿,稍稍抬头:“你刚才好帅。”
“是吗?”江铎问:“你喜欢吗?”
“喜欢的。”
“所以你就决定把鼻涕弄到我衬衣上?”
“……”许亦欢语塞:“不好意思。”
两周后,判决书下来,法院判定被告《磅礴晚报》构成侵权,须在其官方微博置顶道歉一周,同时在该报第一版刊登道歉声明,并且赔偿原告经济损失、精神损害抚慰金及相关诉讼费用。
论坛的帖子也早已删除。江铎一如既往地上课,有时许亦欢心情不错,还会陪他一起出现在学校。
好奇怪,那些曾在网络里张牙舞爪的人,现实中安分守己,没有一个跑到他们面前奚落。
江铎说:“也许真的人性本恶,‘善’是靠约束而来的。”
许亦欢想着他的话,一眨眼城市坠入冬季,雨雪飘零。
***
某个寻常的夜里,许亦欢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吓得立刻把灯打开,光脚在房间走来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猛地来这么一下,实在难以适应,眼泪不受控制直往下掉。
江铎听到动静就醒了,幽静的屋子只有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焦躁的喘息声,他没说话,默然带她到浴室洗冷水脸。
洛医生教过应对噩梦的方法,拿纸笔把刚才的梦境详细记下,然后尝试改编结局,甚至读出来:“……岳琴姑妈听到我的呼救,她立刻跑上前推开江岩,趁他摔倒,我们一起逃了出去……”
这样多好?
许亦欢写完趴在桌上哭了一会儿,江铎轻拍她的背,心里也很不好受:“对不起,我妈其实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怕你不愿见她。”
许亦欢摇头没有回答。
哭累了才发觉冷,江铎把她抱回被窝。
“你说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什么?”
她浑身疲累,嘴上继续胡说闲聊:“就像漫画里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画出来的。”
江铎皱眉好笑道:“这是哲学问题还是物理问题?”
许亦欢眨眨眼:“以前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精神病,说现实世界其实是他创作的小说。刚才改噩梦结局的时候我就想,搞不好也有人正拿笔在写我们的故事呢。”
江铎愣了愣,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悲凉的滋味,但他仍笑着:“那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许亦欢也愣住,默然抓住他的手:“不会啊,相信就会存在。指不定这小说有不少人看呢。”
江铎倾身把灯关掉。
“两口子要睡觉了,看什么看?”
***
天气渐暖,某日江铎从外面回家,换了拖鞋,刚走两步突然撞到了沙发,他差点摔个大跟头。
“……许亦欢,你在干什么?”
沙发为什么会在鞋柜旁边?
她忙从卧室出来,抱歉道:“我腾个地方,你别乱走,茶几在你身后。”
江铎无奈:“你要腾出客厅翻跟头吗?”
“对呀。”许亦欢笑拉他的手,帮忙收起盲杖,接着牵他落座:“清安歌剧院在招聘舞蹈演员,我……想去试试。”
他闻言不由得挑眉:“真的?”
“嗯,”许亦欢抿了抿嘴,略有些羞赧:“可我已经好多年不跳了,也不晓得功底还在不在。”
江铎说:“没关系,慢慢练吧。”
许亦欢实在技痒:“那我现在就开始练。”
她好像穿着裙子,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膝盖,飘飘而去。
江铎听那音乐有些耳熟,想起高中晚自习在舞蹈教室看她跳过一个剧目,叫《碧雨幽兰》。
当年为了准备艺考,许亦欢把它跳过千百遍,身体本能地记得每个动作。
她在客厅里旋转、涮腰、踢腿、跳跃、翻身,衣袂蹁跹,摇曳飞扬,带起一阵阵短促幽微的风。江铎忽然有些愣住。
许亦欢跳完,喘着气来到他跟前:“筋硬了,柔韧不够,好多动作没到位……”
江铎耳朵嗡嗡长鸣,不大听得清她说话,于是半晌没搭腔,喉结滚动,终于哑声开口:“我觉得很漂亮。”
许亦欢笑:“算了吧,你又看不见。”
他瞳孔微颤,伸手摸她发热的脸。
“看见了,浅蓝裙子,真的漂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