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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501 信王朱由检
寻回次子这天晚上,信王做了一个梦。
梦的前半截,与他的幼年、少年分毫不差:刘娘娘早早薨逝,他记不清她模样,只记得一个温柔的怀抱,一段飘渺的香气。
那时候神宗皇帝在位,偏爱福王,父皇虽是太子,却过得着实不如意。
他的大哥由校亦生母早薨,父亲将他交给西李娘娘抚养。李娘娘性情暴躁,时常虐待由校,偏由校养成个霸王性子,任李娘娘如何责打,都不肯出言讨饶。
当时宫里连太子都不受重视,皇长孙又算什么?由校受了委屈,便偷跑到东宫一处假山洞里,捏着他的孔明锁默默咬牙切齿。
去的日子多了,总会撞见旁人,譬如那日他从假山洞子里出来,浑身沾满枯叶泥土,回去不免又要受客氏一顿唠叨,可他喜欢客氏那种唠叨,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由校还未走出多远,忽地腿上一沉,后头一阵大呼小叫。
他拧着眉,恶狠狠地回头瞪视,却见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穿着大红袍子,正抱着他的腿,仰起头冲他笑。
由校有许多弟弟妹妹,每一个都与他一样不被父亲重视——他们父亲自保不暇,哪里顾得上这些个孩子?
因此由校全然不认得抱着他不撒手的这个小东西是谁。
他挣扎一下,小东西抱得挺紧,由校不由大不耐烦,正要伸手去推,跟着小东西的乳母大伴连忙道:“大哥儿,那是你的小五弟。”
五弟由检,比他小五岁,和他一样没有母亲的孩子。
由校撇撇嘴,嫌弃地把小五弟从腿上撕下来,扭头就走。
由检小手被捏得有些疼,泪眼汪汪地举起手要乳母给吹,乳母心疼不已,与王承恩道:“我们五哥儿生得这样好,大哥儿也真忍心!”
由校心说,生得好有什么用?不过,这小子长得是挺好看……
由检小孩子不记疼,从那以后,每回见着他大哥,都要扑上来与他玩,时间一长由校只当他是个大玩具,他受了委屈,这小子把自个儿的糖分给他,他心中有气不时捏五弟一把,骂他笨,左右他年纪还小,只管呵呵傻乐。
由校心里才没把这小子当成好兄弟,可由检不肯吃饭时,他还是从皇帝那里磨来一套小玉匙给他,哄他好好吃饭。
彼时由校一脸嫌弃:“整个宫里,就属你最娇气。”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小五弟日后会被命运磋磨得丝毫看不出此时娇气的影子。
大臣们三催四请,神宗皇帝就是不肯让太子出阁,连带着皇长孙也只能由先生带着认字,却不能与大臣们来往,更不用说余下弟弟们。
由检一日一日长大,倒是越来越爱读书,由校觉着弟弟越来越不好玩,每日跟个老学究也似,满脑子就是那些个子曰圣人言——他都那么多书,还能当个圣人吗?
由校开开心心地做着自己的木工活,催魏大伴再去给他寻两本《营造法式》,他也读书,但绝没有钻进书里当学究的意思,反正没人管得着他,他爱怎样怎样。
唯独小五弟总想管他,不满十岁的少年,眉峰拧得像个老头子,跟在由校身后,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生气,两颊红红,口吻严肃地劝谏说:“大哥,你是皇长孙,该……”
由校不等他说完,双手扯住弟弟两腮往外拉:“再说我就不放手,你还说不说?”
由检眼泪汪汪,偏不求饶,目光平静地看着哥哥。哥哥终于心虚,放开手,顺手揉揉他脸,“疼不疼?”
“脸上疼,怎比得上看着大哥荒废学业心疼?”这孩子又开始了……
由校捂着耳朵跑远,他已是小小少年,比由检这个毛孩子高出太多,他真心想跑时,由检如何追得上?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驾崩,太子朱常洛奉遗诏即位。他做了多年不受待见的太子,一朝践祚,竟不晓得该做些什么。
压在头上的父皇与兄弟再也压不住他,朱常洛克制不住,头一件便要在美人身上一逞雄风。鸿胪寺官员李可灼进献红丸,几日后,朱常洛崩于乾清宫,即位堪堪一个月。
十五岁的皇长孙即位,改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后为泰昌元年,朱常洛为泰昌帝,庙号光宗,葬于庆陵。
朱由校一即位,便将宫权交给乳母客氏与大伴魏忠贤,自己沉迷木工,不理朝政。天启二年,封五弟由检为信王,天启六年选周氏为信王妃,于宫内完婚。
天启六年六月,京师王恭厂大爆炸,皇帝受惊,太子薨逝,命运便在此刻有所不同。
信王的梦里,天启六年十一月,他与王妃出宫,居信王府。
天启七年七月,皇帝落水生病,魏忠贤进献“神药”,不久后皇帝浑身浮肿,病势沉重。
天启七年八月,皇帝召见信王,令他即位。信王大惊,恸哭失声,不肯奉诏。皇后自屏风后走出,劝信王以江山社稷为重。
皇帝抓着信王的手道:“来,吾弟当为尧舜。”
我啊,知道你从小就像个小圣人,好学聪敏。你多次劝谏我,如今不用劝谏了,你大可以自己放手去做。
你一定会是个比我更好的皇帝啊,小五弟。
天启七年八月乙卯日,天启皇帝朱由校崩于乾清宫,时年二十三岁。
他十八岁的五弟朱由检奉遗诏即位,上尊谥,庙号熹宗,葬兄长于德陵。次年,朱由检改元崇祯。
崇者高大,祯者吉祥,他当重振大明辉煌。
可大明上到朝廷、下至民间,早已糜烂得无法挽救。官员宁愿给魏忠贤修生祠以媚上,也不愿意为百姓做一点点实事。他绞尽脑汁想要做的每一件事,一出紫禁城便被扭曲成一重对百姓的负担。
他还不到三十岁就早生华发,昔日跟在大哥身后,一脸严肃又神采飞扬的少年,只剩下深沉的疲惫。
袁崇焕夸口三年平辽,后金军队却直扑北京城下耀武扬威。朱由检想当一个尧舜一样的皇帝,可他最信任的臣子将他真心践踏进泥土里。
他变得敏感多疑,不得不亲自下场和大臣掐架,可他当亲王教养长大,性子里又有一段清高淳朴,又怎么掐得过那些老狐狸?
终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闯军围困京城。
大明天下这沉重的担子,终于到了头,他心想,大哥,我还是辜负了你的期盼。
崇祯既已决定殉国,召来太子及另外三个儿子,亲自为他们换上民间衣衫,匆匆教他们该如何与人打交道。
当日在信邸时,他也曾白龙鱼服,混迹民间,如今却只得告诉太子:“见长者须叫老丈,见富人要叫公子……”
他多不放心他的儿子啊,可他还得狠心地将他们推到太监怀中,命太监护他们出逃。
他又逼发妻周皇后与皇嫂懿安张皇后自杀,靖康之耻犹在昨日,宋朝后妃公主们的遭遇他一清二楚,受贼人侮辱,对他妻女而言,生不如死。
而后,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登上煤山,望着煌煌紫禁城,投缳自尽。
他在衣襟上血书:“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无伤百姓一人。”
意难平啊,朕意难平。
可这还不是结束,信王仍旧陷在梦中无法醒来,他眼睁睁看到闯贼入京,烧杀抢掠,将天子脚下变成人间地狱
他看到太子被亲人出卖,献给李自成。当日,他的慈烺风姿龙采,纤好白皙,好似神仙中人。
闯贼责问慈烺:“汝家何以失天下?”
慈烺道:“我何知!百官当知之。”
而后,李自成战败,慈烺于乱军中不知所踪。
他看到他的儿子们一个一个死亡,江山易主,舆图换稿,清兵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的江山,他的百姓……
灵魂的剧痛与绝望使信王自梦中惊醒,泪水自他眼中涌出,他喘不过气,只想用自己代替他们受那等苦楚。
太苦了,这个梦太苦了!
信王甚至疑心那才是真实,而如今的国泰民安、天下承平,他的儿孙绕膝,不过一场水月镜花的幻梦。
信王失声痛哭,周王妃骇然相顾,难以劝慰。
第二日一早,信王仓皇入宫,他必须问问他的兄长,他为什么会有那样苦的梦境。
皇帝望着信王,目光穿过他,好似落到虚空中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少年即位,撑着大明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以至于气血衰微,早生华发。
身为皇帝,朱由校心想,崇祯已拼尽全力做到最好,他没能成功,乃是因大明气数已尽。换作别人在他的位置,也无法做得更好了。
他对那个饱受折磨的灵魂说:“无妨,你已做得很好。”
他对自己的小五弟说,“不要怕,如今我们一切都很好。”
不要怕,大明不会亡,你我不会死,慈烺、长平、昭仁他们都还活着。清兵不曾入关,屠杀没有发生,李自成还在陕西种红薯。
不要怕,这不是你的梦,是你的现实。
不要怕,梦中一切,天启六年我醒来那一刻起,便都不会发生。
不知为什么,连孙子都已有了的信王,像个孩子般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