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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搭得高,密密实实的叶子遮住日光,只有零星光斑洒在地上。
百合坐在躺椅上,身前放一个茶几,她正用几朵茉莉花熏蜂蜜,悠闲得不得了。
如今宋好年啥活儿都不叫她做,恨不得把她放在口袋里贴肉装着,一点风都不要吹到,也不许她再操心。
百合哭笑不得地同他说:“我每日里吃那些个补品,若是动也不动,都长成虚肉了。总是要动一动,才能叫身体吸收元气。”
后头刘郎中听说,评价道:“大年家的那个媳妇倒还动几分道理,流水不朽、户枢不蠹,人的精力从动中生出来,要是整日躺着不动,当真没好处。”
宋好年这才允百合在院子里和屋子周围走一走,偶尔做一两个不费神的小菜,每日里不是和杏儿一道玩,就是和李彩凤等人说话。
百合有心趁闲做几双鞋垫,偏宋好年不许她动针线,她非要动,他也不生气,只拿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眼神里那种愧疚难过简直要把人淹死。
百合没法子,针线也不敢再动,实在闲得无聊时只好买一团彩线打络子。她会打双联,也会打梅花络子,杏儿瞧着有趣,也跟她学了一手。
柳三平的媳妇陶彩霞打得一手好络子,会二十多种花样,见百合有兴趣,挑简单不费力的教她三五种,消磨时光。
葡萄架下种了几丛花,紫茉莉是小喇叭形状;茉莉花瓣细白小巧,又是另外一样;菊花长得枝叶蓬勃,还没到打苞的时候;中间夹杂几丛薄荷,好驱赶蚊虫,有时候做甜品也能放两片进去调味。
陶彩霞坐在百合对面,看她慢悠悠地往茶盅里涂上厚厚一层蜂蜜,土蜂蜜黏性大、质地浓稠,挂在壁上要流不流。
百合回身掐几朵茉莉花,搁在另外一个茶盅里,把蜂蜜盅倒扣上去,静静等上一刻钟,茉莉花虽小巧,香味却浓烈,用来熏茶、熏花蜜乃至于熏衣裳都使得。
陶彩霞顺手也掐两朵花,装在自个儿随身香囊里,又添一段香气。
待到蜂蜜盅里的蜜全都流进茉莉盅,这花蜜也就熏好了,挑出茉莉花,揪几片花瓣在里头,一闻喷香。
陶彩霞才要去厨房提温水来冲蜂蜜喝,忽然牛氏冲进来,指着百合劈头盖脸地骂,话难听得不得了,陶彩霞新媳妇脸皮薄,光是听就听得面红耳赤。 牛氏早看不惯百合,揪个小辫子就要说她一顿,更何况这回是这样大的事情,她吐沫横飞地道:“我早看你是个搅家精,偏我那糊涂儿子被你个骚狐狸精迷了眼,祖宗也不顾,爹娘也不管,倒拿你当个
亲祖宗!”
百合晓得自个儿身子虚,凭牛氏骂到脸上来也不动手,免得自个儿吃亏,牛氏只当她心虚,越发得意地道:“你既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就该晓得些眉高眼低,老娘跟前哪有你坐的地方?”
她说着就要把百合从椅子上拽起来,顶好是把她掼在地下,踩住那张白生生的脸才好,看她还咋勾引男人!
陶彩霞连忙上去拉牛氏:“大娘你这是干啥?她还病着哩,你纵有气也别冲着病人去。”
陶氏想讲理,偏牛氏不是讲理的人,一把甩脱陶彩霞,拍着大腿叫道:“好哇,你生不出也就罢了,还撺掇外人打婆婆,天啊,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百合给陶彩霞使个眼色,自己站起来说:“你老人家有话好好说,我如今是个病得半死不活的人,你要动我一指头,回头我就去你家门前上吊,死也拉着你,变成厉鬼都不放过你!”
牛氏先一呆,到底身经百战,又抓住百合理亏处说事:“大年娶你是为养家,你个不要脸的,一不做活,二不生娃,成日家坐在屋里像个佛爷,我还说不得你啦?”
百合再是好脾气,叫牛氏接连戳着痛处也得生怒,当即道:“我是个不下蛋的母鸡,你老怕是只晓得生崽的母猪罢?”
话一出口,想起把宋好年扫进去,只好在心里跟他说声抱歉,隔着桌子看牛氏,防备她突然打人。
牛氏口口声声骂得难听,百合讲理还行,对骂实在不是这块料,回嘴几句就发觉自个儿说不动,只冷眼看牛氏表演。 牛氏仿若一个民间歌唱家,放开嗓门一唱三叹,用上《诗经》赋比兴的手法,人从没听过、想也想不到的脏话都说得出口,恨不得把百合说成是没男人就活不成的荡·妇,勾着她儿子霸占她家产的狐狸
精。
百合心里动气,偏自个儿这个身子又弱,只得一句句都记下,把牛氏恨得半死。
牛氏骂得正高兴,忽然肩上叫人一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坐到地下,人就有些懵。
陶彩霞跑得气喘吁吁,生怕百合叫牛氏打倒在地,幸好人没事,连忙过来站到百合身边。宋好年道:“媳妇,你先去屋里。”
百合不动,“我听听娘要说啥。”
牛氏一见宋好年便有些气弱,尽管她口口声声都在怪百合不能给宋好年生孩子,但她很清楚,宋好年这个儿子从来都没有让她如愿过。
她眼珠子一转,面上就浮起假笑来:“老二啊,娘不过是看不过你媳妇又懒又馋,还是个不下蛋的鸡,心疼你哩,依我说,咱们竟休了她,重新娶一房能生养的岂不好?”
说着一指桌上茉莉蜜,当作是百合嘴馋明晃晃的证据。
宋好年脸一沉:“我看我媳妇很好,娘休要乱打主意。”
百合笑着问:“娘休了我,打算给大年娶谁?”
牛氏小算盘打得十分响亮:“你大嫂子家中还有个妹子,我见过,像是个能生养的,比这个好。” 百合便似笑非笑看宋好年一眼,宋好年原本怒气上涌,只觉怒火要把理智烧光,被她盯这一眼,忽然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清醒几分:董氏娘家的妹子自然是偏着董氏,这是打着把他的家产
都搬回老宋家的主意哩。
宋好年厌烦死牛氏这些个拙劣的心机,冷脸道:“我这辈子都不会休妻,娘可别打错主意,要是没别的事情,你老就回去罢,我这里没啥好的招待你老,别脏了你老的脚。”
牛氏跳脚:“她生不出来!你还要儿子不要?”
宋好年诧异地看牛氏,当初他没媳妇,吊儿郎当四处乱晃的时候,可没见牛氏着急过。他娘要是真个能为他打算哪怕一分,日头都得从西边冒出来。
她急赤白脸,必然有别的缘故。
宋好年依旧坚定道:“我要媳妇,不要儿子。”
牛氏简直想把宋好年脖子上那颗脑袋拧下来控控水,她满腹小算盘打得好,不料在第一步就撞上铁板,真是郁闷得要死。
半晌又道:“老二,这是大事情,你别置气。就算不休她,你总得有个儿子继承香火,要不然百年之后你在地底下吃啥?”
乡下人心里,没儿子就意味着没香火,将来到了地下,逢年过节别的鬼都有儿女子孙上香烧寒衣,唯独他是个孤魂野鬼。
宋好年一个活人,哪管死后事情,全然不打算听牛氏搬弄是非。
牛氏做出为宋好年好的脸相,语重心长地道:“生不了,过继一个总行。”
这下子非但是宋好年和百合,就是陶彩霞都晓得牛氏打得啥子主意。自古以来同姓不婚,异姓不养,要过继儿子就得从同族里头找。
宋家族里人口不少,但宋好年父母俱在,要过继儿子,总得先从亲兄弟的儿子里头挑,然后才是堂兄弟,最后才轮到族里远房兄弟们。
从前他一穷二白,就是娶不到媳妇,牛氏也不肯为他操一份心尽一份力,要不是他自个儿娶了个好媳妇,天晓得如今过的是啥日子。
但如今宋好年可有一份好家业,单一个豆腐坊就能叫儿孙吃穿不愁,再有粉条作坊的生意,家境殷实,人人羡慕。
要是他自个儿有儿子便罢,偏生他又没儿子,又传出风声说李百合不能生,这下可就架不住有人要动歪心思:只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宋好年,等他百年之后,这份家业全都是继子的,亲爹娘也能沾光。
至于死了的人,哪个管他?
牛氏自个儿三个儿子,宋好年要过继儿子,头一个就要从宋好时、宋好节的儿子里头挑,牛氏如何不心动? 她原先的打算是先逼着宋好年休妻,娶董氏的妹子。要不是她娘家没有年纪合适的姑娘,她才不愿意叫董氏占便宜哩。不过董氏好歹是金宝的亲娘,牛氏再讨厌她,看在金宝面上,也还肯为她打算一
两分。
要是休妻不成,就叫宋好年过继他兄弟的儿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她牛氏的骨血,她心尖尖上的儿子吃不了亏。
宋好年紧握手指,咔嚓一响,表情却松动了些,望着牛氏道:“老三还没成亲,娘叫我过继谁去?”
要依着牛氏的想头,宋好年就该问都不问,把家业送给宋好节,好留给他将来的继子。但她晓得宋好年也不是个傻子,他同宋好节不和睦,冤仇怕是难化解。 牛氏便堆出笑来,对宋好年道:“老三还没成亲,没孩子,你大哥可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