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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落了几日的雨,天也阴沉沉的。
承熙身着常服,站在窗前,定定看着前殿外的那几株梧桐,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冷,圣上怎么也不知道添件衣裳,”何皎皎扶着宫人的手过去,亲自替他披了衣裳:“仔细着凉。”
承熙今岁二十七,已近而立之年,身量挺拔,面容明俊,宫中老人见了,都说同先帝生的极为相像。
“还下着雨,”他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有了些温度:“你怎么过来了。”
何皎皎比他大上一岁,然而宫中富贵日子养人,她生的端丽明秀,人也婀娜,冷眼瞧着,倒像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臣妾听说圣上午膳没用,”她温声道:“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瞧瞧。”
承熙静默片刻,方才轻轻道:“后天,是母后的忌日。”
何皎皎听得眉头一敛,心底叹息起来。
她知道那是他心底的旧伤,愈合不得,也知道他不需要别人空泛而无用的安慰,所以到最后,还是没有做声。
不只是她,宫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几日圣上心绪不佳,所以也都夹着尾巴,不敢触他霉头。
“好了,回去吧,”承熙拍拍她的手,末了又添了一句:“将甘露殿收拾出来,仔细整理,再过几日,永宁会入宫小住。”
“是,”何皎皎轻声应了,随即又道:“永清同福嘉公主年岁相近,到时候叫她们两个一起玩儿,也好作伴。”
永清便是她与承熙的长女,也是承熙头一个孩子。
“也好,”承熙点头道:“免得永宁孤单,无人陪伴。”
“是,”何皎皎温声道:“臣妾知道了。”
“说起来,后宫那么多地方,甘露殿华美庄重,大概是头一份儿,”出了含元殿,她身边宫人方才道:“只可惜,圣上这一朝,除去福嘉公主,怕是没有宫妃能住进去了。”
“管好你的嘴,”何皎皎神情恬静,看她一看,道:“不该说的话,半句也别说。”
那宫人自知失言,讪讪一笑,赶忙告罪。
先帝那样钟情于先太后,为她休憩甘露殿,先太后尚是贵妃时,便照皇后制式装饰,待到封后,更是着意添置好些东西,愈见富丽堂皇。
先太后在那儿做了贵妃,没多久又身怀有孕,做了皇后,后来,也是在那儿生下今上,在后宫众人看来,那儿的确是一等一的福地。
不过正如那宫人所说,圣上这一朝,除去先太后唯一的女儿福嘉公主,是没人能住进去了。
许是因为先帝与南边那位的缘故,当今对于男女之事,态度便要淡然的多,迎了皇后入宫之后,虽也按部就班的册立几位宫嫔,但除去同皇后情分深些,给足了中宫体面外,待别人都淡淡的,也没有哪一个格外受宠。
因为他这态度,后宫里也没有恃宠而骄之人,加之皇后恩威有度,日子过得倒也平静。
承熙今年二十七岁,膝下有三子一女,长子长女俱为皇后所出,次子三子则为妃妾所出,也算是儿女绕膝了。
永宁入宫时,正是晌午时分,天气最暖和的时候,红叶红芳跟在她身边,温声替她介绍宫中各处。
承熙亲自迎了出去,远远见她俏生生的站在那儿,几乎以为是母后复生,呆立原地,许久未曾做声。
不同于母亲的沉静,永宁性情活泼爽利,笑着到了近前,向承熙行礼,一双梨涡甜蜜蜜的:“皇叔好!”
承熙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然而手还没碰到,便收回去了。
“我是不是跟母后生的很像?”永宁看着他,眼神清亮:“昨天去看二位舅舅,他们也像皇叔这样,失神许久。”
她随从承安论辈分,遇见承熙,该叫一声皇叔,但到了姚家那儿,却该叫舅舅,到了这会儿,也没人计较那些琐碎礼节,来来往往的,就这样叫了许多年。
“是很像,”承熙看着她,微微一笑,怀念道:“跟我记忆中的母后,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母后很沉稳,你却活泼。”
“怎么连说的话都一样呢,舅舅们也这样讲,”永宁嘟囔一句,又道:“我先回京,哥哥在青檀寺陪伴父皇几日,再返回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曾经以为会恒绵一生的那些爱恨都已散去,承熙静默片刻,方才道:“你父皇,他还好吗?”
“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永宁面上神情明显的失落下来,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脚尖儿,道:“大概是很好吧,到了青檀寺后,我第一次见他笑的那样释然。”
承熙轻不可闻的叹一口气:“是吗。”
“皇叔,”对于彼此之间有着共同生母这件事,永宁是知道的,与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皇叔说话时,远不似寻常长辈那般拘束:“母后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低着头,有些难过的道:“我问父皇,父皇只说她很好,别的却不肯提,红叶红芳二位姑姑也是一样,后来我跟哥哥一起出宫玩儿,听到别人议论,都说的很不好听……”
“母后她呀,”承熙想了想,徐徐道:“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永宁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皇叔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先进去吧,”承熙带着她往甘露殿去:“咱们边走边说。”
……
青檀寺。
永仪站在那扇木门外,脸上难得的有些迟疑,轻轻叫了一声:“父皇。”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承安声音:“怎么了?”
“你真的决定了吗?”他顿了顿,道:“这儿也太荒凉了,不然,就回扬州去吧,只消有诚心在,在那儿不是一样呢。”
“我已经想了很多年,不会后悔了,”承安语气中隐约带了点笑意:“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怕什么?”
永仪今年十五岁,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闻言立即道:“我才不怕呢!”
“我只是想到,要很久见不到父皇,心里很难过。”
“我不会离开的,”承安温和道:“你若是惦记我了,只管过来见便是。”
永仪垂下眼,半晌,方才道:“父皇,你是不是很想念母后?”
“怎么会不想呢,”承安声音淡淡的,许是因在佛堂,有种难言的静穆慈悲:“等你有了心仪的人,就会明白的。”
永仪静静看着那扇门扉,没有做声。
要是有心爱的人,会像父皇这样,他情愿没有。
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每逢佳节,独自举杯,太苦了。
……
先帝在位二十一年,驾崩后,朝臣与太后相商,以其功过平生而定,谥号明宗,盖棺定论。
按制,太后殁逝时,本该加附先帝谥号,以其生平如何,择定谥号。
然而锦书死时,既是先帝的未亡人,却也是承安的皇后,朝野之中,对于是否要将她葬入先帝陵寝,乃至于是否应该商定谥号,皆存在争议。
到最后,承熙力排众议,未附先帝谥号,而是亲自为母亲题了谥号,孝圣宣皇后。
毕竟是亲生母子,骨肉至亲,到最后,几位辅臣也都默许,没有反对。
长安与扬州心照不宣,既没有阻碍淮水两岸经商,也没有大肆修改政令,承安在位十五年,虽有儿息,却也未曾册立太子,彼此通婚联姻,十几年后的权利过渡,也没有生出乱子。
待到一双儿女成人,他便往青檀寺去,落发出家,不再问及政事,也叫一双儿女往长安去走走,见一见亲戚。
永仪与永宁的身世,世人皆知,过了这么多年,倒没什么好隐瞒的,承安在时,便册封永仪为楚王,同他昔年封号一般,至于永宁,则是沿用早早就定了的封号,福嘉公主。
这是母后留下的一双儿女,承熙早就应允照看,自然不会苛待,令永仪享三王爵俸,永宁同样如此,王府早就在建,只是被永仪推拒了。
他想到当初父皇的王府里去住,承熙也允了。
十五年岁月过去,这个偌大的国度,终于再次一统。
……
承安过世,是在永仪和永宁二十一岁那年,往长安送信的人说,他去的安宁,静静躺在塌上,面容带笑。
承熙听得默然良久,到最后,终于叹息一声:“知道了。”
明明是曾经恨过的人,现在听说他走了,心里却有点儿难过。
他走了,同自己一样怀念母后的人,大概就少了一个。
承熙觉得,有些孤单。
承安既去世,少不得另生几分波澜。
丧仪该以何等规制操持?
死后应当葬入何处?
史书工笔,该当如何评说?
承熙早已是大权独握的天子,假使他愿意,即使随随便便将承安掩埋,也没人会真的站出来反对。
然而到最后,他还是道:“丧仪按天子制,较先帝次一等,葬入皇陵,谥号睿宗。”
末了,又招招手,示意身边内侍上前:“你亲自去,替朕办件事。”
夜色渐渐袭来,承熙却换了衣袍,偕同一众禁卫,轻装简从,往皇陵去了。
父皇过世的时候,他还很小,虽然知道将父皇说的话一一记住,但真正想明白,却花了很久很久。
父皇他……大概是知道承安对母后那份心思的吧。
所以才会在临终前,同他说那样一句话。
没有人对不住你,也没人欠你什么。
最后看一眼陵墓内的三具棺椁,他摇头失笑,微微有些涩然:“也不知道朕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史官往含元殿去时,刚过而立的天子正靠在窗边出神,明俊的脸上尤且带着笑意,似乎心情尚佳。
他松一口气,问安之后,说起自己来意:“先太后与睿宗皆已过世,史书笔录,圣上以为……”
“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承熙转头看他,笑意微微:“他们自己都心甘情愿,后来人再去涂涂改改,也没意思。”
“圣上,”史官听得一怔:“后世言说,还不知会如何……”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承熙看他一看,淡然道:“与其叫后人从野史之中百般猜度,还不如说个清楚明白。”
史官默然片刻,终于叩首:“是,臣遵旨。”
……
《周史后妃传》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国子监司业姚望长女,建元十四年入宫,其年得幸于明宗,册贵妃,及其有孕,而立皇后,次年生皇七子承熙,即为景宗。
后聪慧静婉,颇通诗书,帝深爱之,虚设六宫,不复选秀,及建元二十一年,山陵崩,景宗继位,年号永兴,后为皇太后,与辅臣何茂、周昌、赵怀等人共襄国事,乃定朝纲,规避外戚,不以之为要职,朝臣皆生敬重。
明宗次子承安,少有勇武,教养于孝圣宣皇后膝下,后戍守南越,征战北疆,屡有战功,永兴二年,私偕太后,假死诈之,潜于扬州之地,而行夫妻之实。
乃生楚王永仪,福嘉公主永宁,越明年,事露,就地起事,乃建新朝,后屡劝之,不忍骨肉相残,惭而自尽,以安黎庶。
睿宗感而念之,景宗亦觉伤怀,冰释前嫌,不复有隙,及永兴十六年,睿宗退位,削发于青檀寺,不问政事,自此周归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