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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到他, 锦书脚下似是生根一般, 竟呆在原地了。
“怎么,”圣上抱着承熙,含笑斜她:“认不出你的七郎了?”
“没有,”猝不及防的,锦书眼泪就掉出来, 随手擦了, 上前去道:“不是说要再过两日回来吗, 怎么这会儿就到了。”
“朕挂念你,也惦记承安, ”圣上低头瞧她, 语气温柔:“没用鸾驾,骑马回来的。”
锦书听他这等柔和语气, 好容易忍下来的眼泪又一次落下, 伸手在他臂上捏了捏,伤感道:“不过半月不见, 七郎清减好些。”
圣上见她如此,目露怜惜, 将怀里的胖娃娃搁下,去帮她擦眼泪。
“怎么, ”他手指勾了勾她带泪的眼睫:“心疼朕了?”
“也是, ”还不等她答话,圣上便摸摸自己面颊,自己说了:“朕也有点心疼自己。”
“出宫一趟, 嘴皮子上的功夫倒没落下,”锦书被他惹得一笑,信手拍他一下,终于停了眼泪。
承熙那会儿正跟父皇告状呢,母后将他关在内室里闷了这么久,他怎么哭都不理会,可是小报告咿咿呀呀的打到一半儿,母后就回来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告状的时候,父皇却将自己放下,掉头去哄母后了。
不开心。
承熙明明也很委屈。
张开嘴,他闷闷不乐的“啊”了一声。
锦书听见他声音,一颗心就软的不行,作势要去抱,手臂却被承熙拨开了。
不要母后抱,他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往圣上面前去——要父皇抱。
“好好好,叫父皇抱,”锦书倒也同他计较这点儿小事,又好气又好笑的点了点他额头,向圣上道:“咱们进去说。”
“朕身处宫外,反倒不觉什么,”圣上看着她,轻轻道:“只是辛苦怜怜,左右周旋。”
锦书向他一笑,顾盼神飞:“至亲夫妻,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作为幕后之人的沈氏一族已经被扣押,沈昭媛与燕王也暂且被看管,圣上似乎不急着处置他们,先叫探子将这半月来京中人事变动说了,方才微露诧异:“怜怜倒是稳妥,竟连姚家和程家都不曾透露消息。”
“他们也是大周臣民,自然要一视同仁,”锦书倒也不是高风亮节,直言道:“那是我和承熙的外家,哪个造反,也不会过去拉拢,我便是什么口风都不透露,他们也知道忠于王事,早早说了,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反倒不美。”
“你倒实诚,半分好话也不帮着讲。”圣上好笑道。
锦书斜他一眼,目光含笑:“七郎心里门清,我再说那些虚言,岂非自取其辱?”
圣上大笑起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此前宫中境况不明,却有天子遇刺,难以维持的消息传出,随即便是皇太子病重,这风声透出去,想要早早寻个门路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水至清则无鱼,圣上自然不会赶尽杀绝,只是对于那些跟在沈家后边摇旗助威的,却也不会心慈手软。
一时之间,长安人人自危,心中有鬼的自然忧虑,海量的银子撒出去,只想找人帮着说情,叫圣上宽恕这一回。
正如锦书所说,姚家出了一位皇后,又生育了嫡长的太子,哪家造反也不会将他们捎带着,这会儿圣上还朝,倒有好些人凑到姚家去套关系,想走皇后和太子的门路。
姚望内帷之中虽有些糊涂,大事儿上却也不傻,这些人造反成了,皇后太子乃至于姚家只怕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会儿如何会帮,随意摆摆手,见都没见,便叫管家打发了。
圣上性情端肃,只是这两年修身养性,面上总带三分笑,说话时语气也轻缓,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软弱可欺。
借着这一次机会,他也确实叫前朝臣子意识到,这位曾经一力铲除徐氏满门的天子,并没有因为岁月流逝而便柔软下来,相反的,更加铁石心肠。
沈家满门抄斩,自是不必多说,其余附从者或杀或流放或贬谪,各有处置,雷厉风行之下,等到八月中,此事便大略落下帷幕。
之所以说大略,是因为无论是沈昭媛母子,还是当夜被蛊惑起事的赵王,都只是被拘着,没有得到处置。
天家之事,臣子们是不敢掺和,也不愿掺和的。
沈家搞出这样一档子事儿来,莫说沈昭媛只有一个九嫔位分,便是天仙下凡倾国倾城的国母,也必死无疑。
只是,怎样处置赵王与燕王?
这事儿除去圣上,没人能决断,便是锦书,也从不置一词。
反倒是圣上,这日晚间回宫时,默默良久,随即叫她:“怜怜。”
“嗳,”锦书正给承熙洗脚,刚将那双小脚丫按下去,随口应道:“怎么了?”
“燕王那里,”圣上顿了顿,道:“你觉得,朕应当如何处置?”
锦书头也没抬,只叹一口气,道:“我虽担着一个母亲名头,却也隔着一层肚皮,这事情牵涉又大,不该叫内宫言及,七郎何必为难我。”
燕王年纪不大,这会儿才六岁,要说他在这场叛乱中占据什么主导位置,必然是没人信的,但只因为他年纪,就说他无辜,却也显得可笑。
倘若他不是圣上的皇子,沈家如何敢作乱?
假使事成,燕王虽然未必能拿到大权,但一个皇帝帽子,总归是少不了的。
怎么看,他都算不得冤枉。
“也是。”圣上也叹口气,伤感道:“是朕糊涂了。”
他只说燕王,却没有提赵王,不免叫锦书心头一动。
只是,她此前不会说如何处置燕王,这会儿自然也没必要主动提起赵王,取了巾帕将承熙的小脚丫擦干净,便抱着他往内殿去,哄着睡下了。
第二日是朝议,圣上大抵会对已成惊弓之鸟的朝臣们加以安抚,锦书估摸着,姚家和程家备不住还能借着这东风,再升一升。
然而,她也只是猜中了一半。
“娘娘,”红叶声音放得很低:“圣上降旨,废黜赵燕二王的爵位,贬为庶人,幽禁宗人府了。”
“怎么会?”锦书听得眉头一跳,赶忙追问:“是口头说说,还是……”
红叶面上尤有震惊之色,却还是:“降了明旨的。”
锦书一颗心咚咚咚跳个不停,久久不能平静。
废黜爵位,贬为庶人,终生幽禁。
可谓是除死之外,最严苛的处置了。
废黜爵位倒没什么,毕竟在被封王之前,他们也只是无爵皇子。
被幽禁也没什么,圣上虽幽禁他们,但也不至于连口饭都不给,好吃好喝是少不了的。
但贬为庶人,便是极为严重的惩处了。
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天家血脉,圣上骨肉,最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法统。
待到他日,假使皇太子夭折,圣上其余子嗣尽亡,也只能从宗室子弟中过继,而不会将这二位废王迎入宫中,扶持登基。
便是有人起兵造反,叫他们登基称帝,也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
“圣上既然降旨,咱们只管听着便是,”锦书心头有些乱,却还是有条不紊的吩咐:“那二位进了宗人府,也不要苛待,该有的待遇还是要有,提那边人一句,不得乱来。”
“是,”红叶应声:“奴婢这就去吩咐。”
随意摆了摆手,锦书示意内殿中宫人内侍退下,独自静思起来。
燕王也就罢了,毕竟身上流着沈家的一半儿血,牵涉重大,但赵王呢?
他可不是想要造反,只是因为生母被杀,又被沈家人糊弄,做了替死鬼罢了。
虽然有过,但不至于要夺爵圈禁。
可是,锦书都能看出来这一点儿,圣上难道看不出?
这样想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何公本是致仕了的,几朝老臣,德高望重,前些日子长安不定,锦书便请了他入宫,稳定朝局。
人上了年纪,最想见到的便是合家安乐,儿孙绕膝,他自然也不例外。
照他本人的意思来看,是不想掺和天家这档子事的,只是听到圣上对于赵王燕王的处置,却也不得不入宫说几句话。
“燕王有错,如此处置,倒也无可非议,而赵王,虽行事莽撞,却是事出有因,”何公皱眉道:“臣不是为他开脱,他在宫中起事,自然该罚,可是,如此严苛,未免……”
何公处事公允,圣上极为敬重,这话若是别人讲,只怕早就被赶出去了,但是在何公口中说出来,却是耐着性子听到最后。
“并非朕苛责,”将手中杯盏合上,他微露哂意:“何公以为,萧家是否会步沈氏后尘?”
何公显然也知萧氏嚣张,微妙的一顿,方才道:“因疑处置,未免太过。”
“待到亡羊补牢,只怕就晚了,”圣上目光微眯,想起前世萧家逼宫时,赵王如何踌躇满志,神情不免一冷:“早些处置,免生事端,也不错。”
圣意已决,何公摇摇头,不再对此说什么:“既如此,臣便告退了。”
圣上看着面前老者,目光转柔:“朕听说,何公打算返乡?”
“臣在长安呆了四十年,连老母去世,都被先帝夺情,”何公叹口气,道:“落叶归根,该回去瞧瞧了。”
“也好,”圣上先是一笑,随即道:“老大人只管四处走走,只是再过两年,怕要再回长安,为朕出力。”
“臣老了,”何公笑着的摆了摆手,婉拒道:“只怕是有心无力。”
“倒也不必花多少力气,”圣上含笑道:“再过两年,太子也该开蒙念书,何公教导一个小儿,总是绰绰有余。”
“太子么?”何公微怔,随即又笑道:“若使有圣上与娘娘真传,将来接过这万里江山,总归不会出错。”
圣上但笑不语。
“臣应了,”何公叹口气,又去看圣上:“赵王燕王被废,圣上这会儿,也只有太子与楚魏三子了。”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教导太子为君之道,”圣上目光真挚,道:“大周的天下,不能再有波澜了。”
何公似是想起什么,道:“圣上膝下单薄,不如重开选秀,以延后嗣。”
“不必了,”圣上摇头道:“一是劳民伤财,再则,生一群儿子表面上兄友弟恭,心里头各怀鬼胎,也没意思。”
何公听得一笑:“不是因为怕皇后娘娘伤怀?”
“哦,”圣上竟毫不在意的应了,笑道:“竟被何公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