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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来的突然, 圣上刚一听见, 也不由怔了一怔。
之前太医诊脉,都说这孩子得在八月中出生,哪里想得到他这样等不及,初九这日便要问世了。
怔神不过一瞬,圣上随即便反应过来, 将锦书拦腰抱起, 进了内殿。
她的预产期在八月中, 为着稳妥,早在七月, 圣上便叫产婆在甘露殿候着, 更是吩咐太医专门教授几个贴身侍奉的宫人,临产时应当如何准备。
锦书这会儿发动, 一众人倒也不慌, 一声吩咐,便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来。
她有孕九月, 虽然早了几日,却也是足月, 总不算是早产,只是头一次生产, 心中不安, 才显出几分忧虑来。
圣上心知她如何做想,这关头却也来不及多说,只握住她的手, 语气温和而坚毅:“怜怜宽心,有朕在,万事都不需怕的。”
锦书躺在床上,疼痛潮水一般渐渐袭来,看着他的眼睛,却忽的安心起来。
有七郎在呢。
为了节省体力,她只短短说了一个字。
“——好。”
“臣妇在这儿守着娘娘,”程夫人与产婆几乎是一起过来的,见状便道:“圣上宽心些,只管静待好消息便是。”
产房里是不留男子的,圣上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力气传给她一般,用力捏了捏她手指:“朕就在外边,若是觉得熬不住,就叫朕一声,朕马上便来。”
锦书听得心头发软,看他一看,没有应声,只缓缓眨了眨眼。
圣上知她心意,安抚的一笑,转身到殿外去等了。
前来的产婆皆是宁海总管亲自选的,身家干净,经验也足。
在宫中这些日子,她们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是圣上心头肉,这一胎只要平安,无论男女皆是有赏的,自然肯下力气做事。
锦书羊水破了有一会儿,为首的产婆问了时辰,伸手去一探,心便落地了,对锦书道:“娘娘身子康健,必然能将小殿下生下来的,现下宫口已经开了三指,暂且节省体力,待会儿一块儿用力便是。”
锦书早先也听程夫人说过几句,听产婆这样言说,便知自己这一胎没什么问题,一颗心便安稳下来,连身下的疼痛似乎也不是那样难熬了。
生产时不能着凉,内殿里生了炉火,她隐约有些热,与疼痛交织在一起,额上渐渐生了汗。
程夫人伸手为她擦了,又取了干净帕子与她咬着:“待会儿用力时咬住,免得伤了舌头。”
锦书身孕已经九个多月,日子不差,虽然也有太医在外边守着以防万一,但直到这会儿,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进行,倒是顺利。
宫口开的很快,疼痛也在加重,程夫人温声安抚,分散她的注意力,几个产婆则伸手在她腹上轻柔推助,帮着孩子向下,加快生产的速度。
锦书两手死死抓住被角,觉得自己似乎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几乎喘不上气来,正想歇一口气,便听产婆声音惊喜道:“娘娘用力,已经能瞧见头了!”
她深深喘一口气,忽然之间想起圣上方才对她说话时的温柔神情,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咬牙之后,便觉下身一松,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生了。
“恭喜娘娘,”那产婆笑的欢喜:“是位小皇子!”
锦书听她这样讲,猝然松一口气,瘫在床上,大口的喘息起来。
圣上在外殿等候,听得内里说话声与她低低的痛呼声,左右踌躇,真真是心急如焚。
锦书刚刚生产时,外头尚是傍晚,等到这会儿,却已经是晚间了,他如何能不忧心。
宁海总管见圣上如此焦躁,不免劝一句:“娘娘洪福齐天,必会为您生一位小皇子的,圣上且安心静待便是。”
“已经过去这样久,”圣上语气急躁:“朕如何安心的了!”
宁海总管看看天色,在心底摇摇头,没敢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许久,圣上几乎耐不住性子,想亲自往内殿去,却听那里边痛呼声停了一停,随即便是婴儿的哭声与产婆宫人们道恭喜的声音,一颗心骤然一跳,喜意上涌。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有内里产婆出来报喜:“奴婢恭喜圣上,皇后娘娘玉体安好,方才诞下一位皇子。”
“皇子?”圣上语气欣喜的问了一问,随即道:“皇后呢,可还醒着吗?”
产婆笑着答道:“小皇子活泼的很,娘娘爱的厉害,现在还在看着呢。”
“好,好,好!”圣上一连说了三个好,朗声笑道:“朕有皇子降世,今日大喜,甘露殿内侍奉的皆赏半年份例,宁海,吩咐人拟旨——朕要大赦天下!”
一句话说完,他也不停留,便往内殿去了,只有宁海总管面皮抽动几下,随即才正色跟上。
——大周惯例,只有储君降生时才会大赦天下,难道,圣上现下便意欲册封新近降生的小皇子为储君?
不过,这也不奇怪。
说起来,新生的七皇子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加之生母得宠,被册封为储君,也是名正言顺。
只是,现下宫中一派歌舞升平,等到了明日,还不知前朝后宫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那就不是他这个奴才该管的事儿了。
宁海总管心思百转,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新生的小皇子一出世,便蹬着腿,高声哭的人耳朵疼,唯恐别人注意不到他。
产婆取了干净的巾帕,轻手轻脚的为他清理后,便放到床上去,拿明黄色的小襁褓裹住,小心翼翼的抱到锦书面前去叫她看。
锦书气息尤且很急,下身依旧发疼,勉力侧过头去,瞧见自己身侧的那个小人儿时,却似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样小,这样软,哭声这样大,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她是喜欢安静的性子,最不耐烦听人吵闹,可是这会儿,听他张着嘴扬声哭,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烦,只有满心的柔软。
伸手摸了摸他还有些湿的头发,锦书轻轻笑了。
这是她的孩子,骨肉至亲,怜怜与七郎的血脉传续呀。
似乎是感觉到母亲温柔的心绪,新生的小皇子抽着鼻子,缓缓扁了扁嘴,哭声也渐渐停了。
依旧合着眼睛,他蹬了蹬腿,无声的睡下了。
产婆与宫人们轻手轻脚的收拾内殿,将一干物件归置,为防灯火通明,伤了小皇子的眼睛,又吩咐人将灯挑的暗些,另有人匆匆出去,准备新生皇子所需的物件。
“娘娘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一觉?”程夫人低声道:“还是歇一歇,养养精神吧。”
“先等等,”锦书乏得很,身子也难受,看着自己身侧的小人儿,却还是不忍睡下:“我再看看他。”
程夫人也是做过母亲的,自然明白母亲对于新生孩子的爱怜,闻言也不多劝,笑了一笑,正待吩咐人取点东西来与她用,便听外头宫人们的问安声传来。
——圣上过来了。
“七郎,”锦书侧身躺在床上,见他过来,不觉一笑:“你来看看他。”
“还是先看看你罢,”圣上目光在她隐约泛白的面容上一扫,心疼道:“辛苦怜怜了。”
“有什么好辛苦的,”锦书抬眼看他,随即去看身侧的幼子:“见他在我身边,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好啊,”圣上听得一笑,出言道:“只见了一见,怜怜就变心了。”
“贫嘴,”锦书斜他一眼:“便是你话最多。”
圣上伸手为她拉上被子,这才低头去瞧襁褓里的小儿子,宫人们将灯挑的暗了些,却也瞧的清他小脸。
盯着看了一会儿,他温声道:“生的像朕。”
锦书也低头看:“还小呢,脸还有点儿红,哪里看得出是像谁。”
“就是像朕,”圣上较真道:“你看他的鼻子和眉眼,不是同朕如出一辙么?”
顿了顿,他又道:“长大之后肯定同朕一般,都是美男子。”
“厚脸皮,”锦书被他说得笑了:“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朕说错了吗?”圣上低头去亲亲小儿子,又去亲她面颊:“要不是朕生的俊,哪里能哄得怜怜为朕生孩子?”
“越说越没谱了。”锦书笑着嗔他一句,便觉困意上涌,人也打个哈欠。
圣上见她困了,也是怜惜不已,不再多说,吩咐人温了一盏燕窝,亲自喂她吃下,便守着她睡下了。
皇后今夜生产,得知消息的人里头,除去圣上最是关切,第二个便是贤妃了。
在此之前,三皇子是最有希望登基的皇子,但皇后这一回若是生子,那便是圣上的嫡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什么此前最为尊贵的三皇子,什么齿序居长的二皇子,统统都得靠边儿站。
是以当听到皇后发动的消息后,贤妃便撑着病体,往披香殿的佛堂去了。
——只要能叫姚氏生女,她情愿献上十万香油钱,奉佛祖开心。
随贤妃一道入宫的嬷嬷陪在她身边,见了便试探着道:“娘娘,要不要……”
她没有说下去。
“你们想死,本宫可不想,”贤妃灰败的面色中透着讥讽,冷冷道:“圣上将皇后看的这样重,对于她腹中之子又爱成这样,谁敢伸手?你吗?”
“娘娘,”那嬷嬷有些颓然:“倘若是皇子,那三殿下可就……”
贤妃静默不语,只是眉宇间淡淡怨艾,暴露了她的心思。
抬头看一眼面色慈悲的佛祖,她自嘲的笑了。
什么时候起,她萧宜兰也被逼到角落里不敢动手,只能寄希望与虚无缥缈的佛祖了。
真是讽刺。
那嬷嬷见她如此,自然不敢出声,如此等了许久,才听外头脚步声响起,带着隐约的慌乱:“娘娘,甘露殿传了消息过来,皇后生了!”
“生了?”贤妃猝然站起身,想要发问,又怕知晓自己心中畏惧的那个答案,可是将目光在那宫人面上扫了一扫,她心便沉到了底。
声音有些颤抖,她问出那个隐隐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皇后生的,是皇子……还是公主?”
“娘娘,”那宫人小心的看她一眼,轻声道:“是位皇子。”
“皇子,皇子啊,”贤妃径自念了两遍,声音里都透着哀凉:“姚氏真是好运道!”
那宫人心知贤妃此刻必然心绪不佳,只是顿了一顿,终究没敢隐瞒:“……娘娘。”
她迟疑道:“圣上方才下令,命宁海总管拟旨,七皇子降生,他要大赦天下。”
“不奇怪,”出乎预料的,贤妃神情并不癫狂,平静如初:“那是圣上心尖子,又是嫡子,大赦天下有什么不对的。”
抬眼看了看那宫人,她问:“还有别的消息吗?”
她这样淡然,反倒叫人心慌,那宫人小心翼翼的咽口唾沫,道:“没有了。”
“退下吧,”贤妃凝声道:“吩咐人备份礼,明日差人送去。”
那嬷嬷跟随她多年,彼此之间感情深厚:“娘娘,您心里难过,便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其实也没什么,想开了就好了,日子还长着呢,哪里是一时半刻就能决出胜负的。”
贤妃瞥一眼佛堂内摆设,转身走出去:“本宫的承庭春风得意时,也没想到不多时便有姚氏异军突起,姚氏?呵,走着瞧。”
中宫有子是国之大事,当日晚间,这消息便生了翅膀一般传到了长安各家各户中去,惹得许多人心思浮动起来。
原因无他,这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啊。
先天就拥有无数的号召力,名正言顺的储君竞争者,这位新生的皇子,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性极强的政治符号。
晋惠帝愚钝,可只是因为占着嫡子的名分,到最后不还是做了皇帝?
一时之间,长安勋贵们的心思都变换不定起来。
姚家家主姚望不过四品,人也庸碌,可架不住人家生了一个好女儿,入宫没多久便承恩封了贵妃,有孕之后便晋位皇后,这会儿也是正儿八经的国丈了。
更不必说他几个儿子都有出息,不是扶不起的阿斗。
姚轩已经定亲,未婚妻的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这京中人是知道的。
只是,皇后与姚轩的胞弟姚昭可还没定下人呢。
虽然这位新生的七皇子将来如何尚且未知,但只是一个辉煌而隐约的可能性,就已经足以叫许多人下注去赌了。
等到大局已定的时候才攀附过去,谁鸟你?
这时候的姚家,还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而是被宫中传来的喜讯惊住了。
“不是说得到八月中吗?”姚轩这会儿还没睡,便听见宫中来人报喜了,欢欣之余,又有些担忧:“怎么早了?”
“这种事情谁说得准,早几日也不稀奇,”那内侍笑道:“娘娘身子好着呢,小殿下也好,皆大欢喜。”
“那就好。”姚轩松一口气,又连忙吩咐人打赏前来送信儿的一众内侍。
他与姚昭年轻,一听闻这消息,面上便是掩不去的笑意,姚望年纪虽长,脸上也不见平和多少。
——这可是圣上头一个嫡子啊!
备不住,大周的天下将会迎来一位流有姚家血脉的天子。
这念头在心中浮动,如何能叫姚望平静得下来?
不只是他难以平静,接下来的几日里,姚府只怕就要在喧腾的喜气中,连摆几日欢宴,大肆欢庆了。
承安今晚回的晚些,正待离开文苑,便听内侍来报,说皇后发动了。
女人生孩子皆是走一遭鬼门关,生死未定,听那内侍这样一说,他便有些焦虑,几乎是下意识加快脚步,想要早些回去。
然而,还不等走出门口,他便停了下来。
“算了,”他低声道:“还是回去吧。”
他转过身,回到文苑里他的书房,安静的坐了下去。
这个时候,圣上必然在那里守着,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子,过去做什么。
既帮不上什么忙,身份又尴尬,还是算了。
那内侍是他身边人,见这位素来沉稳的二殿下面露忧悒,目光一转,便想到别处去了。
他此前是寄养在皇后名下的,算是占了半个中宫嫡子的名头,可是这会儿,倘若皇后生下嫡子,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位二殿下还不定会有多窘迫呢。
好容易入了圣上的眼,如此一来,只怕要又一次被忽视了。
这种话心里想想还行,他一个奴才,却不能宣之于口,目光忧虑的看一看承安,这内侍便同他一般安静下来,不再言语了。
“——殿下。”
打破这种沉郁的是甘露殿传来的消息,来传信的内侍小心打量着他神情,轻声道:“皇后娘娘已然生产,于今夜辰时四刻诞下皇七子。”
原来是皇子。
承安心中一动,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顿了顿,方才道:“皇后娘娘,可安好吗?”
“都好,”内侍回禀道:“娘娘凤体安泰,小殿下也无碍。”
“是吗,”那内侍离他极近,这一瞬,竟在他语气中听出几分如释重负来:“圣上他……必然很欢喜吧。”
“这是自然,圣上当即便下旨,要大赦天下呢。”
也是,承安在心里想,他那样爱重她,这样恩宠,并不奇怪。
而这些东西,都是现在的他不能给她的。
所以说,他自嘲的一笑——她觉得自己是小孩子,其实也没错。
“走吧,”他道:“我们回去。”
“殿下,”那内侍小心的问:“咱们去看看皇后娘娘?”
“这样晚了,皇后怕是已经睡下,”承安摇摇头,道:“我去了反倒尴尬,还是明日吧。”
“是。”那内侍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八月初九的夜晚,空气中隐约带着几分凉。
十五才圆满的月亮,今夜只半遮半掩的露出半痕眉黛,清皎皎的,径自散着冷晖。
锦书毕竟是头一次生产,人也疲累,看过孩子,同圣上说几句话,便合眼睡下了。
新生的小皇子躺在襁褓里,一双眼睛合着,小嘴微张,同他身边的母亲一般,睡得沉沉的。
圣上低头将她们看了又看,心中柔意如何也掩盖不住,终于低下头,依次亲了亲他们面颊,目光柔和似水。
承安亲自提着灯,寂静的夜色中,步子迈的稳而缓,身后的内侍看着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弥漫。
只不过半刻钟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境地,同一夜空下,竟孕育出这样南辕北辙的心绪来。
世间际遇奇妙,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