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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妃死去这一日沈羲遥虽在坤宁宫用膳过夜,但频频出神,眼光迷离,时不时忘记手下正做的事,不是举起筷子半天不落,就是一页书看了半个时辰。我只静静陪在他身边,感受到他虽然极力压制,但仍不经意流露出的怀念、伤心与不舍。
毕竟,那是他多年精心爱护的女子,是他曾许以后位的恋人。在他眼中,柳如絮一定如春日初柳一般婀娜娇美又清雅脱俗吧。在他还未掌权的那几年里,是这个女子,如同最温柔的解语花,陪伴他走过人生中最不得志的憋闷时光。也是这个女子,给了他初为人父的喜悦。所以,即使一开始是场骗局,但这么多年的痴心相付,生离死别之际,一定还是有深深的眷恋与不舍吧。
那身衣服,想来一定是他们初见时柳如絮所穿,那未成的舞,也是当年她在柳家花园中为他跳的吧。
这些,都是最初最美好的回忆。却也,再回不去了。
我的心中也有唏嘘,静静为沈羲遥斟满一杯酒,奉在他面前。
沈羲遥看着杯中晶亮的酒水问道:“这是?”他的声音有微微的沙哑。
我垂了眼:“离人泪。”
沈羲遥手一颤,“你!”他将那杯放在一边,眼中有怒气。
我鼓起勇气道:“皇上,臣妾有一事需与皇上商议,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你说。”他语气有淡淡疲惫,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
“柳妃今日已去。”我小心看一眼他的面色,一切如常,但眼神却在我说到柳妃时有闪躲。但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按照旨意,柳氏九族被诛后会拉去京郊化人场,柳妃也不例外。”我说着,只见沈羲遥眼中有嫌恶之色,恐是“化人场”令他不快。
于是我的口气愈发温柔,“臣妾私心想着,柳妃毕竟是妃嫔,若是也拖去恐怕不妥。便想奏请皇上,看在她多年侍奉的份上,以丛妃位下葬吧。”
沈羲遥面色有片刻放松,他思索半晌才道:“柳氏犯下重罪,若还以丛妃位安葬倒显得朕徇私了。罢了,便以她入宫时的贵人位下葬吧。”他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终于露出淡淡笑容。
我点点头,仿佛这样对待柳妃的后事,我与他都能不那么愧疚,心安一些。
之后的日子平静无波,寒冬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了好几日,小太监扫都来不及。于是我免去六宫晨昏定省,常常抱着轩儿在西侧殿一坐就是一整天。怡妃不畏艰难时常来我与谈笑,终于令日子不那么无聊。而这段期间,我也向沈羲遥进言调怡妃的父亲进京。
与此同时,我授意黄总管安插一些人到湃雪宫当差,秘密监视惠妃的一举一动。毕竟,丽妃与柳妃一除,这后宫中,她便是我最大的隐患了。
惠妃与皓月收起针对我的锋芒,变得十分安顺,两人还减少了来往。尤其是皓月,素日里若无事连寝宫都不出。想来,她们已从孟家与柳家学到教训,处事小心翼翼为免行差踏错。与我相见也十分恭谨谦卑,丝毫没有忤逆之态。
但我知道,那只是猎豹收起了利爪,毒蛇藏起了毒牙,刺客隐匿了踪迹。可一旦时机成熟,便要一击致命。
这年的冬天来的早,去的也早。才过完新年,御花园里便绽出一丛丛迎春花,天气也比往年暖和许多。三年一度的选秀再次到来,前期有户部与内监进行初选,挑出一百八十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贵戚淑女与巨贾之家品行优良美貌如花的嫡女等待殿选。
但此番沈羲遥并无兴趣,去年国家受灾,如今又有倭寇三番两次挑衅试探,于是让我选出出色者十八人即可。
我不敢专权,便请惠妃、怡妃同选,她们自然无异议。
殿选前三日,午睡醒来,我邀怡妃在御花园武陵春色赏花。春光明媚,袅袅晴丝从新发了嫩芽的枝头间落下,满目桃花,芳菲满径。
怡妃一袭浅绿绣杨柳春衫配鹅黄金线迎春八幅裙,婷婷袅袅自花间走来,我站在面湖的四面八方亭中,只觉眼前一亮。
她盈盈上前,款款下拜,眉目柔顺也隐约有着欢喜。
“妹妹今日满面喜气,可是父亲入京了?”我将面前一盏红枣桂圆茶推给她:“尝一尝,春天到了,最是要好好养颜润气,才能早为皇上开枝散叶。”
怡妃脸一红,露出真真纯纯的羞涩来。但又朝我拜道:“臣妾代家父多谢娘娘提携,也感激凌公子赠予的院落。”
世人将大哥称为凌大人,二哥称为凌将军,而凌公子,自然是我三哥。自柳氏一案了解,他并未回去江南,反而为生意留在京中。
蕙菊正捧了红豆沙馅的绿豆糕、梅花状的姜饼、木瓜雪蛤盏上来,闻言怔了怔,旋即面上露出一丝甜笑。
“凌公子选的那住处真是好,尤其房间轩敞,采光极佳。之前凌公子还请了治疗风湿十分有名的医生到岭南为家父调理,家父来信说去年冬天好多了呢。臣妾多谢娘娘的善心。”怡妃满面感激道。
我笑道:“你父亲风湿严重,我既知道了,自然不能不管。我三哥做事一向妥当,交给他是最放心不过呢。”
“怡妃娘娘请用点心。这是嫩姜制的姜饼,对驱寒祛湿也十分有效呢。”蕙菊指一指桌上点心道。
怡妃朝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扫了蕙菊一眼,她嘴角噙笑,声音比往昔婉转,动作也透出轻快,仿佛听到了什么高兴事般。
我将话题一转,说到这次选秀上。
“这次皇上只选十八人,倒真为难本宫了。”我随手折下一支探进亭中的迎春,拿在手上赏玩。
怡妃掩口笑道:“辛苦的是地方官,千挑万选送过来,不想皇上只要十八个。不过臣妾那日听皇上说起,似乎这次是给裕王选妃呢。”
我手一抖,那金英翠萼便落在地上,失了生气。
“你是说,皇上此番是为裕王选妃?”我只觉得周遭明丽景致都黯淡下来,连鸟啼鸢鸣都变得刺耳。
怡妃并未发觉我的异常,她端起茶盏饮一口,答道:“是呢,那日我问起皇上想要何种美人,皇上说无所谓,此次最出色的一名将赐给裕王为妃。”她说完疑道:“娘娘是这次的主选,难道皇上没有告诉娘娘?”
我一时怔愣住,沈羲遥并未向我透露半点风声,但眼下只能露出平和笑容:“皇上倒是略提了提,本宫没多问。左不过都是选出最佳的由皇上发落。”我也饮下一口茶,试图压下心底那份哀怨,却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上好的红枣桂圆茶在口中也变得苦涩难咽。
怡妃笑道:“娘娘终归是这后宫第一人,任谁也越不过去。依臣妾的想法,选进来越少越好呢。”她轻松道出每个后宫妃嫔心底的想法,可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能被有心人听去的。
我递过一块姜饼,“后宫姐妹们若是和乐融融,人多倒也热闹,皇上子嗣不旺,是该选进来些名门闺秀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我抚一抚面颊:“本宫已不年轻,恐怕皇上也看腻了呢。”
怡妃知道我在玩笑,娇笑道:“娘娘若说被皇上看腻了,那臣妾可得请愿出家,好让皇上不要厌弃了。”
我与怡妃相视一笑,聊起传闻中此次晋选的女子来。
晚膳前小太监传话,沈羲遥翻了怡妃的牌子。她匆匆告辞,我独自坐在亭中,看眼前粼粼湖水倒影出幻彩流离的晚霞,呼吸着四周花木散发出来的清芬香气,浑身有说不出的松快舒爽,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有片刻的放松。深吸一口气,感受这样似曾相识的氛围里那份令人熟悉的温暖,仿佛还是闺中的无忧岁月,又似初入宫的那段清净时光,更像黄家村的小河边,与那人观山看水,言笑晏晏。只可惜,那些过往,都回不去了。
如今,我是后宫之主,专宠六宫,不再是在繁逝中等死的凌雪薇。而他,是清贵亲王,手握重兵,也不再是皇陵中寂寂思过的沈羲赫。我们都必须忘记过去,由我,为他亲手选出一位佳人,从此良宵美景,长相厮守。
也罢,也罢,那就尽我所能,选出最好的秀女,来配他吧。
脸颊微凉,不知何时,已落下满面泪水。
“娘娘,天色渐晚,可要回去?”蕙菊在耳边问道。
我点点头,只想说些别的让我不再为此伤怀。便问道:“柳家已倒,秀荷的选择是?”
蕙菊答道:“回娘娘话,凌公子以低价买下万春楼。如今秀荷已是万春楼的老鸨了。与凌公子分成收益。”
我点点头:“那就好。若没有她,事情也不会成的这样快。”
蕙菊接口道:“若不是牡丹帮忙,想来秀荷办的也不会那么顺利。”她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忙捂了嘴巴惊慌地看着我。
我不以为意道:“怎么牡丹还牵扯进来了?”心中却有微微的慌,淡淡的怕。想起当日在万春楼看到的场景,更是没来由的不高兴。
蕙菊踟蹰片刻才道:“好像当时也有人想除柳家,便一拍即合??”
她还未说完,我便打断:“那个人,是裕王吧。”
蕙菊一愣,本想摇头,却在我目光的逼视下,种轻轻点了一下。
“牡丹现在呢?”我抚着手上一串红珊瑚珠子,语气淡淡。
蕙菊沉默片刻,终于答道:“回娘娘话,裕王爷为她赎了身又置了屋。”她说的吞吞吐吐,我的心却一点点抽紧。
蕙菊似乎察觉到我的不悦,忙解释道:“本来凌公子说为她赎身,不料牡丹说了,除了王爷其他人的好意她心领了。王爷没办法才为她赎了身,之后要送她回家,可她说自幼被卖进万春楼,早不记得家住何方。王爷只好又置了个院子给她,凌公子也定期送去银票让她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