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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城闭着眼, 百灵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身后,和布谷合力将她扶起, 斜倚在靠枕上。
漱口、净面、梳头、用膳、换药……一桩桩依次而做。待告一段落,轻城细柔的声音响起:“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你们先出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都怔了怔,百灵迟疑开口:“公主, 你受了伤, 身边不能没人服侍。赖嬷嬷知道了只怕会责备奴婢们。”
赖嬷嬷是荣恩公主的教养嬷嬷, 也是荣恩所居长乐宫偏殿的管事嬷嬷,素来严厉。
若换了从前的荣恩, 多半就心生退意,不再坚持了。可这会儿轻城满心的惊涛骇浪, 早把属于荣恩的那点怯懦压了下去, 闻言神情淡淡, 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动听:“赖嬷嬷是你们的主子还是我是你们的主子?”
百灵心头一凛, 公主身边原先的大宫女或杖毙,或谪贬,全军覆没, 空出位置来, 各宫都想塞人过来, 后来还是淑妃娘娘发了话, 她们两个才有机会从二等宫女提上来, 正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之时。公主这话实在重,她不敢反驳,只得恭敬地应下。
正要退出去,轻城又叫住她,“把帷帐放下。”
重重帷帐阻隔了内外视线,寝殿里一时只剩了轻城一人。她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才将手探到身下摸索了番。
似曾相识的触感叫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取出一物。
熟悉的破旧竹简,却韦编断绝,只剩下半卷,上面多了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
她掌心汗出,不可思议地看向手中的竹简。她在这张床上足足睡了三天,寸步未离,万分确定床上原本并没有竹简。
所以,它是怎么出现的?还有这血迹,上次并没有,难道是她前世死亡时喷在上面的?
轻城心里有些发毛,将竹简拿近了些。没错,上面依旧是预告她前世死亡的一行字,不过墨迹已经陈旧,显然已有了年月。
她倒吸一口凉气,竹简竟跟着她来到了这一世!究竟怎么回事?
她抿了抿嘴,心中乱糟糟的,魂不守舍地重新将竹简卷起。指尖忽然传来刺痛感,她没留神,被一根竹刺扎入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沁出,染红了竹简一角。
轻城蹙眉,伸手拔刺。再去拿竹简时,忽然呆住。
血珠竟一点点在被竹简吸收,随即,原本在竹简上凝固的发黑血迹也一点点消失,竹简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得光洁如新,露出下面一排字来。
这这这,也实在太诡异了!
轻城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忍不住低头辨认,字的笔画弯弯曲曲的,是她看不懂的古字体。她勉强认出第一个字上面有个“日”,第二个字像个“君”字?其它的实在认不出。
她只得放弃,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
还好里面依旧是端正挺秀的小楷,内容却和她刚刚看过的全然不同。
第一根竹片上方画了个瓶子模样的图案,下面写着“一百”,第二根第三根竹片是空白的,从第四根开始,出现了一排字,开头几字就叫她目光陡然一凝:
桀帝讳玺,字尔玉,文帝之孙,成帝之子也……
轻城心头大震:桀帝——玺?凶暴不仁谓之桀,这个谥号,一听便知这位君王一生所为该有多残暴。可,指的究竟是谁?
先帝的谥号正是文帝,这成帝难道指的是当今宣武帝?可宣武帝只有三子,没有一个名字中有玺。
长子赵昶乃皇后所出,聪明仁孝,自幼立为太子,地位固若金汤;二皇子赵荣乃郑丽妃所出,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成天泡在药罐中,不见世人;三皇子赵蛮,就是被她脚踩的那位,血统不纯,地位卑贱。可以说,除了太子,另外两人都绝无继承帝位的可能。
这个桀帝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心跳如鼓,正要再看下去,帐外传来百灵的声音:“公主,楚国公夫人和姜家姑娘前来看你。”
她迅速将竹简收起。
这些天,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探病。
她被赵蛮咬伤脚踝,掐住脖子,又后脑着地,受了重伤,晕迷了整整一天。醒过来后,哪里都疼,还头晕恶心,只能卧床休息,受伤不可谓不重。结果,除了福全过意不去,派了手下的宫女过来送药;皇后娘娘职责所在,命人来问了问伤情,此外竟没有一个人过来看她,连夏淑妃都只在她昏迷时来过一次。
轻城不由同情自己:可真是惨,空有公主的名头,混得比她前世寄人篱下时还差。
尽管如此,也还是有人真心对她的,其中就包括现在来看她的两位,楚国公夫人夏氏和姜家姑娘。
夏氏乃夏淑妃的嫡亲姐姐,荣恩公主的姨母,嫁给了楚国公姜显为妻,为姜显生下两子一女。跟她一起过来的姜家姑娘则是她唯一的女儿姜玉城,今年刚满十六,也是荣恩的伴读。
轻城心中一动,姜玉城这个名字倒和她本名类似。不过,楚国公府姜家可比她出身的寺丞姜家要显赫多了。
印象中,夏夫人进宫的次数并不多,可每次来都会来看她,对她又温柔又体贴,比夏淑妃还要宠她。玉城也是个温柔端庄的姑娘,平时虽然常常对她怒其不争,却也一直很维护她。
百灵进来挂起帷帐。轻城如今还无法下床,便直接说了“请”,由教养嬷嬷赖嬷嬷陪了夏夫人和姜玉城进来。
夏夫人保养得极好,已经四十的人了,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的模样,柳叶眉,桃花眼,下巴尖尖,生得极美。
轻城昔日在闺中时便曾听说过她的名声。夏夫人出嫁前便是京中最出名的美人之一,据说先帝在位时,曾有意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今上求娶,可最后还是选了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褚时休之女为太子妃。夏夫人也在不久后嫁入了楚国公府,楚国公姜显终身只娶了这一个妻子,再未纳妾,在京中传为佳话。
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竟成了她的姨母。
此时夏夫人眼睛红红的,看到轻城脸色苍白,浑身是伤的模样就眼泪扑簌簌而下,心疼地喊了声:“公主!”跪下要行礼。
轻城有荣恩的记忆,心中对夏夫人母女倍感亲切,不愿长辈对她行礼,开口叫免了。
不料赖嬷嬷虎着脸,一脸肃容:“公主,礼不可废!”
轻城皱了皱眉,望向赖嬷嬷。赖嬷嬷面无表情,目光毫不退缩。
熟悉的畏惧感浮上心头,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愤怒与委屈,这是属于荣恩的情绪。
梦中,荣恩的怯懦除了夏淑妃的忽视,一大半的责任都在赖嬷嬷身上。这个面容严肃的婆子,从小就仗着教养嬷嬷的名义,用各种条条框框缚住她,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一旦做错一点,便是疾言厉色。堂堂公主,她想说就说,想罚就罚,从不给小姑娘留情面。
就像现在,自己免了夏夫人行礼,于礼虽然不和,于情却是可缘,又是在她自己的宫室中,但凡赖嬷嬷有一点维护主子体面的意识,就不该当面驳斥。
显然,在赖嬷嬷心中,并不当她是主子,而是一个可以任她搓圆搓扁之人。
夏夫人见势不对,知道她的处境,不忍心她被刁难,忙带着姜玉城行了大礼,又息事宁人地劝轻城道:“嬷嬷说得对,礼不可废。公主的恩典臣妇心领了。”
轻城垂下眼,不置可否,只柔声道:“嬷嬷,我想和姨母,表姐单独说说话。”
赖嬷嬷脸色变了变:“公主!”这是在赶她走了?
轻城依旧不抬眼,声音柔柔细细的:“嬷嬷,这也有违礼数吗?”
少女低垂着眼睑,无力地靠在大红织金双鱼纹蜀锦靠垫上,似是弱不胜衣。话中之意却仿佛藏着讥讽。
赖嬷嬷心里起了一点违和之感:公主向来性子绵软,这不像是她会说的话啊?可再看对方,连眼睛都不敢和她对上,依旧是一副怯懦的模样,又把那点疑惑抛开了去。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公主向来软弱,大概只是想和夏夫人母女说点悄悄话。
可心中到底不忿,她咬了咬牙:“礼数自是不违……”
轻城依旧轻言悄语的,截断她的话:“那便谢过嬷嬷体谅了。”
赖嬷嬷噎住,却拿不到她的错处,又有夏夫人母女在场。她忍了又忍,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老奴告退。”退了出去。
轻城静静地注视她离开,这才转向夏夫人,腼腆而亲昵地叫了声:“姨母。”
姜家连选亲王妃的资格都没有,这块天鹅肉,怎么就落到了姜轻城嘴里?
姜寺丞和夫人望着自家娇娇憨憨,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的侄女忧心忡忡。可圣旨已下,他们再如何觉得齐大非偶,遗憾与罗家的婚事不成,也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轻城倒是在最初的惊愕后很快平静下来,每天安之若素,该怎样还是怎样,倒让宫里派来教习规矩的嬷嬷另眼相看了几分。
金秋九月,桂花飘香的时节,轻城拜别家人,在满京城少女的艳羡下风风光光地嫁给了英王赵勰。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天的英王府依旧灯火辉煌,处处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宴客的人群渐渐散去,栖鸾院中,红烛高烧,新人独坐,却是异常安静。
轻城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沉甸甸的凤冠压得脖子酸痛,人都坐得僵硬了。大红盖头下,她秀气的娥眉微微皱了皱,保持不动的姿势,轻轻唤了声“含霜”。
含霜是她的贴身丫鬟,打小服侍她长大,这次自然跟着陪嫁了过来。
没人答应。新房中静悄悄的,除了她,似乎没有旁人的存在。
轻城感到了些许不安:都这么久了,怎么新郎还没有来揭盖头?连闹洞房的人都没有出现过,安静得简直不像是在新房。
她虽然是头一次成亲,可从前堂哥娶亲时也跟着去看过热闹,宗人府的嬷嬷更是为她详细讲解过整个成亲的流程,自然知道这样的情形实在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