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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春天来了, 一片希望的田野。
廖小梅抱住唐美红, 把她的小小脸庞贴在自己脸上, 那嫩嫩的肉擦着她的肌肤,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 她搂紧了那个小小的身子,笑着望向身边的杨树生:“树生, 咱们得给她取个好名字。”
“中, 要取个好听的, 又含义好的。”杨树生手里提着一个布袋,那是李阿珍整理出来的小小衣裳, 也不多,就两三件,里头还装了两块尿布。
“回家咱们给小囡做几件新衣裳,”杨树生翻了翻那个小布袋子, 从里边拿出一件看了看, 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是穿过多少回了, 还拿出来给小囡穿, 这么粗的布,也不怕把她的肉硌着。”
廖小梅瞥了一眼那件灰不溜秋的衣裳,点了点头:“树生,你回县城的时候到供销社去看看,扯几尺好一点的布回来, 要颜色好的。”
杨树生瞅着廖小梅, 憨憨的笑:“你同我一起去哩。”
“哪还有时间?现在农忙要出工, 还得带着小囡。”廖小梅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唐美红的脸蛋,嘴角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你扯了布回来,我给小囡做新衣裳。”
听着他们说得火热,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高连生转过头来,冲着杨树生嘿嘿一笑:“树生大哥,你进城也给我捎一块布回来呗。”
农村里难得穿件新衣裳,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就是打满补丁的衣裳,依旧还是在身上穿着。小娃娃的衣裳更是节省,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有时一件衣裳能穿十来年。
乡下的合作社里没布卖,要想买布就等进城,乡下人闲麻烦,也没那个闲钱,都是自己种了棉花自己纺纱织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有时可以看到人家后屋的竹林里,挂着一块块染好的布。
自家做的粗布结实,只不过却很粗糙,没有县城里卖的那些布细腻,县城里卖的那些布料摸到手里真是舒服,又光滑又柔软,实在招人喜欢。
杨树生在县城的木材公司上班,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他进城的时候总有人托他带东西。
“树生大哥,我想要买块花布送人,布票不够,能不能借点给我?”当说到花布两个字,高连生笑得羞涩,拖拉机朝旁边歪了歪,他赶紧板正了扶手,那个大脑袋才转了过来。
“提什么借不借的,今天你浪费了小半天陪我去旺兴村走了一遭,我可不能就欠你这人情。”杨树生乐呵呵的笑,高连生这小子,鬼精鬼灵的,分明就是在向他讨好处:“我这有三尺的布票,给你凑上,咋样?”
“那可真是太好了。”高连生拍了拍扶手:“该够给小燕做件新衣裳了。”
拖拉机就是比人走路快,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们就回到了湖泉村。这个点儿日头已经到了天空中央,四周没有一丝云彩,田间出工的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屋顶上升起一缕缕的炊烟,到了树梢的时候已经散开,朦朦胧胧的一片。
杨家的前坪放着一张竹靠椅,上头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靠椅上还搁着一根拐杖。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扯着嗓子朝屋子里头喊了一句:“树生小梅回来了,赶紧还到锅子里加一把米。”
这人是杨树生的父亲杨国平,他是县城里木材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三年前上班的时候,卡车卸货没有到位,他站在旁边拖着车子等拉货,没有料到还没到点,卡车就把后厢给抬高了,一根根圆滚滚的木头朝他砸了下来,他被砸断了腿。
本来还以为这腿能接上就成,没想到感染了,只能截肢,单位的书记亲自来慰问,杨国平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主席教导我们,为人民服务,你做的事情虽然平凡,可它却是有意义的!你要想想,人们家里的床、桌子,哪一样不要从我们木材公司出料?你就像当年的张思德,为了大家牺牲了自己!”
书记很会说话,而且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攥着杨国平的手不放,热乎乎的。
杨国平眼泪哗啦啦的流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份事很伟大,自己为了人民断了腿很光荣。他努力的在病床上挺起胸膛:“书记,我啥时间可以回去上班?”
书记把手松开,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主席说过,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当一颗钉子坏了的时候,只能换一颗钉子。”
前边这半句话是主席说的,后边这半句,可不一定。
杨国平情绪顿时低落,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你可以让你儿子来抵职。”书记的话让杨国平又笑了起来,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头,每个月十六块钱没有断,他还能领工伤的钱和退休工资,算了算也值得了。
只是这个抵职的问题,让杨国平伤透了脑筋,自己有三个儿子,让谁来抵职才好呢?回家以后和婆娘王月芽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觉得让老大杨树生去最好。
他是长子,名正言顺。
三兄弟就只有他没孩子,做父母的总觉得他日子过得不顺心,总想给他一点甜头,让他不至于对生活没了希望。
最重要的一点是,杨树生孝顺本分,让他干啥就干啥,这一辈子除了一件事情没听他们的话,其余都是说东不朝西。
可也是这件事情最让杨国平与王月芽觉得难受。
杨树生和廖小梅结婚十多年了还没孩子,劝他和廖小梅离婚再娶一个,他犟着就是不肯,还说弟弟生了儿子就够了,杨家这个姓氏已经有人传承。他这样护着媳妇,杨国平和廖小梅都拗不过,杨树生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得了得了,万一到时候没孩子,就让他从水生土生那里过继一个,等着走的时候总得要有个送上山的。”
杨国平和王月芽决定不再强迫杨树生离婚,可是……杨国平擦了擦眼睛,看着慢慢走近的杨树生和廖小梅,怎么他们手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爹!”
杨树生笑得嘴都合不拢,快走一步扶住颤巍巍想站起来的杨国平:“您坐着嘞!”
杨国平伸手指了指廖小梅怀里的那个襁褓:“这是谁家的娃儿?”
廖小梅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杨树生乐呵呵回复他爹:“我们刚抱回来的,人家家里穷养不起,我们就抱回来了。”
“男娃女娃?快给我瞧瞧!”
杨国平欢喜得嘴唇都哆嗦了,没想到老大这个闷嘴葫芦,没声没响的做了这么一件大事!这样倒也好,总算是解决了一桩事情,不管是抱养还是亲生的,有个孩子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爹,你瞧瞧,她多好看!”廖小梅笑嘻嘻的把唐美红抱到杨国平面前:“是个小女娃,正月初六生的,现在两个多月啦。”
听说是个女娃娃,杨国平皱了皱眉,抱个女娃回来做啥子哩,又不能传宗接代。
可他一看到唐美红的小脸蛋,嫌弃的心思已经不翼而飞。
睡得沉沉的小囡有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两线弯弯的柳叶眉已经成型,眼睛虽然闭着,可睫毛弯弯又长又黑,从这就能看出她有一双大眼睛。小鼻子高挺又小巧,嘴巴一丁丁,还没山里的乌泡子大。
“这么好看的小囡哩!”杨国平笑逐颜开:“谁家这么舍得送人!”
“可不是吗?”见着公公似乎没有不满意的神色,廖小梅松了一口气:“爹,我们还寻思着要您给取个名字呢。”
“唔……等我想想再说。”杨国平伸手将唐美红抱了过来,左看右看,越看越爱:“这么俊俏的小囡,要是长大以后招个上门女婿,肯定家里的门槛都会被踏破。”
“爹,咋就想那么长远哩。”杨树生搓了搓手,心里头也快活得不行。
“有多远?这小娃娃风吹夜长的,一晃眼就是十七八岁,不就到招女婿的年纪了?爷爷得要给她攒点木料,以后好打一套新家具……”杨国平抱着唐美红轻轻晃了晃,实在欢喜。
家里另外两个儿子生的都是男娃娃,几个人到一起屋子里就会鸡飞狗跳,吵闹得脑袋痛,现在抱来个闺女,杨国平觉得挺不错的,女娃儿好带,又乖又安静。
“婆娘,快出来看哩,树生他们有娃儿了!”
杨国平喜滋滋的朝着灶屋那边喊了一声,哗啦啦,从里边跑出了好几个女人。
“啥?大哥,你们有娃儿了?”
跑在最前边的女人胖乎乎的,在这个大家都很瘦的年代里,她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跑到杨国平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唐美红,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句:“哇,这个女娃儿还长得挺好看的嘛。”
她的声音很大,跟天边轰隆隆的雷声差不多,睡得正香的唐美红吓得两只手晃了晃,小小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哇哇大哭了起来。
“老二媳妇,瞧你给能的,也不晓得小声些!”杨国平抬头,白了儿媳妇一眼。
唐美红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看了看头顶上几张脸,伸手揉了揉眼睛,嘴角一撇,杨国平赶紧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口里哼哼唧唧:“小囡不哭,不哭……”
这是到了新家?自己该给他们一个美美的见面礼,唐美红眼睛左右转了转,嘴唇一勾,嘴角漾起了一丝笑容。
“笑了,笑了,小囡笑了!”
几个脑袋凑在一处,发出了惊喜的声音:“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哇!”
“大根伯伯!”
两条小胖腿儿一起一落,转眼竟然就到了跟前,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小虎子的速度,唐大根抬起头来,朝小虎子憨憨的笑了笑:“小虎子,咋的了?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大根伯伯,我找不到丈母娘,只能来找你了。”小虎子一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你快些回去瞧瞧,小红被人抱走啦!”
“什么?”唐大根有些发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红被人抱走了?美丽呢?她不是看着小红的吗?”
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光天化日的把小红从家里抱走?唐大根疑惑的看了看小虎子,这小家伙不是来捉弄他的吧?
“丽姐姐在屋子里……”小虎子用力喘了一口气,一双眼睛绝望的看着木呆呆的唐大根,他有一种感觉,就算自己告诉了唐大根,也没一点作用。
“那怎么还会有人把小红抱走了?”唐大根咧嘴笑了笑:“小虎子,你自己去玩吧,伯伯可没闲工夫陪你玩。”
“大根伯伯,是真的有人把小红抱走了!”小虎子急得在田埂上直跳脚:“那两个人是李奶奶领过来的,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我娘领过来的?”唐大根愣住了。
仔细想想最近他娘说过的话,不是没有可能。
最近李阿珍总在抱怨家里多添了一张吃闲饭的嘴巴,到时候少不得要把大牛二牛的口粮分点出来给她。
大牛和二牛,那是他的两个侄子,唐建军和唐建国。
“丫头片子就是赔钱货,可咱们能咋办呢,谁叫那只不会下蛋的母鸡生了个赔钱货?”李阿珍一边逗弄着二牛玩,一边眼睛朝唐大根那小屋子瞅:“不会下蛋也就算了,手脚还不勤快,光晓得要吃,我们唐家倒了八辈子霉,娶了个这样的扫把星回来!”
春花听了这些话只会窝在房间哭,他也没办法,那是他娘哩。
再说,春花确实没生出儿子来,也怨不得娘生气。
只盼着春花快些上身,看看下头这个是不是个男娃娃。
唐大根这些天一直在烦恼着怎么和他娘去说,别在这样骂春花了,女娃娃也是他和春花的孩子,家里没口粮,他们怎么都要挤一份出来给她,不用从大牛二牛口里抠,可这还没开口呢,他娘就把小红送走了?
“娘!”唐大根顾不上田里的牛和犁,跟在旁边那丘田干活的人说了一声,拔脚就往家里跑。小虎子看着他那匆忙的样子,满心以为唐大根要去追那抱走唐美红的人,赶紧跟了上去:“大根伯伯,我告诉你他们从哪里走的!”
两人跑到村里那条机耕道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只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的朝这边开了过来。
“大叔,大叔!”
小虎子挥着手朝那拖拉机不住的跳脚,唐大根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虎子,莫要站到路中间,万一刹不住车咋办哪。”
开拖拉机的是旺兴村的邱小松,和小虎子扯起来还是亲戚,轮着辈分,他要喊小虎子叫叔。邱小松把拖拉机停住,探头看了看小虎子:“咋的了,小叔,你站在这里干啥哩?”
虽然年纪比小虎子大快二十岁,可邱小松见面还是一本正经的喊小叔,是调侃还是真心实意的尊着辈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小虎子见着是他,咧嘴笑了笑:“原来是你啊!哎,你从那边来,有没有看到两个人抱着小红赶路?”
每次邱小松喊小虎子叫小叔,小虎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喊侄子好像年纪不对,喊叔叔又每次被人纠正,只能简简单单用个“哎”字代替了。
“抱着小红?”邱小松看了看唐大根:“大根,你娃儿怎么被别人抱走了咧?”
“我……”唐大根为难的摇了摇头:“我还没弄清楚,你有没有看到那两个人哩?”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大概三十多岁,深蓝色衣裳。”小虎子抬起头,眼里满满都是希冀之色。
邱小松摇了摇头:“没有。”
唐大根和小虎子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小虎子两只手攥得紧紧,眼睛四处望了望,抿着嘴巴,难过得快要哭了出来。
“要不,我载你们俩朝前边追一下?”邱小松很热心,从坐凳下头拿出摇手,把一端塞进拖拉机马达,弯腰用力摇动起来。小虎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黑洞,就听着“突突突”的几声,一阵青色的烟雾喷了出来。
“走嘞!”邱小松翻身跳到车子上头,伸出手一把将小虎子拉了上来,唐大根赶紧扶着车厢横栏翻了上去。
机耕道两旁的树木已经长满了绿色的叶子,金色的阳光从叶片缝隙里漏了下来,道路上仿佛铺着细碎的金屑,拖拉机的车轮在碎金上滚动着,飞快的朝前边跑了过去,路上几个正在走路的大姑娘小伙子忍不住站住看了一眼。
邱小松胸脯挺得高高,一只手扶着拖拉机的扶手,一只手抹了抹头发。
在大队开拖拉机可是个好差事,不是每个人都轮得到这机会的!每次他在路上的时候,不少人都会投来羡慕的眼光,让邱小松的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
“小松,你这是要去哪里?给田里送工具?”一个大姑娘扯着嗓子喊,脸上浮起了甜甜的笑容。
“我们要去追人哩!”邱小松把拖拉机的速度放慢一些:“你们看到了两个三十多岁的人吗?他们还抱着一个小娃子。”
“没见着啊。”那姑娘摇了摇头,旋即又点了点头:“不久前过了一辆拖拉机,上头坐着几个人,我没注意是些什么人,兴许有你说的那两个人。”
邱小松把拖拉机停了下来,冲着唐大根摇了摇头:“大根,我可帮不了你啦,要是他们坐拖拉机走的,出了村到公路上面,那就不知道他们走的哪个方向了。”
唐大根耷拉着脑袋,闷声应了一句“嗯”,小虎子却不肯这样算了,拽着邱小松的手晃个不停:“小松侄子,你得赶紧追,不管怎么样先得追过去看看!”
他一着急,侄子就喊出了口。
“小叔,不是我不追,是根本追不上哇!人家也开拖拉机,我也开拖拉机,人家走了好一阵了,我怎么能追上?要是人家走路,我不去追,小叔你可以怪我,可这就没办法啦!”邱小松摸了摸小虎子的脑袋,冲他嘿嘿的笑:“刚刚你大根伯伯不都说他没弄清楚吗?说不定是他家亲戚带着小红无玩几天哪。大白天的谁敢来抢小娃子?不怕被村里人打死?”
唐大根喘了一口气:“小松你说的是。”
他怎么就被小虎子带偏了呢,小虎子才多大?四岁!他一个二十七的人跟着他到处乱跑,丢人不?先回家问问他老子娘再说。
“大根伯伯!”
看着唐大根跳下拖拉机,小虎子探头喊了他一句:“你干啥去?”
“回家瞅瞅去!”唐大根丢下一句话,拖着两条疲惫的腿朝家里走了过去。
唐家的屋子远远的看着显得格外低矮,和旁边邱家黑瓦青砖的屋子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地坪里站着一只孤零零的母鸡,见着有人过来,扑棱扑棱翅膀朝一边飞,只可惜身子太沉,才离地又落了下来。
唐大根没管那只在草丛里扑腾的母鸡,大步走进堂屋,四下瞅了瞅,家里好像没有人。
“娘,娘!”
他抬高声音喊了两句,没人回答。
到家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连唐美丽,唐建军和唐建国都没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山摘野果子去了。
兴许去地里干活了?唐大根想了想,转身就朝山边走了过去。
靠着山脚下有一片花生地,地里头有不少女人弯着腰在那里忙活,有些拿着扒头在整地,有些拿了小锄头在插花生秧子,大家一边干活,一边在说着闲话,嘻嘻哈哈一片,倒也不觉得特别累。
“娘,娘!”
唐大根跑到地头大声喊了两句,李阿珍装作没听见,弯着腰拿着小锄头掘地,一个小小的洞很快就出现了,她把手中的花生秧子插到里头,又扒了些土盖平整,用脚轻轻踩了两下,小小的花生秧子在地上探着头,就像一根小豆芽儿。
“你家大根找你来了嘞!”
旁边有人推了推李阿珍:“你咋没听见?”
李阿珍这才抬起头来,心虚的看了唐大根一眼:“大根,怎么啦?”
没有生男娃娃出来就是一桩罪过,唐大根总觉得自己和陈春花在唐家低人一等,看到爹娘更是心虚。
李阿珍将手里的锄头扔掉,拍了拍两只手掌,泥土屑纷纷落下。
“咋的啦,你找过来做啥子哩?”
“娘,小红她……”
见着李阿珍不肯上来,唐大根只能鼓起勇气开口询问:“我刚刚回家没见着小红。”
“那丫头片子啊?”李阿珍不以为然的吐了一口唾沫在花生地里:“我给送人了。”
“什么?”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唐大根只觉得头顶上“嗡嗡”的响成一片。
小虎子说的是真话,娘带了两个人过来把小红给抱走了!
“娘,您咋能这样呐!”唐大根愤懑得脸都红了,第一次反抗李阿珍:“您怎么都不问过我们就把小红给送了人?”
陈春花怀着小红的时候,他和她两人都很期待这个娃娃的到来,每天晚上他伸手摸着隆起的腹部,悄悄的和肚子里那小娃说话。小娃娃好像能听到他的声音,时不时的伸出小脚丫蹬春花的肚子,经常蹭到他的脸。
“春花,这娃娃踢得真有劲,应该是个男娃娃。”
他满怀希望,心里头盼着他的儿子快快出生,可到生的那一天,接生婆过来忙了大半天,陈春花痛苦的嚎叫着,直到声音嘶哑,九死一生的,最后生出来的还是个女娃娃。
“母女平安。”接生婆抱着小娃子出来,笑得有些不自然。
她知道唐大根想要个儿子,可偏偏这一胎又是个女娃。
唐大根本来很失望,可当他看到小娃娃的脸,一颗心忽然就软化了。
这小娃娃生得可真好看,美丽生出来的时候脸上皱巴巴的,眼睛闭得紧紧,就像一只小小的红皮老鼠,而她抱出来的时候眼睛已经睁开了,乌溜溜的,盯着他不放,用毛巾擦了擦脸,皮肤相当光滑,只有些许皱纹。
看到她的瞬间,他就喜欢上这个小东西,忘记了自己盼望着男孩的事情。
男娃娃以后再生,像这样漂亮的娃娃可是难得一见的。
虽然唐振林和李阿珍都不高兴,唐大根和陈春花却还是很珍惜这个小囡,毕竟是他们的孩子,而且又生得那么好看。
好看的东西总是招人喜欢。
所以,唐大根和陈春花现在是将唐美红当成了宝贝疙瘩,小心翼翼的照顾呵护着,可是万万没想到却被李阿珍随意就送了人。
他盯着站在地里的李阿珍,嘴唇不住的哆嗦着,心中气愤,可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地里头站着的是他的老子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听从她的吩咐,从未反抗过,现在要让他开口骂她,他实在是张不开这张嘴。
“我和你爹商量过的,咋的了,送就送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李阿珍很不满的看了自己大儿子一眼:“一个赔钱货,养着只会浪费粮食,还不如送给那些没有娃娃的人家,也算是咱们积德做善事。”
唐大根全身都软了,看来小红真的是被送走了,要是春花知道,她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的!他有些着急,跨步走到了花生地里头,站到李阿珍的面前:“娘,你把小红送给谁了?我这就去追回来!”
“追回来?”李阿珍心里一惊,一只手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衣兜。
六十块钱哪,人家抱走那丫头片子给了六十块钱呢,她都计划好了,赶着地里头空闲的时候和队上请个假,带了两个孙子进城,给他们俩每人买一块好布料,回家每人给做一件衣裳——邱福林家的那几个小娃娃,身上穿的衣裳最少都有五六成新,看着都眼热哩!
除了买布料,还得给他们买一点零食,瓜子花生什么的,不让自家娃儿看着邱家小娃吃东西就流口水。李阿珍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两个大孙子,家里穷,他们跟着吃苦,这下忽然发达了,总归得要好好弥补他们才行。
买了衣料零食,剩下的钱都要收好,等过十几年要娶孙媳妇的时候再拿出来,这也算得一大笔钱财了。李阿珍心里头越想越舒坦,今年把赔钱货送出去挣了六十块,明年嫁了细丫少说也得要问着要一两百块的彩礼,到两个孙子娶媳妇的时候,就可以拿着这些钱去对付了。
没想到儿子竟然想去把那赔钱货追回来?李阿珍勃然大怒,好不容易才得了一笔钱,还没拿热呢,就想让她吐出来?没门!
“娘,你快告诉我啊,他们是哪个地方的人,我这就去追!”唐大根有些焦躁,爹娘真的太不把他和春花当一回事了,小红是春花身上掉下来的肉,爹娘有什么权力自作主张就把她给送了呢?
“追啥追,我们说送了就是送了,哪里还能反悔!”李阿珍瞪了唐大根一眼:“你的活干完了没有?怎么到处乱跑?生产队记工分的没看到你在地里头,肯定不会给你记,收工的时候还会挨批评,还不快些回去!”
“娘,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回去!”唐大根犟起来,一头牛也拉不回去。
“你不回去就不回去,还怕少了这半天的工分?”
看到唐大根忽然发了犟脾气,李阿珍也懒得理他,弯腰捡起小锄头,开始继续插花生秧子——他爱站着就站着,管自己啥事?反正他又不敢动手——敢动手打老子娘?天打雷劈!
“大根,你快些回去吧,这都是女人家呆的地方!”
有女人拿着一把花生秧子走了过来,细声细气劝着唐大根:“你到这里站着也没有啥用处啊,总归要等你娘自己告诉你不是?”
她瞥了一眼低头插花生秧子的李阿珍,心里头有些鄙视,怎的就把自己孙女给送人了哩,再穷还能少了她一口饭?全家十口人,从牙缝里省省,怎么着也能把一个孩子糊弄大。
可她又能说啥?旁人的家务事!
“我……”唐大根站在那里,眼睛里头忽然有些湿润。
每天收工回家,他都会去房间看看自己的女儿,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脸,他就觉得全身都舒服了,开始还觉得腰酸背痛,在抱着她的瞬间,那些疼痛都不翼而飞。
可是,这种享受忽然就没了。
小红被送人了,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大根,你哭啥哩?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掉什么眼泪!”那女人看着唐大根的眼角忽然流出了眼泪,也慌了手脚,轻轻碰了碰李阿珍的胳膊:“李家婶子,你……你就告诉大根吧,怎么着小红是他的女儿,你们总得要顺了他和春花的意思嘛!”
唐大根一双腿发软,猛的跪了下来。
这老实汉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流着眼泪跪在李阿珍面前,一脸乞求的神色。
李阿珍转过背去,朝另外一垄地走。
才走几步,就看到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女人。
女人披肩的头发被春风吹得乱七八糟,就像一团乱麻,可她却无心顾及,只是飞快的朝前边跑着,一双鞋子上布满了尘土,已经看不出鞋面的颜色。
“娘、娘……”
她的声音颤抖,夹杂着惊恐和慌乱。
李阿珍皱起了眉头,眼神变得凶巴巴的:“你不在那边出工,到这里干啥?”
“娘,听说……”陈春花停住了步子,李阿珍那凶悍的模样让她忽然胆怯起来,她朝李阿珍身后看了看,瞅见了跪在那里的自家汉子。
那这事情就是真的了?陈春花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
她正在那边点豌豆苗子,一个女人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冲她大喊了几句:“春花,快、快、快去你婆婆那里!你男人在问你婆婆要小红哩!”
乍一听到这句话,她懵在了那里,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女人匀了匀气息,这才缓缓告诉她:“你婆婆把小红给送人了,你男人在问小红下落。”
她这才明白过来,扔了手里的豌豆苗,飞快的跑到花生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