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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马大犇也算是个不幸的孩子。生于80年代初期,赶上了计划生育。于是那时候“多子多福”这样的思想成了一种愚昧的笑话。身为家中独子,马大犇打从一出生起,就是全家人掌心里的小宝贝。
马大犇的父亲叫马东方,单听这么个名字就知道出生在根正苗红的“向阳家庭”里。而马大犇出生的时候个头小,而且哭声也细声细气的,马东方认为作为一个男孩子,应该要更加阳刚,更加牛气一点。于是在给他起名字的时候补其短处,起名为“马大犇”。
那年头,厂里的工人还算是一种体面的工作,并且可以用儿女来顶替,某种意义这算是“铁饭碗”的一种。换句话讲,如果父母在厂子里工作,到了退休的年纪或者是因故要离职,这个职位可以让儿女来接着干,也就意味着当一个人的工作得到解决,在当时的环境下,后代的就业也就因此而解决了。
所以像马大犇这种双职工家庭里的孩子,加上当时工人的收入也不算低,父母都觉得马大犇至少将来不愁没工作。却因为那场意外的爆炸事故,好好的一个家,因此支离破碎。
马东方因为落下残疾,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靠着残障的社会补贴和妻子意外身故所拿到的一笔赔偿金过日子。而那个时候,马大犇仅仅才八岁。
八岁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早熟,也到不了足以支撑一个家的地步。于是当马东方卧病在床的那些年里,年迈的爷爷奶奶大老远从外地赶来,一个人照顾马东方,一个人抚养马大犇。
马大犇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爆炸事故给厂里人人都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而跟马大犇一起上学的那些孩子们,大多数也都是厂里职工的孩子,虽然马大犇是受害家庭,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个别淘气的会拿这件事嘲笑马大犇,说他是个没妈的孤儿。
这件事却是马大犇的底线,他在年幼的时候就失去了母爱,而这恰恰是他这个年纪最渴求而希望的,所以当他人触碰自己的底线,马大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拳头捍卫自己故去的母亲。
久而久之,马大犇开始渐渐习惯了用拳头来解决问题。他的个头并不比别的孩子高大,力气也不比别人强,但他心里始终有种不服输的骄傲和对母亲的捍卫,凭着这股子狠劲,很快就成了厂里孩子们谁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狠角色”。而因此也让马大犇变得骄纵、粗暴、不服管教。
从小学开始,马大犇就是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也无数次提出请家长或是上门家访,可看到马大犇的家庭现状后,老师们也都纷纷不好再多说什么。马东方自从妻子身亡,自己残废开始,整个人都如同垮掉了一般,极其颓废,也变得暴躁易怒。他恨的一直都是他自己,或许当年自己找个理由让妻子留在家里,这一切也就真的躲过了。
但这样的情绪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围绕在马东方的身上,连对马大犇的日常管教,也都通常不了了之。妻子的那点抚恤金根本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当马东方可以下床活动的时候开始,他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酒醉后的马东方,尽管行动不便,但却还是对自己的父母和儿子恶语相向。老两口虽然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但终究也只能默默流泪。反倒是马大犇在遇到这些情况的时候,显得镇定老成了许多。他从不与酒后的马东方争论,即便是马东方一时上头动手打了他,他也是默默爬起来离开,绝不多说半句。
从某个角度来说,马大犇是懂事的,起码他知道在这些时候不去加剧父亲的痛苦。但他也是悲哀的,过于要强的个性让他太早叛逆。当自己在厂里靠着拳头打出“名堂”后,他就成了有名的孩子王,或者说,是个小恶霸。
李茫是唯一一个不会跟马大犇打架的孩子,原因很简单,就是打不过。他也是帮马大犇挨拳头最多的人,马大犇如果惹事动起手来,大多数时候是拿李茫当盾牌用的。但即便如此,马大犇也对李茫比其他人好得多,因为他很小就懂得,能够接受这样命运的自己的伙伴,一定是比较真诚的。
马大犇一直觉得自己是有脑子但不爱念书,但李茫就是那种没脑子还偏偏死读书的人。正因为李茫无条件地对马大犇够仗义,马大犇才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李茫,除了他自己。
于是当田老师猛然从马大犇嘴里得知他母亲死于当年的工厂爆炸案后,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眼前这两个顽劣的学生。在他看来,李茫就是个跟屁虫,虽然尿是他撒的,但本身也是“受害者”。而马大犇按照常规来说,至少要来个记大过的处分才能有所交代,但考虑到他的身世,这样的惩戒虽然有可能为马大犇敲响警钟,同样也有可能让他变本加厉地沉沦下去。
作为一个老资格的教育工作者,田老师在办公室里一阵沉默之后,就让李茫把茶杯盖上,别端着一杯尿晃来晃去。然后对马大犇和李茫说道:“你们已经是高中生了,都不是小孩子了。现在的任何处分都可能影响你们将来的升学。李茫,念在你只是受人指使,这次的事情我不告诉你家长,不过我会盯着你的,将来你要是再跟着别人干坏事,我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李茫一听不用告诉家长,如释重负,两腿一软差点给田老师跪下来。
田老师转头又对马大犇说:“至于你嘛,我一直认为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的差别并不仅仅是成绩的高低,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惹是生非了。如果我给你记过,到了毕业的时候还没消除的话,你就无法毕业。所以这次我给你个改正的机会,但是这件事虽然不是你亲手干的,你同学却因为你而受到牵连。”
田老师顿了顿说:“所以你们两个,自己把茶杯拿走洗干净,好好地去跟你们刘老师道歉,同时各写一千字的检讨,下次再捣乱,我可不会再饶了你们!”
田老师有意放一马,但却不能放下老师的架子。马大犇虽然表情骄傲,但内心还是对田老师的“不杀之恩”心存感激。于是二人谢过老师后,端着尿杯就离开了教务楼。
而这件事,因为田老师的说情,班主任才饶了马大犇和李茫,只不过从此这两个学生也算是上了黑名单,尽管老师们都会一视同仁,但难免会对他们俩尤其是马大犇格外留个心眼。
当天晚上,当别的同学都放学回家,只有马大犇和李茫还留在教室里,绞尽脑汁想要写出一篇动人且深刻的检讨,当二人回到厂里,天色已经很晚。
李茫怕父母责骂,先行回家,而马大犇走到自家职工楼下的时候,却没急着进屋,而是靠在院子里的一株大树下,静静地听着。
因为从三楼的窗户里,传来一阵缓缓的钢琴声。
那是波兰作曲家巴达捷夫斯卡的传世名作——《少女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