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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 周会能坐上山西督粮道总粮官,也不是没道理的。平时他伏低做小,言语无状,让人放松警惕。一旦事关重要,顷刻就变脸无常, 伶牙俐齿, 驳得人无言以对。
他说完还不算, 还寻了胡德茂、朱期、齐碧河等评理。
胡德茂等人官位在此,哪怕是一两句貌似倾向之言, 也足够魏王吃一壶。
魏王目光暗了暗,道:“你们说有人告发本王贪墨赈灾银粮,是何人告发本王?此人身份如何,现如今在何处?”
周会冷笑道:“对方是密函告发, 我们怎么知晓对方在何处, 又是什么身份?”
“那照周大人的意思,随便一个人随便一封信函,便能告发朝廷的赈灾钦差,让尔等明火执仗前来质问,那以后若有人写密函告发周大人,本王是不是也可以同样对待?”
这摆明了是说周会挟私报复。
周会被气得一窒。
不过这会儿他可不会怕了钦差,他在广丰仓还残存有耳目,从三更时他收到消息到现在, 这期间粮食运进仓后, 再无人动过。只要他能当众揭破钦差所为, 钦差将大势已去,是时还有谁会去忌惮一个败军之将。
他更是一阵冷笑:“钦差大人明摆着是胡搅蛮缠,这密函可不是本官一人收到,其他大人也有收到,中丞大人,朱大人……”
按察使朱期站出来干笑着打圆场:“既然周大人有所怀疑,钦差大人为了自清,就命人把仓房打开来看,是与不是一看便知,也不用伤了和气。大家都是同僚,何必弄得如今难看……”
周会被气得不轻,什么叫周大人有所怀疑,说得好像他带头挑事似的。事实上确实是他带头挑事,但在场这么多人谁敢说谁没私心,现如今倒都推到他头上了。
只是他现在也顾不得这些,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魏王,想让自己看起来正直无畏,想让对方不战而溃。
至于其他人,都站在离周会有些距离的位置,一副旁而观之的态度,可他们之前那些闪烁的目光和细碎的言语,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立场。
若不是有心,怎么会来到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魏王身上,魏王目光一冷,也没做挣扎,招手命人去开仓房。
至此,虽然目的达成了,但没有一个人心里轻松。
因为这一切得到的实在太简单了,魏王虽有所抵抗,但抵抗得没有力度,就好像是做个样子似的,一改之前防范的态度。
朱期心里咯噔一声,见周会已经带着头冲进仓房,他则慢了一步停在魏王面前,笑得尴尬。
“唉,周大人性格太倔强,又有些认死理,若是有所得罪,本官在这里替他给您陪个不是,钦差大人千万勿怪,千万勿怪。”
这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周会身上了?
魏王一哂,没说话。
这时,仓房里传来一声高昂惊叫声。
“怎么可能?!”
*
这句‘怎么可能’,在之后不停地被周会重复着。
直到几个仓房的门全都打开,并一一查检粮袋中是否有粮,是什么粮。因为粮食数目太多,不可能都打开来看,便让周会随机挑选查看。
周会也不是个草包,他这个督粮道总粮官的位置离不开有人提携,可他却是实实在在靠自己爬上来的,下面的一些小吏役会做什么手脚,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光只查看粮袋上层的米粮,还让人专门找来验粮的器物,从粮袋下层抽检。
可不管他怎么验,确实都是粮,还都是白花花的大米。
如今像这样的粮食,只有两湖那边才有。困扰着众人多时的,钦差大人到底从哪儿借来的粮,终于揭开了谜题。
粮食是从苏湖过来的。
哪怕这次没有揭穿钦差大人的‘空城计’,这也算是一个收获了。
魏王目光闪了闪,在众人脸上扫视着,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唯独周会仿佛死了娘似的,瘫坐在地上,口中依旧喃喃着怎么可能。
不过能坐到他这个位置,没点心智怎么可能,他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脸色灰暗地来向魏王请罪,道是都是受了奸人蒙蔽。
事实上真相如何,在场的你知我知全都知道,周会怂恿大家来揭发钦差的诡计,不过是想让本就摇摆不定的众人放弃魏王。
在场的都是山西当地的地头蛇,失去这些人的助力,魏王哪怕有通天之能也只能寸步难行。
同理,这些人为何左右摇摆,不过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皇储之争非同寻常,若真让魏王得了那位置,在场的所有人都跑不掉,甚至是他们的家族。
毕竟雷霆雨露皆皇恩,惹了皇帝的厌弃,至少几十年之内他们是不用想自己的前程了。
而江山代有才人出,下去了你,上来了我,沉下去太久,到时候想爬上来都无能。
所以不是利害关系,谁会轻易站队,谁又敢轻易站队?
只可惜当建平帝下了命魏王前来山西赈灾的圣旨,就注定他们这些人躲不开逃不掉,之前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拖延。
拖延出一个可以让他们喘息、考虑、斟酌的时间,而这个时间段里,发生的任何事都足以动摇他们的想法。
魏王没有理会周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周会与他如今已是撕破脸皮,就不用再佯装无事。倒是其他人,都一一上来向魏王解释。
都是官场上混迹已久的,太深谙什么叫做唾面自干,有了这种本领,哪怕魏王的脸色黑如碳,他们也能把场面圆得和谐美满。
眼见差不多了,胡德茂等人向魏王告辞,谁知魏王反倒叫住了他们。
“胡大人,本王有事与你商议。如今天气渐冷,虫子越来越少,以虫换粮恐怕做不长了。可灾民无粮,与其让他们聚在一起闹事惹事,不如给他们找些事做。”
胡德茂停下脚步:“钦差大人的意思是?”
“有田的深耕土地,为来年春耕做准备。无田的开垦荒地,官府可提供粮种并免税,此事还需细商。至于无田又不愿开垦荒地的,就挖渠挖池蓄水,以防来年还旱。什么都不愿干的,就把赈济粮给停了。”
胡德茂抚须沉吟道:“钦差大人这主意不错,只是大人昨晚一夜未眠,还是先休息养足精神,明日我等再共聚磋商此事?”
魏王没有异议,此事便定下了。
周会出门坐上轿子,匆匆忙忙走了,其他人看着他的背影都是摇头直叹。
齐碧河将胡德茂送上轿。
胡德茂在轿中坐下后,突然道:“此事你如何看?”
齐碧河一愣,又笑:“不管如何看,钦差大人肯定是能弄来粮食无疑。”
这话说得有点含糊,但胡德茂明白其中的意思。
如今到处都缺粮,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苏湖那边的粮食,可盯的人那么多,能借到粮食的没几个,魏王既然能借到粮食,就不可小觑。
要知道魏王借来第一批粮食时,他们就各自私下打听过,根本不知这批粮从何处来。现在他们仅凭看到的粮食,就判断出是苏湖那边过来的,但可以预料到即使知道,也很难打听出从何人手中借出。
不过可以想象,能在这时候借出这么多粮食的,都不是寻常人。
江南一来历来是受朝廷重视,毕竟天下赋税出江南,这句话可不是虚言。能在这里做封疆大吏的,无一不是简在帝心。
所以哪怕他们背后有人,恐怕也忌惮不已。
再往下延伸,谁敢保证借出粮食的人,是不是受圣上暗许?就算不是,魏王能借来一批粮,又借来第二批,谁敢说他不能借来第三次,第四次?
这次借来的粮食,若是紧着用的话,足以撑过这个冬天。到明年春天的话,万物复苏,什么都能拿来吃,只要饿不死人,下面就不会乱。
只要不乱,魏王就算成功了一半,再坚持到夏秋之际,到时候借粮也便宜了,就算借不到粮,地里也有出息,这趟差事就算成了。
如此艰难的境况,魏王都能办成差事回京,功劳自然不必说。待到那时,想必在朝中的声望将会达到旁人难及。
毕竟圣上也不是傻子,魏王面临此境,若说背后没人动手脚,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难道整个山西一颗粮食都没有了吗?
晋商富甲天下,举世皆知。
不是没有粮食,只是没人愿意拿出粮食。
为何不愿?
再往下,两人都不敢细想了,因为一旦细想就会忍不住战栗。他们两人一个是山西巡抚,一个是山西布政使,若说这事跟他们没关系,谁会信呢?
包括他们自己都不信。
看来是该变变想法了,总不能为官一场,坑了自己,还牵连了族人。
*
次日,胡德茂等人齐聚广丰仓。
本来按理说议事该去巡抚衙门的,可魏王逗留此地,胡德茂和齐碧河有意讨好。下面人都是看上面人的意思,巡抚和布政使突然变了态度,都是人精谁看不出来,不管是逢迎也好,或是各有心思也罢,表面上都会做个太平。
魏王办事向来迅速,也是他决定的事常人难以改变,把细节定下后,就颁布政令晓谕各府州县了。
于是大冷天的,灾民们都被聚集在一起,或是深耕土地,或是开垦荒地,或者挖渠挖池用来蓄水。
忙得是热火朝天。
肯定是有人不愿意干,难免激发民怨。可如今粮食有限,官府又说了,不干活,就停掉赈济粮。能活谁不愿意活,与挨饿相比,自然去干活了。
还有一部分灾民本就勤劳诚恳,见官府颁布的荒政政策有理有据,既没有劳民伤财,对百姓也是十分宽容,哪怕是为了一家子来年的生计,他们也愿意干。
眼见这里进入正轨,魏王又重提找当地富户捐输之事。虽众官员都表现得十分勉强,屡屡告难,却没有再推诿。
这算是一个好的现象吧。
而另一头,凤笙在和陈浩见了面之后,才发现她真是小瞧了这些做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