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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得几日, 大军开拔返京,嘉语来不及与崔家姐妹告别, 只得托人转交了礼物, 聊表谢意。
大军朝行暮止, 到抵京,已经是十二月中,腊八都过了。
一路没有再见到萧阮。也许是避嫌。昭熙倒是很赞过几次,说萧阮骑射·精绝, 博闻广识, 谈吐不俗。嘉语不知道如何回应好,索性不理。到永宁寺在望,方才好歹松了口气——有个野心勃勃想要客串媒婆的哥哥有多可怕,她算是领教了。
献俘, 陛见, 那都是始平王与昭熙的事, 与嘉语不相干。始平王吩咐边时晨带人送嘉语先行回府。
宫姨娘早带了人等在二门,嘉语瞧见宫姨娘,猛地记起,不由暗叫一声惨也——她上次进宫的时候,答应过会把贺兰袖带回来。
如今该怎样和宫姨娘交代?说她被挟持、被追杀, 从洛阳到信都, 几次生死边缘辗转, 幸而碰到哥哥?
嘉语可不敢赌宫姨娘的小心脏。
何况还有贺兰袖……她和宫姨娘之间, 隔了贺兰袖。宫姨娘固然疼爱她, 可是贺兰袖怎么办?
其实之前在信都,昭熙也问过嘉语,怎么就这么巧,于璎雪混进德阳殿里,能刚刚好拦在她回屋路上。嘉语当时也不是没有过犹豫,要不要把贺兰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思虑再三,到底没有出口。
空口无凭。
虽然如今她与哥哥是亲近了许多,但是也未必越得过贺兰袖。更糟糕的是,她没有证据。在她固然是以果推因,但是这个“果”无法诉诸于口。不能取信于人的话,不如不说,免得适得其反。
不如待日后,引昭熙自己去看,自己去听,自己去追查和推测——反正贺兰袖绝不会就此罢手。
其实退一万步,就算昭熙信她,相信永巷门是贺兰袖有意陷害,那又怎样,昭熙能怎样,他能把贺兰袖怎样?贺兰袖是他的表妹,亲姨妈的女儿——要到这时候,嘉语才不得不承认,宫姨娘,是他们兄妹绕不过去的软肋。
对昭熙都没法说,对宫姨娘怎么开口?
那也许正是贺兰袖的高明之处——除非亲眼目睹,否则老实敦厚的宫姨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能这样心思恶毒,狡计百出的。
宫姨娘却没想这么多,一把就把嘉语搂在怀里,眼泪涟涟:“三娘你上哪儿去了,这么多天……可担心死我了。”想是边时晨带人出京让她察觉了,嘉语一面给宫姨娘擦眼泪,软语安慰,一面想。
“……挨千刀的,抓哪个不好,宫里那么多人,他抓哪个不好抓我家三娘!”自她进门,宫姨娘的眼泪就没断过,“瞧瞧、瞧瞧!都瘦了一大圈了,这风里雨里……姨娘光想想都心肝疼……”
“……让阿姐知道了,还不知道怎样怨我。”
嘉语原本倒不伤心,到宫姨娘提到母亲,才有些难过。如果阿娘在,她想,总不会让她这样左右为难。
幸好连翘走过来告知:“姑娘,水放好了。”嘉语这才借了沐浴的机会逃离宫姨娘的眼泪。
热水,熏香,芬芳满室。嘉语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还是洛阳好,不对,还是家里好,哪儿都没家里好。
劫后余生,莫过于是。
到沐浴更衣毕,休息过,宫姨娘又带了红豆糕来,余温尚在。一闻就知道,是宫姨娘亲手所做。宫姨娘拉着她细细问一路行止、冷暖,嘉语试探着说:“……姨娘,表姐还在宫里没回来呢?”
“是啊。”宫姨娘忍不住埋怨,“她倒好,在宫里吃香喝辣,睡得安稳,我当初叫她好好看着你呢,别叫人欺负了,她倒好!”
嘉语:……
要是让宫姨娘知道欺负她的不是别个,正是贺兰袖,该做什么感想?
“王妃和六娘子也没有回来。”宫姨娘说。
“大约是要等父亲去接。”嘉语说。
宫姨娘“唔”了一声,嘉语想起宫姨娘和父亲的关系,也多少有些尴尬,只道:“会连袖表姐一起接回来。”
“姨娘不担心。”宫姨娘说。
嘉语看了宫姨娘一眼。宫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一辈子就守着她们兄妹三个,结果昭熙横死,姐妹反目。
后来。后来周乐带她回洛阳,厚葬宫姨娘。倒是听侍婢提起,说当初萧阮南下,贺兰袖原本是要带宫姨娘走的。
“那……为什么没走?”嘉语问——她心里未尝不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
“宫姨娘说,”那个侍婢是苏木还是苏叶,嘉语也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她仿宫姨娘的口气,颤巍巍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就不去那么远了。阿袖,你……你能不能和王爷说,带三娘走?’”
“贺兰娘子大怒,”侍婢说,又学了贺兰袖的口吻,“‘你就念着她、你就知道念着她!到底她重要还是我重要!到底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是!’”
“宫姨娘就怯怯地说:‘阿袖,三娘可怜,爷娘都没了,哥哥也没了,你们都要走,留她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可以……’”
“贺兰娘子大哭,说:‘她是没爹没妈,我倒是个有爹有妈的,怎么他们又叫你姨娘呢!’”
“然后呢?”嘉语问,她没见过贺兰袖哭,原来她也会哭,她想。
“然后贺兰娘子就走了。”侍婢说,“只留了我们几个伺候姨娘。”
其实不止贺兰袖,如今嘉语也想问,到底她重要,还是贺兰袖重要。但是那之于宫姨娘,恐怕就是手心手背,心与肝的区别——是叫她挖心还是剜肝呢?嘉语苦笑。
但是迟早……
宫姨娘和昭熙不一样,昭熙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有心会算计。宫姨娘没有。宫姨娘对她们姐妹的溺爱,根本就盲目,都说慈母败儿,大约就是宫姨娘这个样子吧。嘉语头痛地想。总是要说的。
迟早是要面对的。
嘉语咬牙喊:“姨娘!”
“嗯?”宫姨娘正絮絮叨叨要给嘉语好好进补,忽然被打断,有些奇怪。
“如果,”嘉语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像是多少底气不足,“如果表姐欺负我……”
“阿袖?”宫姨娘大吃一惊。
阿袖和三娘打小就要好,对于她来说,她们姐妹比亲姐妹还和睦,一直是她最得意的事。三娘遇险,今儿才回来,怎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难不成……宫姨娘很快打消了自己这个可怕的想法,阿袖当然是好孩子,三娘也是,姐妹间有个别扭有什么奇怪,哪家姐妹不闹别扭!
她于是很快做出了反应,就像这世上大多数父母面对子女告状一样,坚定地承诺:“阿袖敢欺负你,等她回来,我定不饶她!”
宫姨娘这个态度,让嘉语有些气馁。宫姨娘有生之年都没有动过她们姐妹一根指头,这个所谓的“不饶”,大约就是数落一顿罢。她该怎样和她解释呢,她说的“欺负”,不是姐妹间玩笑,小打小闹,她抢她一支钗子,她欠她一双耳坠,而是……是贺兰袖要她死啊。
在之前,嘉语想,在之前,贺兰袖不过是把她当垫脚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是要她死了呢。
从前她倒是瞒得很好。一直到她父兄惨死,她都还信赖她。大约就是那时候,她频繁出宫来探望她,也大约也就是那时候,和萧阮有了首尾。
“三娘你说话啊?”宫姨娘见嘉语垂着头不说话,一时也有些慌张,不知道贺兰袖到底做了什么。
“姨娘,”嘉语艰难地张嘴,更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如果我和表姐只能留一个……”
就听得“咕咚”一声,宫姨娘仰天倒了下去。
“姨娘、姨娘!”嘉语慌了手脚。幸而连翘叫了苏木苏叶过来,又是顺气又是倒水,好半晌才缓过气来。
苏木苏叶扶宫姨娘到榻上歇着。嘉语心里也有些懊悔,明知道宫姨娘经不起吓……原本该慢慢说,让宫姨娘一步一步可以接受……可是这世间,哪里有做母亲的,能够接受自己的孩子十恶不赦?
良久,宫姨娘才握住她的手,长长出一口气:“三娘啊……”
“嗯?”
“姨娘求你……”宫姨娘眼中又流下泪来,“万一啊、万一阿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就看在姨娘的份上……你就看在你死去的娘亲的份上……让姐夫给她找个人家,不要大富大贵,只要人老实,肯待她好,穷点也不要紧,把她远远嫁出去,人不在眼前,你……你就眼不见为净罢……”
嘉语心道以贺兰袖的能耐,老实男人能压得住她?
她不说话,宫姨娘越发害怕,挣扎着就要从榻上下来,嘉语赶紧按住她:“姨娘!姨娘你说的什么话。”
“你答应我……三娘,你答应我!”宫姨娘只是落泪。
嘉语黯然,低声道:“姨娘,不是三娘不肯应你,三娘只怕……只怕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不是三娘容不得表姐,是表姐容不得三娘。”
宫姨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是胡言乱语起来:“三娘你糊涂了!阿袖她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她最胆小不过,你莫要诓我……是不是王妃在你面前说什么了,阿袖她、她连爹都没有,哪里、哪里敢、敢……三娘你、你就答应姨娘吧……姨娘日后、日后定然好好和她说……”
嘉语见宫姨娘急得头发也散了,额上青筋暴出,眼珠子瞪得老大,瞳孔也不聚焦。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忙迭声道:“是是是,三娘糊涂了,三娘答应姨娘就是,姨娘你莫怕,没事的……三娘和姨娘说笑呢。”
安抚了老半晌,宫姨娘方才镇定下来。
姜娘好本事,虽是新来,却能和连翘、薄荷齐心协力,规着侍婢们退出门外。到听得里间有哭声,又送了盏安神饮进来,宫姨娘一上午又哭又笑,又悲又喜,到底撑不住,没多少功夫就睡了过去,犹自抓住嘉语的手不肯放。
嘉语实在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又怕贺兰袖知道了,未免打草惊蛇。
——不过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就算贺兰袖不知道,难道她就能放过她?嘉语如今,是不敢作如是想了。
姜娘见她眉目间忧色,抿嘴一笑道:“姑娘莫要担心,让奴婢和姨娘好好说说。”
嘉语心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说起。
姜娘也知她不信,款款说道:“姑娘不过是和贺兰姑娘闹了小别扭,宫姨娘就想多了。贺兰娘子毕竟是姑娘的姐姐,就算真有什么,姑娘哪里能不念姐妹情分,各自退一步,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倒是轻描淡写。
嘉语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道:“你好好和宫姨娘说,莫要再吓到她。”
姜娘应了一声“是”,又道:“我去叫薄荷来,扶姑娘回屋?”
嘉语摇头道:“我再坐坐。”
总是要说清楚的,只是不知道最后,是她来说清楚呢,还是贺兰袖。嘉语也不知道事情要拖到什么地步,宫姨娘才肯正视。也不知道从前宫姨娘是怎么接受贺兰袖和萧阮。也许是事情到眼前,不得不接受,也就接受了。
嘉语胡思乱想间,薄荷在外头禀报说:“姑娘,宫里来人了。”
却是琥珀来接她进宫。据说是太后摆了洗尘宴,给她压惊。